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于張蒼的信在快馬加鞭之下終于傳遞到了正在燕國彈壓地方的王賁手中。
“張蒼啊……”
王賁沉吟的看著手中的信件,仔細讀去,逐漸面目沉凝了下來。
張蒼以趙王的名義向王賁借兵平趙。
信中詳細敘述了目前趙國的困境,表現得凄慘無比,看起來好像王賁不出兵趙國就平定不了。
表面上看是這樣……
趙國行政亂套了,錢糧征收不上來,地方勢力沆瀣一氣,還暗中勾結地方叛亂隊伍。
官府之內的官吏更是壓根分不清楚誰好誰壞,誰忠于大秦,誰心懷異志。
而且最關鍵的是,現在趙地雖然封國,成為了趙泗的諸侯國。
但是在此之前趙地也實行的是郡縣制,最大的行政單位是郡,并無首腦。
也就是說,趙地沒有一個正式的政治中心和錢糧人才匯聚之地。
張蒼說的情真意切,言之鑿鑿的說倘若王賁不發兵,趙國恐怕難以平定,然而……
王賁是清楚張蒼的才能的。
昔日韓非子和李斯名動大秦,掀起來諾大波瀾,張蒼也因此被始皇帝看重,從一介白身直升御史。
都是一個時代的人,還同朝為官,同時經歷過對方的高光時刻,王賁哪里不清楚張蒼二字的含金量。
他,可是韓非和李斯的師兄弟!
他,可是荀子的弟子!
而且相比較于自立門戶的韓非和李斯,出身荀子門下的張蒼實際上并未公開背離儒家。
也就是說,張蒼雖然沉寂多年,但是號召力絕對是有的。
僅憑他的身份,廣招門客,都不知道多少法吏以及儒生愿意跟隨,地方上的行政混亂歸根結底在于無人可用,可張蒼的身份到底擺在這里。
再加上張蒼的個人能力,用不了多久時間就能夠打通整個趙地的行政,將整個趙國的力量匯聚一塊。
趙地的叛亂,哪怕沒有外界介入,對于張蒼而言也無非三兩年時間即可徹底平定。
所以……王賁心里很清楚。
張蒼想要的不僅僅是平定趙地,之所以向自己求援,歸根結底不外乎欲速也。
王賁不傻,基本邏輯還是能看清楚的,但是看清楚不代表他能夠做好抉擇。
事實上王賁的人緣并不好,對于這種忌諱頗深的抉擇他也犯難。
因此,王賁最終決定將這個問題拋給自己的老父親王翦。
“快馬傳信!日夜兼程!”
王賁開口發號施令,士卒得令拍馬而去。
而另一邊,趙泗的府邸之上。
虞姬搬走了,琥珀也搬走了,一眾門客皆出發向趙地而去,獨留下一個韓生,略顯空蕩了一些。
趙泗賬下其實沒太多生意和產業,先前這些零零碎碎都是張蒼一直在負責,包括府邸里的人事管理和安排之類。
雖然沒太多生意和產業,但是七零八碎的事情依舊不少。
好在府邸里還空著一個門客韓生。
雖然韓生并非趙泗親自綁來,歷史上知名度也沒那么高,但是張蒼在離開之前也算是認可了韓生的能力,因此趙泗也就抓壯丁,把這些零零碎碎的事情順便丟給了韓生。
只不過韓生到底不是張蒼那么深受趙泗信任,因此趙泗免不得回來核對一下情況,看一下韓生在入職之初有沒有什么困難……
總得關心一下新員工嘛。
然而趙泗還是低估了這位新員工的能力。
張蒼走得急切,所以府邸的事務并沒有來得及于韓生交接。
然而韓生以一介白身,卻在短短幾天時間就將府邸事務整理的井井有條,各種事務皆有記錄,賬本更是絲毫不差。
“做的不錯,且先等待幾日,過些日子我向陛下奏表,許你郎官職位。”趙泗開口勉勵。
都太孫了,塞點人不是很正常?
畢竟張蒼一行人走了以后,趙泗在咸陽手底下唯一能用的也就只剩下韓生了。
“這倒不急,主公府邸藏書我尚未閱盡,倒不急著入仕,只是主公,臣有一言,不知可否斗膽言之?”韓生笑了一下開口說道。
趙泗眉頭微動,點了點頭開口道:“盡管說來。”
韓生聞聲,深吸了一口氣,爾后正襟危坐,目光轉瞬之間變得異常沉重,看著趙泗沉吟良久以后方才開口?
