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稽郡。
靜靜的燈火點綴著,孔婷云蕭索在山峰之巔,神色迷茫。
她的手緊緊握在的樓臺圍欄之上,有些發白,山間仍然歡樂不已,四處皆是賀聲。
“恭喜孔道友了!”
戚覽堰憑空而下,同樣賀了一句,這才有些惋惜地道:
“只可惜這魔修有些防備,雖然大陣一時半會兒挪不得,卻把其中的紫府靈物拆了去,留下一個空架子…虧我還帶了座堪解陣刃來,真是殺雞用牛刀。”
孔婷云有些勉強地一笑,目光中仍有后怕和驚悚,一時間竟然不知如何答他。
戚覽堰卻笑盈盈地道:
“到底是我說得不錯,太陽道統不但要你的山門,還要過江來取你的性命…若不是我及時察覺,如今的江北不知道要添多少殺劫。”
孔婷云心底卻滿是復雜,腦海中仍然浮現紫衣女子無可奈何與絕望的眼神,答道:
“真是謝過大人!若非有大人,太陽道統也就一兩句話,一二賠償來推脫我而已。”
戚覽堰遂笑而不語。
過了許久,他這才悠悠一嘆,道:
“可惜了!凌袂膽子太大…”
“此事一過,汀蘭至少三十年不敢現身,紫煙福地避世不出,后紼…這人也夠陰險,竟然突破了一道神通,可惜用處不大,丟了法軀,雖然靠著手段逃出一點升陽,卻也足夠了,與死無異!大鵂葵觀閉鎖大陣是必然,你左右已無掣肘!”
“至于劍門…固步自封,程氏自私自利,靠著北寰提醒,早早借著避世的名義做了切割,你又占據大義,這一次凌袂出手相救已經是極限,說不得什么,不必多慮。”
孔婷云聽得心中唯有驚懼,面上笑著應付了,低聲道:
“劍門畢竟借了聽風白石山,對晚輩有恩情才是…”
“也是……”
戚覽堰兩只手肘撐在欄桿之上,很是悠閑靠著,笑道:
“還有之前鄴檜從這處取走的幾座山,已經早早安排人準備移山回來,調理地脈交接的事情,還要你宗里的人去做,喔…”
他隨意指了指天空,搖頭笑道:
“正巧,你家的人也可以回山了。”
孔婷云抬起眉來,望向天空,夜色正濃,天空中馳來一道金色的座駕,如同亮堂堂的明星,照得四處光明。
她有些疲憊地道:
“多謝大人。”
隔著遙遙的夜空,金燦燦的簾子正搖曳,老人呆呆地坐在車廂之中,如同一具雕像,就這樣直挺挺地坐著,兩腿繃得筆直。
一切吵鬧之聲被隔絕在簾子外,稱昀門真人送的座駕真是用天星赤金打造,孔孤皙只覺得渾身滾燙。
他的意識有些模糊,腦海空白,本以為是很遙遠的路,可以想一想話語,可他還沒體會真人座駕有多尊貴,腳底下微微一顫,有人呼道:
“恭迎掌門回山!”
孔孤皙遂打開簾子。
天色沉沉,淡淡的白光如同薄幕,籠罩在山中,照耀出明亮的色彩,五道金劍則懸在天際,落下五道金色長刃,如同五根巨大的柱子,聳立在山間。
‘是戚大人的座堪解陣刃。’
這寶物金燦燦的光芒柔和地穿過樹梢,山間密密麻麻跪滿了人,依著路旁的大道下拜,黑壓壓都是腦袋,都是玄岳服飾。
于是有人來扶他,孔孤皙抬眉看了,是孔夏祥。
一日之內,他的神色全然變了,那雙眸子里溢滿了大仇得報的快感,原本彎下去的腰也直起來了,形體好像無端大了三分,竟然顯得高大。
“大人!”
孔孤皙點頭落地,聽著鑼鼓喧天 ,山腳下隱隱約約傳來劇烈的鞭炮聲,懸在天際的金光太燦爛,照得山間四處光明,沒有一處黑暗,每個人的面孔都極為清晰,溢滿討好與奉承。
前方是一華麗的金座,層層鎖鏈系著,一路系到一群狼狽落魄的男女身上,用鐐銬鎖的結結實實,全都跪在道路上,沒人敢抬頭。
孔夏祥的雙唇在劇烈的顫抖,嘴角扭曲地敞開,露出咬合到發抖的牙齒,喉嚨中發出森森的笑聲。
他咬牙切齒地笑道:
“這些人是抓到的畜牲…這些年害過我家、踩過我家、見風使舵、落井下石…與在沐券魔門里欺壓我們的畜牲…還請掌門上座,讓他們馱你上去!”
