洲中。
天邊的紫光明暗,如同一只匍匐在云層之中的蛟龍,雨水嘩啦啦地傾瀉而下,攪得庭院之中一片冷清。
院子里的燭火忽明忽暗,老人倚靠在木椅上,沉沉發著呆。
望月湖上的神通往來不少,打斗也多,向來不舍得李玄宣出去,這老人只能把燈火滅了,佝僂在黑暗里,靜靜等著消息。
這樣的日子也久了,李玄宣早知自己是無用之人,唯有一次又一次提心吊膽地等著,等得雙唇發白,等到雨過天晴了,自然有人上來,告訴他這次死的是誰。
當然,興許有一日,上山來的人已經不姓李————這樣的事情晚輩不多見,李玄宣卻不少見,他還是少家主的時候便見過這種事,后來此事絡繹不絕。
“篤篤……”
李玄宣站起身來,用冰冷的手去推門,發覺門外等了一人。
此人一身羽衣,腰上佩劍,朗目清輝,如月之至,站在冷清清的雨里,行禮道:
“老大人!”
李玄宣面色變了,道:
“你出來做什么!”
“西門屢屢求援,晚輩去一趟…只是不敢拿主意,這是來…請問大人的!”
李絳淳已經許久不見老人家了,見著這微開一條縫的門扉中暗得驚人,光線落在老人慘白干枯的面孔上,面上又起伏不平,顴骨極高,已經不甚雅觀。
李絳淳心中酸楚。
‘老人修淥水,真人給他那延壽的丹丸靈物……大多往水德去調養,寒氣很重…’
李玄宣卻惶恐了,急急忙忙把門扉緊閉,道:
“不許去!”
他便聽著門扉外的晚輩嘆了口氣,道:
“劍修,不殺不足成道,晚輩已經在劍元上卡得夠久了……身上又有紫府符箓和密丹,寶物在身…何人可為難我……”
“老大人!”
李玄宣神色如他的手一般冰冷蒼白,沒有半點動搖,急急忙忙從袖中取出玉令來,便見著上頭明晃晃一個宣字。
“如今兩位真人大打出手,紫府又不能隨意出手,以晚輩的身份,這等搏殺實在難得…正是求道的好時候!”
李玄宣充耳不聞,只握緊著那玉佩,急匆匆走到門前,用手按住門扉,急急催動,想要叫人叫他送下去,可突然醒悟過來:
‘這些個筑基后期都在西邊斗法,以他如今的本事,誰能壓住他?’
他一時恍惚,李絳淳卻見他毫無反應,只能吐露真心,急道:
“大人有所不知,西邊屢屢有異象浮現,大殿之中又有玉牌碎裂聲此起彼伏,我修為至此,豈能在山中坐視不管…必毀我劍心!”
“為我李氏,我非得去了!”
先前的一番話,沒能得到半點回響,這九個字卻如同神通,砸在李玄宣耳中,砸得他眼花繚亂、面色嫣紅!
‘為我李氏,我非得去了!’
這話好像不是在冷雨紛紛的大殿中響起來的,而是在漆黑一片的洞府中,是在江水滔滔的雄江之上,是在烈火熊熊、漆黑一片的丹爐里!
李玄宣只倉促地把門推開,道:
“你……慢著……”
李絳淳正要踏風被他一句話叫住,見著李玄宣回了身,雙手抱著一玉匣,到了他面前,泣道:
“峻兒曾有一句話,說是傳承在劍中,于 是先輩之物,備在殿中,本就是要給你送過去的……”
“如今你意已決,還是帶過去罷!”
李絳淳便鄭重其事地雙手接過玉盒,啟了來看,正中放著一柄劍,藏在鞘里,劍鞘用灰白色的布條裹著,劍柄則系著一穗。
青尺……’
暴雨傾盆。
山林之中的雨水滴答,細密的腳步聲回蕩,在法器的幻彩庇護之下,一眾人馬默然無聲地前進著,看似步行,卻在法器的庇護下貼地而飄,速度極快。
為首的修士面色略有陰郁,答道:
“你確定…此處能橫穿諸林?”
后方的修士略帶幾分詭異,低聲道:
“稟大人…小人曾在大漠與望月湖行商…因而對兩地頗為了解…過了這大漠邊緣,接道大黎山西麓,便有一處丘陵,叫南漳…其實就是望月湖的邊角!”
