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澤。
山林漆黑,白雪覆蓋,黑白混一,顯得景光動人,李曦明駕光而落,正見了滾滾的魔煙沸騰,披著棕色袍子的男人堆砌笑意,迎風而上。
“昭景道友!”
他熱切地喚了,李曦明這才認出他來,還真是南疆的羅真人。
這魔頭總算不穿他的千眼魔衣了,換了一套頗為規矩的棕衣,他的面孔其實算不上有多奸邪,這套魔衣一去,反而有正派模樣,笑道。
“貴族在洞天中收獲頗豐,恭喜了!”
李曦明以笑答他:
“哪里哪里!羅道友也有新氣象!”
羅真人還未回答,負手在山間圍著爐轉的定陽子冷笑起來,答道:
“他在洞天中被人打得怕了,總算知道收斂…倒也好,免得他污了我拜陽山!”
李曦明不止一次發現羅真人來此,想必與定陽子也是交情不淺,不過羅真人畢竟有魔修行徑,嘴皮子上總要諷刺幾句。
“嘿。”
羅真人笑起來,請了李曦明在桌前坐下,答道:
“不過用了幾個毛人而已,那猴子一般的東西也有好講究的?我自家人作主,過得滋潤,那也就夠了,他族異類,與我何干?”
眼看定陽子坐下來,羅真人冷笑道:
“有時太給他們臉了,這些毛人反而自以為是,你狠辣些,反而感恩戴德起來,周裔能遍布四方,難道是客客氣氣借來的?還不是殺出來的!如今倒好了,用幾個毛人,還要來算我的賬。”
李曦明估摸著他在洞天被哪個北狄打得凄慘、奪了寶物,才會滿心怨氣,于是也不答他,只無奈地搖頭,定陽子卻道:
“若非如此,這漆澤你也不好進來。”
李曦明微微掃了一眼,發覺這定陽子的神色蕭索了許多,似乎心事重重,轉過頭來看他:
“昭景道友收獲不錯,看來還是為了靈甲而來。”
“正是!”
靈器煉制時間不短,李曦明既然已經有了材料,自然是不愿意拖下去的,當下從袖中取出玉盒,在桌案上一同排開,介紹道:
“這是兩枚赤光離珀與將勝石,一離火、一明陽,應當合適。”
定陽子取來細細一看,默默點頭,李曦明這才起身,鄭重其事地道:
“聽聞拜陽山上還有一道小天離金,是極為貴重靈物,我家這副靈甲已經湊齊了諸多靈資,就差這么一副可以為主的頂級靈物,還請道友提一提要求,我將之換取了。”
定陽子當初提到這一道靈物,本就有過預料,如今也并不意外,微微撫須,輕聲道:
“這也是情理之中,道友曾經在我這里留過三枚頸下羽,用以換取靈資,我曾經用此物昭示過曲巳山道統,他們有換取的意思,配上些我自己的東西,正好可以為我換取道統…”
他微微正色,答道:
“只是…那枚無咎靈木,我要向青忽道友換取別的東西,也要取用…道友可愿意?”
李曦明心中暗明,這些年他的靈資放在這位手中換取,定陽子又怎么只會著眼他靈甲的材料?一定會把自己所需也跟著問一問,其實暗暗都有了換取的主人,只等著自己開口而已。
這個價格中規中矩,畢竟無咎靈木本身個頭頗大,價值更高,當年本來就是用兩枚頸下羽換取而來:
‘其實就是我家五道靈資來換取小天離金了!’
可問題在于小天離金并非完整一份,曾經是劍仙的劍飾所余,便不甚妥當,李曦明微微遲疑,定陽子已經從袖中取出金盒來,答道:
“道友這么年來一直為我煉制丹藥,未有提過報酬,我記在心中,自然不會多貪道友,這小天離金還余下半份有余…道友再取一份靈資給我,便算是把器工也抵了。”
李曦明心中立刻一動,喜道:
“好!謝過道友了!”
定陽子煉制靈器可不簡單,稍微好一點的靈器都要這位紫府真人砸上幾年甚至十幾年的時光,更別提這個過程中的各種材料花費和心神耗損了…絕不是一道靈資就能拿下的。
如今過往的人情抵了債,又有換取小天離金之余,李曦明倒還覺得欠了幾分人情,遂笑道:
“道友以后還要煉制靈丹,盡管派人來湖上就是!”
