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海。
官道上煙塵滾滾,連綿成片的兵馬首尾相銜,蜿蜒如長河,為首的男子有一搭沒一搭地甩著鞭,顯得心思不定。
‘令我去南疆,又是什么個流程……’
李絳夏目光漂浮,從遠方的山景上掃過,全然沒有當時在宮內的闊達了,顯得心思重重。
‘南疆……’
李絳夏并非舍不得去這邊遠之地,李曦明也不是什么苛刻之人,見了他指不準還有贊許的話,可他的心思卻在別處。
‘既然已經持玄,也不必多統什么兵了,最好能找一處安寧處,好好錘煉仙基,抬舉神通……’
江北看似戰亂紛紛,可南北大戰方歇,短時間內不會興起什么大戰,白江又夾在鏜刀山與望月湖之間,卻是少有的可以安心修行的地界。
而南疆看起來性命無憂,可止不準三天兩頭鬧一頓,怎能有閑隙修行?
故而一路以來,他的心情并不算好,默默騎在寶駒上,微微瞇眼:
‘李絳遷不知修到第幾道秘法了,家中的離火功法厲害,怎么也有個二三道,這突破神通的頭籌,還應落在他頭上!’
李絳夏倒是盼著李絳遷突破,心中滿是笑意:
“這位大哥最多謀善斷,尋的出路想必也不同尋常,我這做弟弟的,倒也見一見他的路子與本事,好作為參考。”
他正思慮著,突然若有所思地抬起頭,便見遠方的山峰之中一片電閃雷鳴,白雪滾滾,神通相撞,太虛震動,心中一靜:
“已經打起來了!”
于是面色一肅,靈識沉入氣海,上連升陽。
天際之中的重重云霧驟然化解,那一枚修武之星猛然明亮,白光徹照,一抹水火已從他的丹田之中飛涌而出,化為真炁神妙!
他踏水火而起,便發覺遠方的山野一片震動,一只龐大如山的黑背大妖撲在群山之中,駕馭烏碧之光,四肢一尾,體如犬薄,頭圓面平,如同人面,臉盆上則覆蓋著薄薄的白色絨毛,雙目漆黑,尖牙利齒。
而此妖面目猙獰,雙手上舉,結結實實地扛住那一尊半空中的龐大天門,白金色道衣的男子正立在天門之上,負手而立,神色冷酷。
正是李曦明!
李絳夏只驅了水火,大笑道:
“老祖!我來助你!”
這真人驟然抬眉,頗有些訝異地望向他,便見青年雙手合在胸前,兩指相并,上舉抬至眉心,持道:
“修廣平靖光!”
霎時間天空星辰閃亮,水火相交,驟然而落,化作甘霖般的火雨,紛紛揚揚,籠罩百里,從中鉆出一光來,正正落在妖物身軀上。
這妖物霎時間發出驚天動地的怒吼,李曦明稍稍琢磨了,暗忖道:
‘好玄光!’
以李曦明如今的眼力來看,此光雖然遠遠不能和大離白熙光相比,卻已經不遜色自己的上曜伏光!
更為難得的是這道光彩之中操縱水火、驅策真炁的自然…全然不是一個明陽修士該有的,叫他低了頭,暗嘆起來:
‘果然不同,看這輕易使出法術的模樣,恐怕比所謂憐愍上限要高得多…也難怪司徒霍眼巴巴地湊過來!’
于是微微一笑,接他上了天門,答道:
“絳夏竟然在此處,你這是來……”
“奉命替真人守南疆!”
哪怕李絳夏早早有所預料,可真正眼見了李曦明對他態度不錯,這青年同樣暗暗松了口氣,多了幾分親切,一邊掐訣施法,一邊道:
“是哪位妖王?”
“是碧馥山主麾下的黑背大王。”
李曦明隨口應了,施法壓制,并不急切。
“他修集木借著元修殉道方成了妖王,是一只黑背妖犬,有幾分貴裔血,被我鎮了一炷香才肯現原形。”
真要論起來,李曦明斗法實力還真不低,靈火加持興許還能掛機,可加上那最為可怕的天烏并火,足以讓人側目,偏偏這妖物修行的還是集木!
并火燒集木,正是叢林見惡火,不燒個干干凈凈決不罷休!
‘我若真的發起狠來………天烏并火驟然一落,十有八九要將他燒的哭爹喊娘!’
