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中的色彩混成一團,太陰的白與寒炁的霜揉合在重疊的陰沉灰色之中,如同打碎了白瓷鹽甕,亮的白和灰的白混在一起,東一塊西一塊。
已然打了一個時辰。
似乎是那枚丹藥格外有效,又或者是元商真人積蓄深厚,這妖邪威能極強,數次想要掙脫而去,一頭撞在那純一島的瑣海峰上,將這山峰撞成兩截,引得山崩地裂,海嘯頻發。
可終究被收住了。
便見天際中黑影重重,沉沉一殿,里頭壓著一道白光,老人披頭散發,茫然失措的站在正中,重重的漆黑鎖鏈縛在他身上,叫他形體一沉。
當年的端木奎也好,后來的司伯休也罷,所化妖邪雖能言語,卻肆意猖狂,并不畏懼生死,亦沒有別的情感,哪怕見了陰司,也是肆笑出手,直至被捉去幽冥。
可這妖邪只默默站在大殿之中,拖著滿身的鎖鏈,一步步踉蹌著,如同抱病在身的老人,不斷左右張望著。
他的思緒似乎在重重疊疊的幻影之中。
“大人?”
他突然向左邁了三步,往天上望,視野中只有重重疊疊的黑色,他又踉蹌著往右退,左右顧盼,泣道:
“大人們!我無罪啊!”
他仿佛失了神志,迅速躁動起來,拖著重重鎖鏈,在大殿中不斷左右沖撞,震得整片大殿轟然作響,充斥著他撕心裂肺的咆哮聲:
“大人們!”
“出來!為何不見我!你們出來!”
“五百年了!五百年了……我也是一個樣!我也不過是又一個関豫,是也不是?何故如此折辱于我!”
聽他的言語,竟然與元商一般無二!
“大人們!”
他的聲音如此凄涼可怖,在整座大殿中徘徊著,震得那座大殿門扉晃動,竟鎖不住他身上的太陰之光,讓這聲音順著門縫流淌出去,響徹在階前:
“我已成道…何故不見我!我已成道!”
可無論他怎樣咆哮掙扎,重重的鎖鏈始終將他的牢牢鎖在大殿中,隨著每一寸的鎖鏈收緊,在他身上發出令人牙酸的咯吱聲。
這妖邪跪倒在地,仰面朝天,似乎要呼喊什么,可那名字出了口便消散不見,化為重重疊疊的灰白之氣飄散,他突然低頭,劇烈地嘔吐起來。
“嘩啦啦……”
他竟吐出來了一只雪白的飛鵲。
這飛鵲赤足烏目,羽如殘月,蹦跳兩下,仿佛得了自由般消失不見。
旋即是明亮如月的白玉、符文遍布的玄書、藏藍潔白的靈蓮一片又一片的亮白色宮闕從他的口中吐出,卻在無限龐大的暗色宮殿中不過拳頭大小,轟隆隆的沉下去,碎成一地白光。
當他將腹中搖搖晃晃的桂鄉吐在地面上時,那一枚亮眼的玄丹終于姍姍來遲,叮叮當當地落在地面上,這妖邪再次仰起頭來:
“大人們!純一無罪啊!”
他拖長的聲音淹沒在滾滾的黑氣之中,漸漸淡化消失。
“轟隆!”
這一枚玄丹落地,那沉重的大殿門戶終于忽然閉上,從天空中消失得無影無蹤,天空中的陰云通通退散,月光黯淡,星辰不明,所有的色彩飄散如煙,好像是一場夢境。
被攔腰撞斷的峰頂已經沉入海底,只留下半截山峰矗立在島上,本應該狂暴地噴涌而出的地脈和火脈毫無蹤跡,煞氣凍在山里,化為實質的純黑色的金石。
這才看到那劍修孤零零的站在廢墟中,靜靜地注視著夜空。
熱熱鬧鬧、天南地北而來的真人們如同一窩燕歸了天際,不見半點蹤影,山間與太虛空無一人,只有幽幽的、冰冷的風,扶玹真人郗靈醮如同一尊雕塑,立在原地。
這才隱約聽到一些細碎的腳步聲,青年邁步到了近前,滿面是淚,拜道:
“大真人……羽化而去了!”
“轟隆!”
好像是他這一句驚醒了天地的靈機,天空中響起沉悶的雷聲,細密的飛雪很快從天而落,郗靈醮側過頭看他:
“澈鴻……師尊服過藥。”
青年只掩面而泣,道:
“師叔!是服過!昭景真人的————一枚玄藥!”
郗靈醮有些踉蹌地邁了一步,立刻閉起雙目,眼角淌出淚來:
“果真不錯。”
“轟隆!”
