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曦明同樣立在殘陽之中,把左手的錦盒交到右手里,掂了兩下,有些拿不住了,又不想收到袖子里,低下眉來:
“怎地在江北?竟然會在江北。”
他白金色的道袍在殘陽中飄飄,顯得有些黯淡,將那句話琢磨了,喃喃道:
“如若是成了呢。”
兩人望了一陣,李周巍微微轉頭,望向山稽郡的方向,沐券門的一切暗沉沉,一同紫煙門皆安靜無聲,已經不見什么修士升空,也沒有什么人一路西來。
天色迅速黯淡下來,兩人默默落回桌案上,江上冷風習習,李曦明先把這錦盒放下,與李周巍對視一眼,只抿茶。
當年孔氏的突破之人三位,兜兜轉轉,只剩下孔婷云,一眾人都猜測她在東海閉關,甚至懷疑她在玄怡手下閉關,遲遲沒有消息…如今也是明了了。
如今李曦明只能吐了口氣來,答道:
“是在江北…”
李周巍則盯著桌案上的錦盒看,并未言語,可暗暗的話語已經提醒了李曦明,這位昭景真人有些煩惱地放了杯:
“已經走太近了。”
幾曾何時,李曦明盼著孔婷云能及時突破,成就真人,將玄岳門安排好…可玄岳門茍延殘喘這么些年,已經轟然倒塌,填了幾家的胃——其實說句不客氣的,李氏雖然主保孔氏血脈,可東西也不少分,其他的不說,連洲上的陣法都是孔氏的!
而故人凋零,如今物是人非…孔婷云也不是心計淺的,怎么解釋得干凈!
見著李周巍盯著錦盒看,李曦明先前的喜意已經消失了,視此錦盒如燙手山芋…為難至極。
‘朱宮的事情…在節骨眼上……’
李周巍看了他一眼,為他沏了茶,低聲道:
“地方在江北,叔公與我去不得,汀蘭朱宮也去不得…具體何事,亦不分明,以叔公的判斷,她有幾成把握?”
李曦明搖頭嘆道:
“不低…長奚這老頭…是有算計的,能犧牲孔海應,留后手在江北,一定有所思慮!”
李周巍低聲道:
“朱宮真人那頭…”
見李曦明面色苦澀,搖頭不語,他略低沉道:
“不得不救了!”
李曦明心中一凜,沉下心來,李周巍神色凝重地道:
“如若孔婷云成了,事情絕不簡單,當日是眾紫府坐下來分的玄岳不錯,可做壞人的是鄴檜!只要事情不露,真人到底為保孔家是被暗算,遠走東海,情面上至少過得去…大陣的事情去問一問,凡事還要和汀蘭商量,說句不好聽的,與孔婷云比起來,我等還是得罪不起太陽道統。”
“朱宮背后是汀蘭、后紼,大家都不是瞎子,玄岳道統已經被太陽道統瓜分,一覽無余,他們必然也是算得著是她的…如是沒有這一場異象,我不借血也算不上什么大事,汀蘭也能理解,可眼下這么一遭說不借血,反而敏感了。”
“我家與孔氏本就交情好,容易惹人疑,朱宮真人恐怕只會覺得我家改換立場,要她早點死為好!”
李周巍的金眸倒映在茶水中,顯得幽幽:
“其實她死便死了,死了也好,偏生紫府頑強,還死不得,頂多丟了法軀遁回東海…到時恨著我家,叫人脊背發涼。”
李曦明悶悶地嘆了口氣,答道:
“如今到了這份上了!”
李周巍轉了轉杯,神色有些凝重:
“只怕是孔婷云出關,宗與族齊滅,心中的恨豈是了得?太陽道統惹不起,可追究朱宮也是簡單的事情,如若打起來,我們便難自處。”
李曦明琢磨了兩息,答道:
“我看,這事情我們必然無法置身事外,盡量緩和、推遲兩家的矛 盾激化是我們唯一能做的,也是汀蘭、后紼希望看到的…”
他神色漸漸平靜了,低聲道:
“要保住孔孤皙、孔夏祥,話從他們口中出來才有用。”
李周巍微微點頭,答道:
“這事情依著叔公權衡了。”
他屈指一彈,將杯中的茶水撒了去,留下空空的玉杯,又翻過手來,露出潔白如玉的指尖,竟然隱隱透露出來如白石般色澤。
隨著他的心念一動,指尖自行裂開一條縫隙來,如同開了口,露出一點森森的白骨,稍稍等了幾息,這才有一點淡金混紅的血從中滴落。
這血才剛剛脫離他身體,便渾圓如丹,堅硬如石,掉落在玉杯之中,發出清脆的陶瓷碰撞之聲,滴溜溜轉了兩圈,停住不動。
明陽神通的光彩升起,迅速洶涌而入,將這玉杯染成金白之色,所有的神通法力都被封入其中,仔細一瞧,倒有幾分好寶貝的模樣。
李曦明連連嘆氣,關切道:
“可有什么損傷?”