“如今西岸正大戰不休,戰線吃緊,荒山野嶺的,必然沒有筑基守著!”
為首的蜀廷將軍面色微妙,沉默了片刻,方道:
“我只覺得…此地有幾分冷意。”
他修行寶土高壘燕,有幾分知春曉冬、避害趨利的神妙,立刻懸起來,一旁的灰衣修士偏了偏頭,淡淡地道:
“睨潭,畢竟是端木奎曾經的治所,有神異也不足為奇。”
李睨潭心中苦澀。
他其實是不愿來的…畢竟自家是不想和魏李太近,而非當了慶濟方的劍,自家真人已經作了表率,他李睨潭還有什么好折騰的?
‘只是…我既在此守備,沒有不來的道理……‘
暴雨傾瀉而下,將林中的種種蟲蛇沖出,幾只斷了翅的蝗蟲死在積水里,李睨潭沉默了片刻,對著這征兆,掐了神妙算起來。
可手中一向無往不利的神妙竟然迷失消散,飄散如煙,看得灰衣修士搖頭不止,答道:
“睨潭,我這一峰也修寶土,高壘燕雖然是寶土之中最能成算的神妙,你的道行卻實在太低了。”
他掃了眼腳底,答道:
“蝗為集木之惡征,除之不絕,殺之不盡,屬集木神通禍延生,出征見此相,大利征伐,不必多慮。”
李睨潭恭恭敬敬地應了一句,嘆道:
“這樣高明的神通失傳,真是可惜了。”
灰衣的修士搖頭道:
“我長懷的真人曾經問過端木奎,他說,禍延生此道修不成了,集木之主自個都遭劫隕落,如何擔得起禍延生?哪一日有驚才絕艷的人物擔起枝來,才有禍延生的影子。”
卻見旁邊一黃衣修士轉過身來,似乎也是長懷山的人物,地位不低,淡淡地道:
“這可說不準………集木多為釋修貪圖,除之不絕,殺之不盡…不正是如今的群釋么?我家大人的意思是……這事情沒那么簡單。”
他這句話一出,算是把幾人的話給斷了,皆沉默不言。
幾人的速度極快,在山林之中穿梭了一陣,果然望見一片平原在暴雨之中一片血紅,李氏兵馬已經丟了大半個西岸…
而眾人所在之處,正是庭州兵馬毫無防備的后方!
灰衣修士便笑起來,喝道:
“動手!”
霎時解了法器,一同現身而出!
光彩交輝,卻立刻有一道赤光沖天而起,引動滾滾的真火,化為赤雀,疾馳而來,擋在 三人面前,化為一女子。
此女一身紅裙,手提靈劍,身后懸著兩道明燈,一道金中帶紅,另一道白中生焰,一同降下真火來,好生威風!
西岸的風雨飄渺,血水在雨水的沖刷之中染了衣擺,李明宮一身紅裙,神色凝重。
李明宮如今算得上李氏的頂梁柱了,在后方鎮守支援,偏偏撞上兩人,心中大涼,面色冰冷,咬牙道:
“三位……是長懷修士?”
兩人并未開口,李睨潭則暗嘆一口氣,識相地立刻上前,答道:
“在下李睨潭,率通漠駐軍前來而已。”
可灰衣修士面上的笑容還未散去,耳邊傳來的聲響竟然沒有半點驚詫,而是冰冷的咒語之聲:
“大道變金暗陣,啟!”
卻見一少年立在天際之間,手中掐訣,敕令玄妙,即刻有十六道陣旗從天而降,定在山林各處,一時間大地浮金,諸雷齊下!
“轟隆!”
灰衣修士卻沒有半點懼色,只抬眉掃了一眼,淡淡地道:
“起!”
霎時間灰黃之光紛紛而下,消弭雷光,如同陰云匯聚,凝為一體,將所有雷霆一一化解,使之消散如煙。
李遂寧修行神布序,司天一道與雷霆親近,這仙基更有驅策雷霆之能,奈何這長懷修士一身土德,著實難辦。
而這修士更是經驗頗豐無論優勢還是劣勢,絕不愿意待在他的陣法之中,兩指一并,指尖上浮現一道靈劍般的法光,隨著他的舞動悍然而出,斬在天空中的光彩上!
“轟隆!”