可不須多想,此刻那參淥馥一定在太虛觀察,李曦明曉得自己有何等優勢便是收獲了,自然不會打草驚蛇,只當宋帝的任務,磨洋工般折騰著。
當下轉過頭來,笑道:
“我與他在這里拖泥帶水,怠惰糊弄,你這下一來,又要嚇得那只老蛇把人撤回去了!”
李絳夏挑眉而笑,果然見南邊天雷滾滾,烏云席卷,有妖王馳援而來,李曦明便收了神通,放這犬妖出去。
這妖物卻在南疆稱王稱霸慣了,被他一神通鎮住,已是憋屈,見兩人視他如無物,早已經氣的笑出聲了,好不客氣,冷笑道:
“修了個祖宗斷頭路也敢對碧馥大人指手畫腳!什么東西!”
這一句聽得準備收工的李曦明微微一愣,目光奇特地回看了他一眼,李絳夏則挑眉冷笑:
“好一個集木忠犬,竟敢吠明陽離火之門,候著魏王神通圓滿,到那參淥馥山前捉你,倒看著參淥馥當不當得你那份忠心站出來!”
這一句徑直將黑背大王給罵沉默了——參淥馥的行事之道他豈能不知?
這位山主從龍屬手中逃出來,仍籠罩在幾百年的陰影之下,凡事小心謹慎到了極點,看什么都像是龍屬要他死,李周巍有一日真神通圓滿,到了南疆,參淥馥哪敢冒頭?
他匆匆退走,李曦明卻皺眉了。
參淥馥麾下、親善的那幾個妖王里頭,唯獨這位才突破的黑背大王最好除,只盼不要嚇著他。
于是收了手,只帶著李絳夏往回,心中念起更多思慮來,笑道:
“你今日行真炁神通,竟然渾然自如!”
李絳夏明白他想問什么,微微一禮,答道:
“天武加持,我修真炁術,有如真修,賜炁之下,自得種種術法,與心性道行相干,非晚輩自個的能耐!”
李絳夏毫不藏私,將種種神妙——傾訴了,李曦明終于問出那最要緊的問題,疑道:
“釋修接應釋土之光,如若隔斷了太虛,便如無根之水,大大衰減,天武真炁…可有此等相似的弊端?”
李絳夏微微搖頭,答道:
“天武之光依憑修武星賜下,與太虛無關,除非闖到了幾家真君的領地,或是到了什么修武不照的地界,都不會受削減……”
李曦明踱了一步,贊道:
“厲害……”
持玄之人,升陽上舉,便有神通威能,卻無具體神妙,其余太虛水火之能一一少不得,李絳梁當日將之比為憐愍,實力上相近,本質實則頗有不同。
憐愍修行,是將位子證在釋土不退轉地一—用仙修的話便是升陽在釋土,于是無論怎樣身隕,除非太虛斷絕,終究有一條退路可言,可持玄之人升陽府并未脫離軀殼,而是由修武之星感應,神妙從天而降,踴躍在升陽之中。
如若是憐愍是釋土的佃農,持玄好聽一些是門客眷顧,難聽些也能算得上部曲,并非他人尋常私產,固然多了分自由,可隕落便是真隕落了,這神妙立刻就會被天上的星辰收回去,隨著宋帝的冊封再賜給下一個人,幾乎沒有什么損失。
凡事有好壞之處,也正是因此,李絳夏甚至可以交還玄光,繼續修自己的神通!
可他嘴上贊了,心頭卻不置可否,暗暗嘆息,琢磨起來:
‘諦琰真人所提的多持他玄,必然就是此道了…應是證道無望。’
兩人才談了一陣,便見山間飄搖落下一白衣修士,雙眼神光燦燦,頗具靈氣,正是誠鉛!
可這位誠鉛真人并非一人,身邊還有一位真人駕著云浮現出身形,身著波浪月牙紋袍、腰系淺銀緞玉帶,容貌極為出眾,稍稍一禮,笑道:
“昭景道友……久聞大名!”
李曦明靈識掃動,發覺對方身上一片太陰之氣,心中怦然而動:
‘太陰一道的紫府修士!’
這還是他首次遇到太陰一道的紫府修士!