“還有領頭的這一只…”
孔夏祥擎住一根鎖鏈,從人群中拖死狗一般拖出一人,扯出一地的血跡,這人卻被削了五官,廢了修為,在地上呻吟。
孔夏祥兩只眼睛瞪得滾圓,笑道:
“這是咱們烏客卿…投到魔門里來做了好多好事!”
這位烏客卿在李氏時就多有諂媚之舉,那時尚還好些,結果李氏不愿要他,到了沐券門來,立刻拜了山頭,轉而迫害起孔家人,此刻唯有血淚滾滾,卻被割了舌頭,只能嗚咽。
孔孤皙面無表情,從袖子里取出一金盒來,開啟之后輕輕將里面的東西展開,便見一件道袍。
這道袍普普通通,在風中輕輕飄揚著,一如幾十年前懸掛在樹梢之上一般輕輕起伏,孔孤皙將這衣物披在金座上,在側旁執晚輩禮。
隨著孔夏祥一聲令下,前邊的人畜開始拖行,這些人被廢了修為,愛冷眼的被剜去了眼睛,愛給臉色的被削去了突出的五官,流血不止,在道上留下長長的血印。
“喀嚓…”
山中寂然無聲,無人敢抬頭,山間唯有沉悶的拖動之聲、痛苦的嗚咽聲、血液流淌聲。
孔孤皙一路隨行到山頂,鞋底與衣腳已經全浸滿了血,當年他從這山上蕭索哭泣而下時天色有多昏沉,如今的色彩就有多光明,光明刺痛他兩眼,淚水直淌。
可他的神色卻越發平靜,他回過頭來,居高臨下望著山間無數誠惶誠恐前來拜見的山稽宗族、山中沒做過什么錯事、得以投誠的沐券弟子與那些惶恐不能抬頭的玄妙觀弟子。
他的雙唇哆嗦了一下,聲音有些沙啞:
“都給我笑。”
剎那間,安靜到落針可聞的山林轟然作響,人們惶恐地、不知所措地笑起來,反倒像一陣陣沙啞的烏鴉叫聲,不斷回旋在山林之間,惹得那金座上披著的衣袍飄起,輕飄飄落回孔孤皙手里。
這個無形預兆仿佛賜予他神圣的使命,孔孤皙自以為高大了,靜靜地抱著衣服,肅穆且莊重。
“哈哈哈…”
“哈哈哈哈!”
遍野皆是笑顏,孔孤皙的頭微微轉動,目光仿佛利刃,從每個人的臉上仔仔細細的掃過,直到掃到不起眼的角落處,他的目光仿佛被燙了一下,瞳孔一點點放大。
在這千百張笑臉之中,唯有那一張臉龐蠟黃且平靜,如同干枯憔悴的雜草,仍不肯笑。
是孔秋妍。
她手中牽著蒙著眼睛的孩子,似乎在原地發抖。
在這無數的、驚天動地的笑聲之中,孔孤皙如同利刃般的目光撞了個支離破碎,老人慢慢低下了頭,攥著先人衣袍的手漸漸握緊,先是哽咽、啜泣,很快跪倒在血泊之中,哀嚎起來。
日月同輝天地。
重重金光閃爍,一點明亮懸空,裝飾古樸的閣樓之中泛起天光,身著道袍的中年男子緩緩吐氣,使得虛室生白。
李曦明睜開雙眼,靈識掃動,氣海之中光芒閃動,明陽之氣如漩渦般盤旋,圍繞著那光圓圓如同丹丸 般的仙基。
仙基天下明成就。
有一點點白閃閃的光點則懸在仙基之上,交感靈機,傾瀉下如霧般的白氣。
他沉心靜氣,暗暗思量。
‘如若讓箓氣自行滋養,仙基圓滿的時間在六年左右…倒也不算慢了…’
李曦明修行速度本就不慢,谷風引火還有行氣之效,有好些助益:
‘如果服丹閉關,應該可以再提前個三兩年…’
李曦明仔細算算,有靈丹的幫助,這次蘊養花了一年有余的時間:
‘天下明凝聚的難度不小,如果我是以此筑基,說不準要頭疼,可對紫府來說不過多一二月的事情,一切都還順利。’
心念一動,便浮現來雷霆閃爍的寶塔之中,起身而出,宮闕之中燈火暗沉,李曦明只是掃了一眼,心中頓時一動:
“咦?”