定陽子笑著點頭,干脆利落地站起身,抬眉道:
“那便以小天離金、天星赤金、將勝石二離一陽為主,六相靈石、華瞰金精、赤光離珀為輔,佐之漠玄天鐵、明燭金諸物…”
他微微測算了,低聲道:
“可惜其中靈物一級幾乎盡是離火之物,品級不低,此甲恐怕成就離火,只是親近明陽。”
李曦明微微皺眉,見著羅真人搖頭:
“也是沒辦法的事,世間明陽低落,離火昌盛,照常收集靈物,也會是離火遠多于明陽。”
李曦明心中卻暗暗計較:
‘倒也不是不好,周巍已經一身明陽靈器了,離火多一些也不容易被他人算計,而明陽一類的金石難尋,拖來拖去更麻煩…’
‘至于給他的這枚靈資…’
李曦明手中還有兩枚頸下羽,數量已經不如赤光離珀,依舊是最合適的,盡管如今的壁沉水越來越少,可通過況雨的新雨坊市幾乎能搜刮整個朱淥,每每拖個二三月總能續上,再怎么樣都是可以再得的。
可他并沒有立刻拿出來,而是笑道:
“我回去就給道友安排!”
要知道李家如今給出去的頸下羽數目越來越多,已經漸漸引起有心人的注意,修府水的陳特地問過,如果繼續這樣大手大腳下去,必然引來禍事。
‘還是要找人問一問,最好能換點別的給他。’
“不急。”
這事情本就可以等到靈甲煉成之后再來交付,定陽子顯得很能理解,只是躊躇再三,面色突然怪異起來,答道:
“卻忘了明煌真人…他若是愿意來一趟漆澤,往這靈火中噴一口精血,以心神交感,定下白麟甲衣的位格…也未必會比一道明陽靈物差到哪兒去…”
“哦?”
李曦明眼前一亮,豁然開朗:
“妙極了…”
紫府煉就神通,本就早有位格,平時施法也好,煉丹煉器也罷,多有借助位格成事,更何況李周巍這天下公認的白麟呢!
他記在心頭,喜道:
“這自然是極好的,我只回去問一問,到時道友有了需要,向我湖上來一封信就好!”
定陽子應下來,兩方寒暄一陣,羅真人終于有了插嘴的時候,連道:
“昭景道友!我在洞天之中也見過明煌真人的…只是收獲不如他,取了些坎水,聽聞…聽聞…有一道集木的靈器落到他手中…不知……”
李曦明心中頓時明白,一定說的是自家裨庭青芫玄鼎,便笑道:
“確實有一道,對我家很是重要,到時說不準有請道友出手的地方…可以再談。”
他暗暗回絕羅真人換取的念頭,卻沒有放過他話語之中透露的消息,笑道:
“看來道友手中是有坎水之物了!”
羅真人沒想到他反客為主,先是一愣,答道:
“不錯…”
李曦明擺了手,問道:
“可有幾味靈資,叫我換取一二?”
羅真人見他頗有誠意,只抬了手,袖中取盒,桌上一放,答道:
“有一味畫水葵石,可算少見。”
李曦明點頭。
他自家用不著坎水之物,可送禮卻用得著,蕭家遷去了北海滄州,李曦明本應去拜訪,自然不能空著手去,手中本有一份滄州虺鱗,可這滄州虺鱗產自滄州,說不定與蕭家如今的地界有關,如同拜訪李家卻花重金買一朵宛陵花相贈,多少有些尷尬。
這事情因為宛陵天的事情耽擱了,如今李周巍歸來,湖上安全,最重要的是手頭寬松了,便去見一見…再者,也希望那位老真人能指一指局勢。
羅真人雖然不知他為何要這靈物,卻依舊很熱情,只笑道:
“道友盡管拿去!我在手中也用不著,等道友得了集木靈資來補我好了。”
可他修行魔道,本就是個魔頭,李曦明卻放不下心,將自家子弟從南鄉殿得來的,集木靈丹予了他,添了兩枚南宮玄綏丹,允了煉丹,算是把東西取回來。
羅真人卻醉翁之意不在酒,笑著要他引見司元禮。
畢竟也不是難事,李曦明心知肚明,點頭應下,不與兩人多說,徑直駕光而起,穿梭太虛,心中終于一松,算是把壓在心頭的事給辦了,暗忖道:
‘總算是定下來,到時去取這一副靈甲就好了……’
可他一路駕光,到了湖上,微微皺眉,竟然感受到一股正木一道的紫府氣息!