“爾今陛下有立主公為儲之心,可我觀主公,卻有懈怠退避之意,如此,多有不妥。”
趙泗聞言,眉頭微微皺起。
“太子未定,陛下是我大父,卻非父也。”趙泗搖了搖頭。
“非也!”韓生也搖了搖頭。
“臣雖未入仕,卻也常常聽說,陛下素來親近主公,主公居住的地方時陛下昔日的居所,非甚愛之,又何至于許主公居住?
帝子十幾,臣還從未聽聞有哪個公子被陛下賜于舊居。
主公封王更是破例之舉,須知大秦以郡縣為根基,若非甚愛主公,陛下何至于自毀根基?
況且封王之時,陛下更對諸臣直言,甚愛主公,非臣私下猜測,而是陛下親口所說。
倘若臣不曾記錯,陛下也常說主公英果相類,若無立主公為儲之心,又何至于此?”韓生認真的開口說道。
“叔伯父親尚在,陛下怎會如此?”趙泗搖了搖頭。
“一并立之便是。”韓生開口說道。
“難道主公認為陛下是會為了感情用事而自毀根基之人么?”
趙泗聞聲皺了皺眉頭擺了擺手。
“我知道了……”
“主公當下之時,正該銳意進取……”韓生依舊在持續輸出。
“此事無需多言矣!”趙泗嘆了一口氣打斷了韓生的講話。
韓生聞言搖了搖頭正準備繼續開口勸說趙泗。
卻只聽趙泗輕聲開口:“像這樣的事情,孤如何沒有思索過呢?”
韓生聞言詫異,正對上趙泗的目光,其中夾雜著幾分審視和復雜。
韓生心頭一緊,聞琴知雅意,即刻停下自己的話語,躬身請罪。
“臣妄言,請主公治罪!”
趙泗,從來都不是傻子,或許他剛剛出海歸來的時候很單純。
但他出海歸來迄今為止已經過去了許久時間,哪怕他依舊有一片赤子之心,但跟隨始皇帝觀政,和王翦李斯的相處……
趙泗終究不再是那個純潔的少年了。
這些顯而易見的事情,韓生看的明白,趙泗如何看不明白?
趙泗目光復雜的看向韓生擺了擺手:“孤不曾聽聞圣賢的君主有因為言論而治罪臣下的,有則改之,無則加勉,此非壞事,且先退下吧。”
韓生聞聲,心頭輕嘆,復又帶著幾分懊悔的情緒躬身行禮之后離開。
趙泗看著韓生離去的背影久久不語。
其實他能夠理解韓生。
張蒼他們都走了……
趙泗手底下門客空無一人,這對于韓生來說是大好局面。
然而再好的局面前提是得到趙泗的重視。
封王立儲之事,是一個很好的切入點。
這甚至是關系到未來十幾年二十年的事情。
倘若他能夠在這樣的事情上引起趙泗的重視,那么在未來很長一段時間他都將會是趙泗不可缺少的心腹。
彎道超車,不外如是。
可是,韓生或許對趙泗有那么一些誤會。
或者說,韓生……終究不是自己的先生張蒼。
同樣的事情上,張蒼只會勸勉趙泗多多為始皇帝分擔繁雜的政務,體諒始皇帝的身體。
聞琴知雅意,和張蒼相處許久,趙泗如何不知道這是張蒼離開之前對自己最后的提醒?
張蒼,終究是擔心自家主公赤子過頭,才有此一點。
但事實上,早在很久之前,趙泗心中,就已經有了大概的估量。
他是所有事件的親歷之人,自然最清楚始皇帝對自己夾雜著期盼的重視。
那甚至已經超越了親情,而是對于繼承人的期盼。
趙泗明白,他全都明白。
只是,他不知道自己應該怎么做,或者說,他不知道自己該以什么回報始皇帝如此濃重的期盼。
曾經幻想的東西擺在面前,只有當事人才明白這份期盼有多重。
始皇帝……是趙泗,在這方世界,唯一真正意義上的親人。
韓生說的雖然趙泗早就想到了,但是今日再提起,也算是再次提醒了趙泗。
面對始皇帝的厚望,他應該怎么做?亦或者應該做什么?