李周巍笑著搖頭,面上看不出來什么變化,只道:
“一滴血而已,用麟光照一丹一補,花些時間便妥了,當年龍屬提的那些精血才是最重要的,那時還有紫府靈物補足,如今一兩枚丹夠了。”
李曦明真有些不好意思,把錦盒推到他手里,又取出幾枚丹藥交給他療傷,道:
“總想著不拖累你,可眼看著這情境,是避不過去的…”
“叔公說笑了。”
李周巍搖頭,取出玉盒來,連帶著錦盒一同推過去,答道:
“盒中是天霍真人所贈、金羽宗從東火洞天得來的麟光暉陽神卷,也是太陽道統口中的光照麒麟煉法,東西在我手中無用,叔公取去吧。”
他一語指了兩樣東西,聽得李曦明微微一愣,欲言又止,李周巍卻笑著起身,亮出華陽王鉞,答道:
“這可抵不上靈器。”
李曦明失笑,只好將玉盒打開,見著里頭金卷四角繪紋,有如金織,密密麻麻的盡是玄文,一入手,質地細膩綿軟,頓時挪不開眼了,有些詫異道:
“這可是好東西!”
李周巍不通丹道,不曉得麟光暉陽神卷的價值,李曦明只粗略一讀,心頭一下明了。
麟光暉陽神卷的作者叫作崔顎,不知是何時人物了,真是天賦異稟,丹道驚人,同是修行明陽道統,使得一手玄丹之法。
此物乃是他留下的畢生心得,一共記載了三道丹法,分別是光照麒麟、來儀振羽與空性共形。
其中光照麒麟與來儀振羽都是極為高明的丹法,一者乃是利用明陽生發之權柄輔助成丹,詳細記錄了六種明陽丹藥、三種離火丹藥!從療傷、修行、保養…甚至遁走用途的丹藥皆有。
另一道來儀振羽則是用明陽父子規矩成丹,究其原理,倒是和李曦明在朱羅國離眠殿為禍陽煉制的那枚抱羽合心丹相類似。
不過這一神卷中洋洋灑灑寫了大幾十萬的內容,可比李曦明應急根據天心一意丹法推算出來的復雜得多,是試圖煉出真正能上得了臺面的靈丹,而非哄一哄那婆羅埵的妖物。
至于所謂的空性共形,在此基礎上更進一步,倒有些像是天心一意的簡化明陽版,李曦明掃了兩眼,如果說先前沒有得過天心一意,空性共形無疑是極有價值的,如今倒是顯得用處不大。
寫這幅神卷的時候,崔顎明顯壽元無多了,卻還是感嘆道:
‘三玄之內,丹屬兜玄,曾聞宛陵之下立四宮,號稱四密丹法,卻已邈渺,若得其一細讀,此生無憾矣!’
顯然,崔顎也是知道諸如天 心一意丹法前人早有研究,暗暗遺憾。
‘這位崔顎前輩明顯在尋求丹道上更高的突破,可是終究不如密樊宗道統的天心一意。’
‘四密丹道,應當就是兜玄丹法的傳承…江南有密汎、密樊二密,其余應在他處了。’
李曦明細細讀了,翻手把這麟光暉陽神卷折過來,發覺這東西細膩柔軟,材質不俗,應當也是紫府靈資煉入卷中,使得百年不變。
“有了這一卷,到手的明陽資糧大多都能針對性地成丹了!”
他心滿意足地收起來,李周巍則多看了他幾眼,提醒道:
“叔公如今神通修為如何?”
李曦明微微一怔,答道:
“這些日子沒什么傷勢與斗法困擾,只是忙碌了一些,《君察昭心經》才服下氣,距離筑基還有幾個年頭…更別說把仙基煉圓滿了。”
李周巍略有不解,躊躇了才道:
“叔公修行速度本是極快的,不知是否是赫連無疆斗法傷過氣海?百藝是要緊,可早早把命神通煉全,以保性命,亦不能輕放。”
他從袖中取出前些日子鵂葵觀送過來的麟光照一丹,自己收下一枚,其余的交過去,正色道:
“麟光照一丹是平日修行服用,這丹存著不如用。”
李曦明嘆了口氣,答道:
“實在是多方吃緊,有用得著的,先掙他個資糧,又怕斗起來傷了,白白修行,故而一直推遲…”
“只待我手頭的事情解決了,閉關幾年!”
他笑了笑,才準備駕光離去,卻見李周巍微微一止,低聲傳令道:
“去把族弟請上來!”