他家崛起于微末,靠的就是這日夜噴涌太陰月華的仙器,極有可能是太陰道的無上法寶,本就對此道統有幾分親切之感,看著眼前人也順眼了,微微遲疑,回了禮客氣道:
“這位真人是……”
這青年抬了手,浮現出極為親切的笑意,道:
“在下純一道,澈鴻!”
李曦明心中的那幾分猜想驟然得到印證,回禮道:
“竟是純一道門的道友!”
兩人雖然是第一次見面,氣氛卻很融洽,李絳夏極為識相,連忙行禮,道:
“幾位真人且談要事,晚輩受命鎮守巫國,大軍還在路上,不多耽擱。”
他從三人之中退出去了,誠鉛卻面色古怪,問道:
“是你家持玄的人物?是魏王子罷……生了一金眸。”
這一句話叫澈鴻訝異轉頭,李曦明不愿多提,三兩句應付過去了,澈鴻聽了兩句就察覺了,笑道:
“我與貴族也算有緣!當年我與齊秋心在海邊守著紫金魔修,不曾想見了貴族的人物一一是…驅策雷霆的……”
李曦明曾聽齊秋心提過一次,霎時領悟,笑道:
“正是在下姑姑,清字輩,諱虹!…如今,奉在雷池!”
澈鴻明顯呆住了,愣了好幾息,這才駭道:
“是…是玄池雷女…竟然有此淵源!在下郗常…雷女應當記得在下……”
李曦明笑了笑,澈鴻卻顯得很是懊惱,久久長嘆:
“得罪了!”
李曦明搖頭不接話,只道:
“真人這次來……?”
澈鴻這才醒悟,起身離席,從袖中取出一白底桂紋卷來,持在雙手之中,神色鄭重:
“仰澤首顯,修道純一,茲我后人,未敢不惕,我道大真人,次序在元,號元商,今求圓滿,謹邀元府同道觀玄,以遺后輩……”
山間的兩人齊齊一窒,誠鉛立刻退出一步,避過正面,震色道:
“大真人要求道了!”
‘元……商?’
李曦明雖然不曾聽過這一位的名字,可只聽他的道號,便明白是老真人,幾乎一霎時從位上站起來,駭道:
“這………”
澈鴻正色道:
“請!”
李曦明收了面上的震動之色,很鄭重地行了禮從他手中接過那白底桂紋卷,松系一看,其中洋洋灑灑百言,最后邀請的是荊州望月澤世家昭景真人、明煌真人。
按著元府的規矩,他的確算得上是元府之下的世家,只是這事情如今已經不體面,多年無人提了,叫他看的感慨萬千,收起卷來,道:
“大真人修的是……”
“太陰!”
李曦明不是不曾聽聞過江南太陽道統的規矩,每每有大真人求金,常有眾多修士齊聚,只是他突破之后,太陽道統已經開始走下坡路,這么多年以來,端端正正求金唯有一個元修。
可元修真人用了奇特秘法,臨近突破時已經壓不住法軀,突破得極為突然,不曾發帖邀請———如今元商算是第一個!
他心中希冀,甚至有幾分期待,頗為誠懇道:
“祝老前輩得金登位,為天地仙!”
澈鴻抿唇點頭,道:
“按照往日的規矩,道友可以帶一二后輩前來觀禮,本來…本來也是為了讓諸后輩之間存些交情的……”
李曦明倒是聽得眼前一亮,心中一霎時有了人選:
‘太陰一道,絳淳最合適!再加上個馬上要閉關的闕宛…對他們都大有裨益!只是可惜了周巍…他是最需要的…’
他連連點頭,看了眼誠鉛,發覺這位真人滿臉羨慕…可他作為海外修士,自然是沒有資格前去觀禮的。
李曦明只顧慮道:
“只是…我奉命守山,不好擅離職守……”
澈鴻微微一笑,答道:
“這事情楊氏是知道的————應當已經派了替道友守山的修士來。”
李曦明霎時間恍然大悟:
‘我說呢…兩位真人已經綽綽有余,怎么又添了個李絳夏!’
他頓時生喜,答道:
“我接了晚輩,立刻前去純一!”
澈鴻笑道:
“還請道友速去速回…陳真人已經到了純一,一連問了三次急著催促我邀道友過去!”
李曦明連忙應下,心中卻亮堂堂:
‘我那一枚太陰大丹也在族里放了這么多年了,正好取過去,指不準能在純一道手里賣個好價錢————如今的時機剛剛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