天空中的冬雷越發響亮,暴雪開始覆蓋地面,每一寸庭院閣樓的廢墟都掩蓋在鵝毛般的大雪上,純一道的修士開始在雪面上走動,相顧無言,唯有低眉收拾廢墟。
郗靈醮在風中站著,很快見到天光穿梭而來,那白金色道衣的真人竟然是第一個趕回來的,面色復雜,隔空向他拱手:
“道友節哀!”
郗靈醮靜靜地看了他一眼,開口道:
“多謝昭景了!若非此丹,師尊成道心愿…不能圓滿。”
李曦明欲言又止,眉宇沉沉。
別人興許逃得遠了,只遙遙用瞳術看一看,隨意聽一聽,可他李曦明有仙鑒,可謂是看得清清楚楚——那大殿中的景色看得他簡直不寒而栗。
當下面色復雜地道:
“大真人……道行高超,金邪加身竟然悉如生前……”
郗靈醮腳步微微一頓,轉過頭來,似乎在確認李曦明是真不知道還是拿自己做消遣,良久方道:
“是垣下結璘道經,為我道根本法,亦是結璘章的道法所在————以此道求金,進為太陰得道真仙,退有萬一可能,可以為太陰結璘馭臣。”
他微微閉目,答道:
“所化金邪是有他的記憶,卻不是他,如果昭景非要類比與陰司使者一個類別,卻高得多……”
李曦明聽得心中震撼,于是微微一愣:
‘既然如此……陰司也要捉他?’
郗靈醮似乎明白他的想法,此刻正是滿心凄涼之時,語氣冰冷:
“幽冥為上上仙司,既然已經出手了,說明師尊退也退不成,是真正失敗成了妖邪才會捉他。”
他這話說得很自然,那手卻很僵硬地負在背后,一旁的澈鴻更是面色微白,咬著牙不開口,李曦明聽得頭皮發麻,也難以答他,一時間一片寂靜,耳邊只有沙沙的白雪落地聲。
郗靈醮側了側身,這劍修好像糾結了許久,面色復雜,沉吟了幾息才道:
“昭景是寧李…可有什么聽聞?可明白我師尊隕落之時…口中的那一句報應是什么意思?”
李曦明哪里懂得?他自己心中還在猶豫思慮呢,沉沉搖頭,道:
“大真人自有深意,我等難以揣摩……”
扶玹低眉:
“昭景的事,澈鴻同我說了,當時應下昭景,取物來換,不會食言…澈鴻!”
這青年立刻上前一步,帶著李曦明下去,只留下扶玹仍在原地站著,寂然無聲。
李曦明向他行了一禮,仍是心中冰寒。
自家手中的仙器是元府的東西,唯獨不敢暴露而已,而純一道是元府的擁躉,如今受了這等委屈,李曦明心中實有薄涼!
‘看來,他們覺得元商真人真是成了什么太陰馭臣而死……’
“嗡………”
大陣啟動的聲響在耳邊回響,李曦明有些如夢初醒地抬起頭,發覺已經到了純一道的內陣之中,此地遍地白磚,種了一株株月桂,眼前便是一道純白色的小閣樓。
澈鴻收了收情緒聲音仍有些沙啞:
“琑海峰倒塌,卻沒有多少地方可以招待貴客,還請入閣就坐。”
李曦明連忙行禮點頭。
閣樓中一片樸素沒有多少花紋點綴,唯有幾道玉案而已,兩位真人入了座,便見澈鴻道:
“真人…可有要緊的所需?”
李曦明沉吟一息,問道:
“可有全丹靈物?”
李曦明早些時候便從劉長迭手中得了消息,他在世臍處為自家打聽了一味全丹靈物,叫作朱廟金衙砂。
可偏偏手握此等靈物的藏蜩子咬得很緊,非劉長迭手中的一氣白寰石不換,便始終沒有到手,李曦明又特地問了這位真人所需,列表一看,一個個都是聞所未聞之物,看來便很渺茫了。
澈鴻聽了這話,抬了抬眉,搖頭道:
“當年……”
他吐的這兩個字,李曦明就知道肯定是被秋水提前換走了,仔細一聽,果不其然————金羽宗的財力與人脈堪稱恐怖,元商真人又與秋水相熟,怎么會不給呢?
可這次李闕宛前來觀禮,同樣給了他好消息,她修行秘法的速度堪稱恐怖,那一道座彩修成,最后的素丹也花不了多久了,閉關在即!
也就是說自己當下最緊要的…還是李闕宛的靈物!
他思來想去,干脆從袖中取出劉長迭的信來,將其中藏蜩子所需的種種靈物列成一表,送到這真人手中,道:
“我所需其中一物,向另一位真人換取……“
誰知澈鴻接過去一看,微微皺眉,問道:
“是藏蜩子前輩罷!”