李曦明一挑眉,卻見一位紅衣袍的俊男子飛上山,左右皆行了禮,笑道:
“見過大父、兄長!”
“哦?”
李曦明這會兒多了幾分顯露于面的喜色,帶著笑意抿茶,只道:
“原是咱們五公子出息了。”
“大父折煞我了!”
李周暝其實從未見過李曦明開什么玩笑話,一時間不但失措,甚至有些無地自容,干巴巴地應了一句,李周巍卻笑道:
“五弟突破出關,撐船而唱,可有好些名氣。”
李周暝自己那點虛榮心被兩位真人調侃,難得紅了臉,問了幾句好,直道不如真人萬一,李曦明暗暗滿意,笑道:
“我還有幾件事情未了結,等著安排好了事務,再回來考校你。”
他雖然欣喜,到底怕孔家人出事,不敢耽擱,早早離去,李周暝欲言又止,難得見他一面,實在有些悵然若失,木然地立在一旁。
‘白馬馳西嶺,后嗣待升仙…’
李周巍倒是品了片刻,讓自己這位族弟坐了,心中暗明:
“的確是有福緣的,承晊叔父一去,立刻閉關突破,暗暗符合了明陽父亡而子晉之道,更何況有神通之兄祖,一言而決萬人生計…都是在添助力吶…”
沐券門。
夜色濃厚,山林漆黑。
李曦明一路往山稽郡而去,很快入了山門,發覺四下里靜謐,一路落到了山頂,洞府前也林木聳動,寂然無聲。
可偏偏這一片黯淡的山頂,一位中年人正跪在下方的臺階上,身形幾乎籠罩在重重的林木之中,顯得黑黢黢,好在一旁的法燈此時已經自行點亮,透過林木的間隙照在他的面孔上,反而生出稀碎斑駁的光明,照得他雙眼灼灼。
此人李曦明見過幾眼,雖然如今有些不同,可此刻一下就認出來了,邁著的步子稍稍一停,微微側身,低頭看了一眼。
‘倒是聰明。’
就是這一眼,讓這中年人立刻抬 起頭來,可動作立刻緩和了,視線不敢超過他的膝蓋,聲音有些哆嗦:
“夏祥見過真人!”
此人是孔家最年輕的一代筑基——孔夏祥。
他曾經張揚上挑雙眉尾端變得下垂,眼角也一副喪氣模樣,曾經激揚易怒、沖動果敢的臉已經完全失了色,變得又蒼白又干瘦,雙目深陷。
短短十余年,沐券門的生活已經徹底磨平了他的棱角,青年的精氣神已經一去不復返,只留下愁苦的皮囊披在驚懼的骨肉上。
作為孔家的青年嫡系,他自然承接了婚姻,娶了沐券門的嫡系,這么多年來,孔孤皙大部分時間都被外放海外,他一直是孔家嫡系的代表,凡事磕磕碰碰,最后都會落到他頭上。
如今北方沖天而起的氣象,他看得又驚又疑,此刻跪在臺階前,哆嗦著不能說話。
李曦明瞧了他一眼,看著氣色就知道朱宮失蹤和閉關的這些年沒有精力管束,沐券門的這群客卿長老沒少折騰他,問道:
“孔孤皙如何了。”
孔夏祥面上一下涌起潮紅色,低低地道:
“小人…小人不知。”
“上來作甚?”
這男人把頭貼到地面上去,又像是咬牙切齒又像是哭泣,極為用力的叩了一下,答道:
“小人…怕…”
李曦明步伐只停了一瞬,繼續往洞府中踱步而去,隨著他踏入空蕩蕩的洞府,兩旁的法燈立刻閃爍,照的臺階之下一片光明,山頂依舊寂靜,唯有一點幽幽的聲音在空中回蕩:
“那就在這跪著吧,熬過去就不怕了。”
李曦明一路入內,發覺汀蘭已經毫無蹤跡,洞府之中只余下善柏真人調配靈藥的悠閑身影,他置身事外,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樣。
而空蕩的內室之中隱約傳來朱宮劇烈的咳嗽與吐血之聲,那艷紅色的花瓣伴隨著暖風從洞府之中涌出,呼嘯不止。
身邊的老真人用神通定住風,白眉下的眼睛靜靜注視著李曦明,顯然也有察覺,蒼聲道:
“汀蘭去了鵂葵商議要事…想必昭景也有預料,只是她囑咐我…等你來了,讓我全力配合你。”
李曦明幽幽一笑,老人靜靜地道:
“到底是滄桑世事起與落,都有為難處。”
李曦明默默搖頭,將袖中的玉杯取出,放在老人案上,答道:
“拜托老前輩了…盡早了結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