劇烈的雷暴金煞之聲頓時響起,這長懷山的修士立刻皺眉:
“咦……”
他驚異之色,一旁的黃衣修士則贊嘆不已,答道:
“不曾想……此亂戰之地,也有這樣的陣道天才!真是天眷!”
一時間真元交織,種種法光一一而落,五人當即斗在一塊!
這兩個長懷修士,一個筑基中期,一個筑基后期,可到底是金丹道統的修士,哪怕李明宮修為早已圓滿,也立刻落入下風,險象環生。
可更叫她焦慮的……卻是天邊的局勢。
遠方丁威锃駕著的赤光在朦朧的大雨中忽閃忽閃,天頂上飛行的修士懼他三分,手持法劍,警惕著不敢下落,在滾滾的雷聲之中環繞結陣。
丁威锃本是草莽出身的天才,在筑基巔峰積蓄多年,李氏在庭州上發跡,他得益極多,比李明宮還厲害得多,一身法光璀璨如琉璃,手持雙棍,打得無人敢應!
庭州之上的筑基不少,可持玄一事將兩個公子調走,各自又都帶著二三親信,頓時將庭州的中堅力量抽去,顯得窘迫了。
她心中憂慮,李遂寧卻神色冷硬,手引陣旗,捉拿雷霆,出手干脆利落,招招往死處打,極具特色!
他明明剛剛突破筑基不久,按理來說這個年紀的筑基修士精力全在修行上,根本沒有修行多少術法,他卻信手拈來,招式老道,竟然硬生生將修為更高的李睨潭拖住了!
相較于李明宮的憂慮,李遂寧則安寧得多,手中道道雷云落下,在這滾滾的暴雨之中顯得更加凌厲,令人側目。
在李遂寧看來,場上的局勢雖然步步潰退…卻已經好得多了!
前世可沒有丁威锃這道定海神珍,也少了他未卜先知,從中輔助,西岸的兵馬一直打到湖上,可不是今日這般有序退出一步步的模樣。
即便如此,他心中照舊暗嘆:
‘恐怕還是守不住……’
‘李睨潭……不知為何竟然跑到此處來了…按理來說,他應該在正面進攻的軍陣之中才是…果然有些細微之處的變化。’
可正在此時,李明宮終于按耐不住,一抖袖子,袖中驟然跳出一道光芒來:
此物赫然是一道屏風,屏上玄風流淌,青松搖曳,撒下一片暗青之色,將左右的法光飛劍——打落!
重淵大風?’
這兩人面色先是一變,目光又落到那一扇光彩熠熠的屏風上,一時間齊齊看呆了。
‘這是……’
兩人可不是什么簡單角色,哪里看不出屏風上畫的是什么?那可是重明六脈!
‘啊?’
這灰衣修士一時呆了,心中難堪至極:
‘我是長懷道統……還是你是長懷道統?這是什么意思?’
眼看那屏風上自家真君的身影若隱若現,他的面色青白,也不知是憤怒還是難堪,考慮再三,只能拔劍道:
“竟敢如此羞辱我長懷禮器!”
這倒是把李明宮聽迷糊了,微微一愣才反應過來,只默不作聲,將重明洞玄屏的幻彩祭煉得更加明媚,轟然照下!
“轟隆!”
這長懷修士到底厲害,手中灰色葫蘆一舉,倒將重明洞玄屏推翻了,滾滾的灰風洶涌而來,李明宮吃力擋住,卻頗為急切地轉過頭來。
遠方的山峰轟然倒塌,陣法破碎的幻彩直照天際,仿佛開啟了什么重要的機關,一座座山峰的幻彩輪流破滅,——墜下!
“噗!”
李遂寧的吐血之聲赫然將她驚醒,這晚輩急聲道:
“該走了!”
“走?”
眼前的灰衣修士卻頗有惱怒,目光流轉,喝道:
“還想走!”
那葫蘆席卷而來,以一種極快的速度往那屏風上鎮去——這修士赫然起了貪圖之心,欲將此物帶回長懷!
“鏘!”
響起的卻是清脆利落的金鐵相擊之聲!
這長懷修士抬起頭來,便見一白衣少年持劍而立,身材修長,姿容出眾,劍光飄搖不定,忽明忽暗帶著濃濃的危機感。
他身后還背著一劍,綁得嚴嚴實實,看不清形態,只輕聲道:
“這三人交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