李曦明雖然有些意外,可天下的紫府終究是數得著數的,對方認識藏蜩子倒是情理之中,于是拱手點頭,見澈鴻合手道:
“此事容易藏蜩子前輩與我師叔是好友,大真人對他有救命之恩,且包我在身上,如若順利,數日之內就能為道友換來。”
藏蜩子拿著朱廟金衙砂并沒有什么特殊的用途,只是奇貨可居,便想換個稱心如意的靈物,李曦明頓時大喜:
“好!”
澈鴻明顯還沉浸在自家大真人隕落的氛圍之中,沒什么笑意,也沒有什么多余的客氣的話,很簡短的與他談了兩句,猶豫了一陣,遂道:
“昭景也是丹道的高手,我不與道友扯些有的沒的,這一枚玄丹所用靈物位格極高,本應勝過朱廟金衙砂,可一枚靈物不止出這一丹…當時時間緊急,我并未細看,也不知其中藥力如何…不虧待了道友,便折作我島上所產的夜阇靈草,到時送到湖上去!”
李曦明自無不可,回了一禮,也不做打擾,從人家的內陣之中退出去,告辭離去,從純一島上飛起,仍見著扶玹沉默著望著滿天大雪。
郗靈醮抱著他的劍,靜靜地杵在雪中,從袖中取出一盒來,接住一捧從天而降的厚雪,望著遠方。
滾滾而來的雪堆積在傾頹的斷山,不知過了多久,這劍修終于喃喃起來:
“師尊…你瞞我瞞得好苦……”
天地暗沉,一片昏暗。
便見一處青白洞府,處處點綴淡白色桂花,玉案玉桌頗為規整,正中心是一處大池,池水清澈水面上蕩漾著滾滾的白色光輝。
洞府之中更是一片明亮,中年人跪坐在地,神色恭敬,抬起手中的玉盒,恭聲道:
“師尊令我獻上白毫月芽玄丹與太陰求玄妙法,以償大真人恩德!”
他這話語在洞府之中回響,遂見洞府深處的男子負手轉頭。
此人皮膚白皙,俊眉修目,眉心一點銀色桂紋,身著一身華袍,氣度頗為雍容,生了一副神仙面貌,隨意扶他起來,搖頭道:
“這是做什么?我已經提過了…我意不在太陰……”
中年人只道:
“前輩救我等于水火…又要求金,師尊思慮起來,道中有一枚祖師留下的玄丹與靈物,對前輩大有裨益!”
他取出一盒,鄭重其事地道:
“太陰求玄妙法配上白毫月芽玄丹,必能效法前人法統得道!”
“嗡………”
所有景色波動起來,化為一鏡,籠罩在一雙白皙的手中,隨著主人家輕輕一拂,這些回憶便四散飄零,倒映出周邊仙樓仙閣的絕世景色。
正是鑒中天地!
陸江仙站起身來,神色頗為幽遠:
太陰求玄妙法,純一道祖師解逡并未用過。’
‘而元商口中的三根長穆合光白毫,用去其一的自然也不可能是解逡,而是一一當年那位援助純一的寧李的大真人関豫!’
這事情,還要追溯至元商真人的師尊,衍詣真人。
衍詣真人本是純一道中一小修,天賦不佳,可意外得了機緣,從一處天宮妙境神人托夢,得了一匣,此匣中有三物:
‘太陰求玄妙法、長穆合光白毫與天一淳元’
這神人具體說了什么,元商是不曉得的…哪怕是這些前緣,都是元商真人靠著師尊死前的只言片語猜測出來。
衍詣真人得了三物,服下天一淳元從此步步高升,很快在垂危的純一道中得了看重,成了魁首,便將太陰求玄妙法整合進道統之中,稱是祖師所傳下。
正在此時,師徒二人見了寧李的真人関豫。
這位大真人已經修成四道神通,最后一道神通原本是準備修的少陰,以求閏位,可衍詣真人心中大動,便以太陰求玄妙法誘他,最后動用了長穆合光白毫,練成了一道白毫月芽玄丹,讓関豫改變主意,求取太陰!
最后関豫真人身敗隕落,衍詣真人不知出了什么問題,卻遲遲卡在參紫不前,最終為博機緣,與人斗法身亡。
‘元商早年以為是師尊衍詣為求太陰,叫関豫替他試水可隨著對當年故事的一點點探究,元商同樣發現不對。’
‘這一場局,本就是為関豫真人所設……他衍詣天資平庸,諸位大人根本沒想過他能求道!甚至當年授夢的那位神人,就是教他把機緣冒名解逡所留,給了関豫!’
元商之所以有此猜測,并非是與大能子弟接觸時有所領悟,更多的是師尊死前的話語:
“神人予道,我不能成,遺功即在爾身,如有證道功成日,便得神人親授之……爾應證道!爾應證道!”