他踏空而出,在這內陣的小院之中現身,便見一枚小石正系在梁下,白衣男孩正立在院中,手持木劍,以劍擊石,發出沉悶的響聲。
李曦明并沒有故意遮掩,這一現身,男孩立刻抬眉,熟練利落地收劍回鞘,又驚又喜:
“拜見真人!”
李曦明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看著那雙眼睛就熟悉,笑道:
“絳淳?”
“正是晚輩!”
李曦明將孩子扶起來,哪里還不知道其中意味,喜道:
“真是與你曾祖一個模樣,多大年歲了…修的什么功法!”
李絳淳連忙迎他進院子,雙眼明亮,奉上茶水,恭敬地道:
“晚輩靈竅見得晚,如今已經八歲,過了五月便是九歲了,修行戊癸索陰神卷,剛剛突破胎息三層!”
“戊癸索陰神卷!”
李曦明心中頓時明晰,哈哈一笑,招呼著他坐下,很是歡喜地道:
“好!好…戊癸索陰神卷我也讀過,雖然是古法,沒有品級,可書寫此卷者記錄詳實,道行又驚人,就算是與你兄長的天離日昃經比起來也不差,絕不要辜負。”
“再者戊癸索陰神卷內容極為詳細,各類功法術法從低到高,修行各個階段的要害皆有講解,如同一位紫府修士親手注釋過,才能稱得上是卷,可不是一般的東西!”
李絳淳笑著點頭,李曦明屈指一算,略有異色,點頭道:
“見得晚…就是七歲,一年有余的時間…竟然有這等修行速度…果真難得!”
“是取了巧。”
便見院門嘎吱一響,李周巍信步而來,帶著笑到了近前,以靈識道:
‘戊癸索陰神卷我親自研究過,又請長輩看過對比,諸陰果位,皆從太陰,少陰功法當受馴于太陰吐納養輪經,極為融洽,絳淳是修的太陰吐納養輪經。’
“哦?”
李曦明暗暗點頭,答道:
“有太陰月華輔助,也難怪修行一日千里…”
“叔公所言極是。”
李周巍笑了笑,正色道:
“也正是因此,我便讓他待在內陣之中,等練氣了再出去…雖然他身具符種不怕探查,可我家如今正在風口上,修行太快,始終惹人窺視。”
李曦明哈哈笑了,默默把孩子牽過來,見了他掌心的繭,知道平日里是用功的,笑而不語,滿意之色溢于言表,只道:
“我得過一味玄湖一氣洞元,號稱大利少陰,正給你備下!”
李周巍失笑,李曦明很積極地轉過頭,低聲道:
“戊癸索陰神卷要用少墟陰氣,明煌準備得如何了?”
李周巍點頭道:
“早早備下了,此氣要朔 夜之時,濁氣下沉,取著府水、太陰一系的靈物,以玉器盛之,靜置太虛一夜,再行采集。”
“家中有紫府,這氣就簡單多了,每月抽出一天在太虛修行,順手把東西帶回來給他們采氣…如今算一算,一兩年之內就可以采出來。”
李絳淳默默聽著,下拜再三謝了,李曦明笑道:
“練劍是好事…我從小就笨拙,如你這么大時,尚不能如此利落的收劍回鞘,可見用功處。”
李曦明看出外界恐怕有不小的變化,李周巍貌似有心事,以一句夸獎結尾,便一同出去,在這紫光閃爍的內陣中踱起步來,低聲道:
“如何了?”
“隋觀出手了…是驚天動地的大事,伏尸百萬,白骨盈野,叔公一直在閉關凝聚仙基,我不好打擾。”
李周巍幽幽地將江北的事情道來,聽得李曦明緘默下去。
“如今的江南,尚未從那場大災之中走出來,雖然表面與過去相同,底下已經是暗流涌動,渾然不同了!”
“自從江北事畢,紫煙福地、大鵂葵觀同時閉鎖,已經宣布封山,我家派人過去都見不到人…雖然兩方都沒有說真人的消息,可按照目前的模樣來看…兩位真人形勢絕不樂觀,生死尚未可知!”
李曦明心中悚然,雖然先前聽了隋觀之事,已經有好些不安,此刻聽到這消息仍然震撼:
“竟然到了這種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