“嗯?”
這還能是誰?必然是司元禮!
‘我走之前囑咐了幾個晚輩,說去去就回…看來他是執意要在這等我了。’
于是一路乘光而下,在山腳下的亭子之中現身,果然看見這真人耐著性子立在庭中,看上去平靜,卻長吁短嘆,眼神中透著股焦慮。
“青忽道友!”
李曦明笑著穿空而出,司元禮頓時松了口氣,轉過頭來,顯得有些無奈:
“昭景道友!”
李曦明一邊引他往山上去,一邊笑道:
“道友在洞天里得了什么好收獲?找到我這處來,想必是要煉制什么寶丹吧!”
提起洞天中的收獲,司元禮簡直無語凝哽,原本堆在心頭的話語硬生生堵住了,長長一嘆,搖頭道:
“什么收獲不收獲…我出關以為是別有天地,卻想不到青池就是個爛攤子!這哪里是個仙宗,哪里是個金丹的勢力…”
“這是怎么了?”
李曦明似乎想起什么,鄭重其事地問了,卻見司元禮抬起眉來,苦笑道:
“昭景!楊浞反了!蕈林原反了!”
李曦明一時愣住,反應了一剎那才明白,疑道:
“啊?”
“楊浞?”
“反了?反誰?”
司元禮隨他在桌旁坐下,神色帶著一股憋屈,嘆道:
“青池…他斬殺了蕈林原坊市的青池修士,歷數其罪狀,越過蕈林原,已經到泉屋地界了…打了個旗號,說是除魔衛道。”
“除魔衛道…”
李曦明聽來聽去,心中升起一股恍然的荒謬感,卻又不知如何作答——甚至不知該說荒謬還是貼切。
如今的青池已經不復從前,江北的諸多動亂,將所有粉飾狠狠撕開,寧婉更是得了莫大罪名,連青池自己人都不信青池的仙宗名號,將魔宗的名字死死的釘在山門上,要說除魔衛道,已經沒有任何問題。
可一位筑基修士…扯了幾個連筑基都不是的手下,要說顛覆青池…落到哪一個越國修士耳中不會叫人笑出聲?
就算他青池如今衰落,調動個三四十位筑基同樣沒有任何問題,哪怕是這三四十位筑基圍殺不成,也不過紫府一個眼神的事情。
偏偏這事情就是發生了,甚至讓兩位紫府在山間相對而坐,沉默不語,一時無言。
“他姓楊…不但姓楊,甚至是天命加身…”
李曦明同樣心頭打鼓,提醒了一聲,司元禮只煩悶地低下頭,嘆道:
“必是天武之真炁加身!”
他司元禮豈能不知呢?如果不是姓楊,如果不是真炁加身,光憑他占據蕈林原的事情,楊浞和那群烏合之眾已經死了不止幾千遍了!
‘除魔衛道…好一個除魔衛道!青池有今日,是孰家之過錯?今日倒是除魔衛道起來了…當年妖禍之時在何處?南北之爭時在何處?濁殺陵之變時又在何處?’
‘真有除魔衛道的膽子,怎么不把淥水之位掀了!果真是個臭牌匾,平日里丟在桌底墊腳,如今鳥盡良弓藏了,拿出來就能用!’
這真人面色漸漸陰冷,把杯往桌上一放,咬牙道:
“這天上的大人,是要把青池、把越國…推出去送給楊家了!怎會如此!這可是仙宗!如何會到這等境地!”
李曦明低眉看著他,為他斟了茶,答道:
“是又如何呢?豈不是向來如此…你我是紫府,紫府就有站隊的資格,就有為棋子的資格…今日引頸受戮的,是還沒從青池這艘船上跳出去的人。”
“道友嘛…就未必了。”
司元禮抬起眉來看他,面上的忿憤與惱怒忽然散去了,只靜靜點頭,李曦明卻抬眉看他,目光明亮,帶著笑意:
“司家人沒有一個身居要職,堂堂青池,治宗的卻是個姓秦的客卿。”
“今日要說道友全然沒有準備,未免看輕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