如若衍詣有什么功———也只能是讓関豫去問太陰了…
這一段過往如同塵封的秘密,一直鎖在元商心中,師尊并非他一個弟子,太陰求玄妙法這謊也早已撒下去,他終究沉默著替師尊圓上了這個謊———這終究是一道求道的法子。
而可著李江群之事擾動整個江南的風波,元商也得了一些意外的消息,他心中漸漸疑惑起來:
“太陰求玄妙法真的是求道之法?莫非本是大能試探太陰果位的手段而已……”
也正是因此,當遲步梓將玄儋太陰白月桂枝送到他面前時,他已經有濃濃的疑慮,只是最后一絲不肯定,假意推脫不用,以至于又來了個李曦明,將一枚太陰玄丹奉上,終于將他最后一點不肯定咬死。
‘是有意安排!是要試探太陰而已!嗚呼…竟害他成了仇人的刀槍!’
偏偏李曦明正是寧李,一如他當年將白毫月芽玄丹奉上給関豫…甚至……自己的徒弟扶玹已然紫府中期,一如自己當年!
此刻的元商,即使不知背后是何人安排,卻也將所有算計看了個七七八八,卻更不敢開口,偌大的純一道豈容他一人任性!求取太陰,難道非他們純一道不可么?扶玹性子外柔內剛,看似柔和,實際最為剛烈,一句話說漏了,誰知道最后會演變成什么樣的災難!
‘最后…迎來的自然是鎮壓…什么神人親授……不過南柯一夢,一點算計罷了!’
他目光復雜,負手而立,心中一片沉沉。
可他的處境,又何嘗不是算計?這兩道月華皆是出自他手!
‘李曦明當年得了月蘭,確是空有位格的靈物,是我為與他腹中的清炁氣丹互補,在盡量減少暴露的情況下為他添一枚太陰大丹…可這么一互補,性命皆全,靠著我的位格,自然是比得上一枚玄儋太陰白月桂枝了!’
也就是說,元商服下此丹突破,已經達成了太陰求玄妙法的要求,叩問了太陰!
不但有所叩問,自己甚至有了感應!
‘鼎矯對遲步梓說的話同樣是半真半假,其實不是什么玄儋太陰白月桂枝求道后就能推算出太陰的虛實…’
‘這樣的推算叩問,五次才可以算出掛靠在太陰之位上的洞華天蹤跡,算上関豫、元商,到扶玹才第三次!”
他思量已久,心中漸漸明晰了,至于元商的成就,陸江仙同樣看得清楚,他單手一震,便憑空浮現出一枚玉簡來,上書彩色符文大字,隨著時間不斷變化:
垣下結璘道經!
正是純一道的根本法,陸江仙能知道的如此詳細,也正是靠了此書!
陸江仙從旁觀看元商突破,在他運轉垣下結璘道經之時,忽而有所感應————進為太陰得道真仙,不知是何等真仙,可退可以為太陰結璘馭臣的指向赫然就是自己。
只要他愿意,當即可以現出原形,接引此人入內!
陸江仙自然是極為震撼,甚至細細一品,竟然在對方身上品出了祭祀的味道,只是祭品是自己一身性命而已。
垣下結璘道經乃是奔月之法,也是陸江仙所得一道完整的古代仙修之法————依著此書修行,不但能成神通,還能以性命求金!
只是求來的金并非證位,而是為了能感應太虛,將自己的金性寄托在太陰一象之上,從而如陰司判官一般證在旁門左道,獨有一名,名曰:結璘仙!
而純一道修士的想法,便是以功法與垣下結璘道經感應結合,雖然類似紫府金丹道,卻能在最后感應出性命之時冒險一搏,轉修結璘仙,這些純一道的修士便暗暗自詡為垣下結璘道,只是不聲張而已。
‘這想法極為不錯,興許是當年的解逡研讀了垣下結璘道經,留給這些后輩的,改得也像模像樣,只是難度太高了而已…’
正是因為兩者之間極為親近的連接,元商靠著這一枚大丹支撐,得以完成垣下結璘道經的所有步驟,畢生所得收入真靈,隕落之時又真靈浮現,這才能被登名石所照,落入鑒中!
‘他一身性命化為妖邪,被陰司拿走,真靈早已經到了此地了!’
正是因此,太陰求玄妙法的前因后果、垣下結璘道經的通篇內容、乃至于純一道和関豫真人的上下傳承,才會通通落入陸江仙手中!
陸江仙微微抬手,掌心中赫然有一點點光明之物:
“一位五法俱全的,證得金性的太陰大真人的真靈與畢生所學…總算是不用始終拉著蕩江來撐排面了!某些設想,亦有了一份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