趙泗心里清楚始皇帝能夠在自己璞玉光環的日夜籠罩之下長命百歲,但是始皇帝并不清楚這些。
有很多東西,爺孫二人之間其實是存在分歧的。
儲君?
講老實話,趙泗其實更愿意做一個閑散王爺,亦或者重操舊業,開始自己的冒險征程。
然而世間種種多是事與愿違,對待國事,趙泗知道不能懈怠,但自己偏偏又是個憊懶的性子。
比起來繼位,他更希望自己能夠在始皇帝的羽翼之下繼續懶散。
畢竟始皇帝每日的辛苦趙泗都看在眼里,真要讓趙泗繼位以后,放任不管固然輕松,可有始皇帝拳拳愛孫之心在前,如何能夠撒手不管?
“唉……相比較于所謂的儲君,所謂的繼位,我更希望始皇帝能夠長命百歲。”
世人皆認為七十年太子是一個悲慘的笑料。
然而對于趙泗而言,他倒寧愿始皇帝一直坐在那個位置,他也就可以有更多的空間和時間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沉吟許久,趙泗依舊略顯迷茫和猶豫。
邁步出去,抬頭望天,趙泗忽然有些懷念剛剛離開的張蒼了。
韓生固然聰穎,到底不是自己親手綁來的,功利性遠高于張蒼等人。
這固然無可厚非,畢竟世人熙熙嚷嚷皆為名利二字。
但韓生今日的表現終究是給趙泗提了個醒。
在趙泗看來,扶蘇的支持者很可能面臨七十年太子的局面……
然而在世人眼中,終究不是如此認為。
這畢竟是一個七十歲都可稱長壽的時代,又有誰能夠想到始皇帝能夠長命百歲呢?
所以,趙泗認為沒必要的事情,但是圍繞儲君之位的漩渦依舊會轉動,并且愈演愈烈。
立太子還是立太孫?
立完以后以誰為主?
太子太孫會不會出現爭執?各自黨羽是否會因此分化并且演化出來斗爭?
這些事情都不好說,畢竟哪怕是始皇帝,也不能違背所有人的利益和意志。
所謂帝王,所謂領袖,無非是大多數人意志和利益的表率。
趙泗踱步走出庭院,和自己比鄰相住的弟弟季成聞聲出門相送。
“公子要回去了?”
季成看著面前身份完成劇烈轉變的趙泗臉上帶著復雜的神情開口。
季成對自己的兄長毋庸置疑是有感情的,而且趙泗后來相認以后,季成也因為趙泗的原因步步高升,從庶人成為了議郎,可謂今非昔比。
只不過季成內心情感矛盾,而趙泗……說實話他對這個素未謀面的弟弟是沒有甚么感情的,故而就算比鄰相住,其實也多是季成主動來和趙泗找話題。
名為兄弟,相處起來卻頗為別扭。
盡管……季成很本分……
后來趙泗身份一百八十度大轉彎,直接成為了皇孫,直接搬進了皇宮,本就尷尬的二人,情況就更加尷尬了。
趙泗是皇孫!
而季成……
他現在站在趙泗面前,甚至只能夠稱一聲公子,而不在能夠稱呼兄長。
“家里……近來可好?”趙泗沉吟片刻看著自己認祖歸宗以后第一次和自己主動打招呼的季成開口問道。
“大父身體尚安,我也好……”季成略顯別扭的開口。
“嗯……”
簡短的對話,又是良久的沉默。
“有什么不妥帖的事情盡管告訴我。”趙泗點了點頭決定主動結束這次尷尬的對話。
季成點了點頭,看著趙泗轉身離去,忽然開口。
“公子……”
趙泗轉身看向季成。
“大父為我說了一門親事,如今已經下了聘書,再過兩個月,我就要成親了。”季成開口說道。
趙泗聞聲,停下腳步,看著站在門口的季成,沉吟良久嘆了一口氣。
“回頭我會向陛下請加你為侍郎,寺宮門衛戍之事。”
“不用,我非此意。”季成聞聲連連擺手。
“既然成家了,也要立業,此事便定下了。”趙泗擺了擺手轉身離去。
“身邊值得信賴親近的體幾人……終究是少了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