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家自商君變法以后已經立下根基,后世所有律法的更改,都是在馭民五術的原則下進行更改。
即最大限度的壓榨民間資源以為國用,重耕的同時重稅,打散舊有的姓氏聚集,拆大家為小家,挑戰人性底線,最后再放開升爵的口子,給予一道微不可及的光明。
盡管李斯在成為左相以后,對呂不韋時期的律法做出了一定的革新,同時因為大秦一統六國,秦吏暫時無法深入地方的緣故,做出了一定的政策放松,但是本質上李斯依舊沒有超出馭民五術的范疇。
故而,李斯自然是不同意讓利于民的。
官山海的本質就是寓稅于價,將賦稅加在鹽價上面。
如今大秦掌握了獨家的生產技術,現在的鹽價又尚且在百姓的承受范圍之內,成本降低,產量擴大,但是也依舊沒有降低鹽價的必要。
讓百姓處于最低的生活水準的同時,最大限度的壓榨百姓富裕的勞動力和財富正是李斯的行動準則。
故而,李斯不同意鹽價下降情有可原。
“陛下,匈奴于月氏東胡受挫,今年再次嘗試南下河套已是必然,而百越之地,尚有六十萬役夫……阿房宮要修,各地道路需要鋪設,長城還要繼續修建,大秦國庫空虛……”李斯皺眉向始皇帝解釋他的行動動機。
他不同意鹽價下降還有一個關鍵的原因,大秦,太窮了!
大秦的窮是有原因的……
覆滅六國的戰爭中耗費了大量的人力物力,李信伐楚一戰潰盡二十萬秦軍,王翦伐楚,六十萬大軍和楚國對峙了整整一年。
楚國最后硬是頂不住后勤壓力選擇收割糧食,才有了王翦的一戰而定。
一統六國以后,大秦又北征河套,南征百越,南征百越期間又遭受了一次戰敗,期間還修建長城,馳道,秦直道,秦始皇陵,六國故宮,阿房宮……
眼下不光是黎庶在被壓榨,秦國的國庫也在被壓榨,富裕是沒什么富裕的,作為左相,當然也要為秦國的財政負責。
總之現在的鹽價黎庶可以承受,剛好利用降低下來的成本和擴大的產量為秦國創收,這是很合理的思維模式。
苦一苦黎庶嘛……
“嗯……”始皇帝點了點頭示意自己已經知道,李斯懂事的退下。
始皇帝是很有主見的一個人,李斯作為左相手握實權,但是也不敢貿然干涉始皇帝的決定。
“坐吧……”李斯退下以后,始皇帝示意趙泗坐下。
“造紙術和印刷術已經準備妥當?”始皇帝開口問道。
趙泗點了點頭道:“已經準備妥當了,造紙術已經有經驗在,用不了多久想來就能產出紙張,印刷術原理簡單,難點在于制作雕版,也不是什么難事。估摸最多百天,第一批紙張和雕版就能誕生。”
始皇帝點了點頭,沉吟片刻開口問道:“剛剛李斯的話聽到了?”
趙泗點了點頭。
“你覺得鹽價該不該降?”始皇帝眼中帶著玩味看著趙泗。
趙泗略有沉默……
“直言。”始皇帝敲了敲案幾。
趙泗見始皇帝面上的不容拒絕,沉吟許久才開口道:“臣以為,該降。”
其實李斯所說的,就是趙泗最擔心的。
法家核心馭民五術趙泗讀了很多遍,如何會不懂?
李斯的出發點趙泗如何看不出來?
可這也是趙泗最擔心的事情。
眼下的大秦,時刻處于極限之中,如果一味的按照馭民五術的治國理念,那么趙泗帶回來的所謂的紅薯玉米土豆也沒什么用處。
曬鹽法也沒什么增益……
包括后面所有的發明,哪怕借著金手指催生了高產的水稻和小麥,也沒有任何意義。
馭民五術的核心施法方針不改,大秦的內部矛盾永遠不會因為額外提升的糧食產量和降低的生產成本而消退。
眼下大秦的賦稅是五成。
這個五成是怎么來的?是計算了各種徭役以及平均產量以后,得出的最低生存標準。
糧食平均產量因為三種糧食獲得了普遍提高?那好啊,以前收五成稅,現在就收七成八成,組織更多的徭役。
制鹽的成本降低,產量提高?鹽價繼續維持原狀,再低了黎庶豈不是要食鹽自由了?
馭民五術的本質就是剝削,而剝削,總會有一萬種方法和理由。
不改變極限剝削的施政理念,大秦的百姓永遠不會因為生產力的提升而獲得生活水平的提高,大秦國內的矛盾就永遠不會消亡。
秦法的本質是為國,而不是為民,而對于始皇帝來說,或許黎庶也只是相關數字的消耗品……
趙泗現在已經不是小白了,那么久的學習,以及騶奉的指導,趙泗懂了很多東西。
他也知道大秦的內部矛盾因何而起,雖然,隨著趙泗自己的身居高位,他的屁股也開始逐漸向剝削者靠攏,但是趙泗的內心,終究是有那么幾分仁慈所在。
“陛下,臣以為,該降!”趙泗認真的說道。
趙泗這句話,等于同時得罪了左相李斯和右丞遲龔,甚至潛在還會得罪更多人,明面上支持降價的目前只有蒙毅。
但是趙泗還是說了。
始皇帝臉上帶著玩味的笑容將毛筆放在案幾上直勾勾的看著趙泗:“為何?”
“曬鹽法并不能保密許久……”趙泗不敢挑戰法家的核心,但是他也并非沒有其他理由。
“眼下大秦雖施官山海之策,但是私鹽依舊盛行,而曬鹽之法,需要用到眾多勞役人手,保密不了太久時間。”趙泗開口解釋到。
“官鹽寓價于稅,私鹽沒有稅價,價格遠低于私鹽,這才有人鋌而走險購買私鹽。實在是人不吃鹽不得活。”
始皇帝點了點頭,示意趙泗繼續說下去。
“大秦如今有曬鹽之法,相比較于煮鹽法,不管是成本還是產量都倍優之,現在熬煮私鹽者,暫時并不知情。只要大秦官鹽價格降下來,私鹽就沒有任何存活空間。
購買私鹽和販賣私鹽同罪,官鹽價格又遠低于私鹽,黎庶知道怎么選。”趙泗認真的說道。
趙泗有一個完美的出發點,不為黎庶,而為打擊反動勢力。
自古以來,私鹽都屢禁不止,主要還是官鹽寓價于稅,價格天生就高于沒有稅的私鹽。
鹽又是生活必需品,價格又不便宜,才有了私鹽生存的土壤。
趙泗給出的解釋沒有任何毛病。
首先曬鹽法的技術不可能保密太久,參與人數太多了,想要刺探其中細節簡單得很,尤其是鹽池多位于沿海地區,天高皇帝遠……
用不了多久,曬鹽法就會被復制粘貼,大秦最多也就趁著技術優勢斂財個三五年罷了。
其次,能夠組織生產販賣私鹽的,其成分已經不必多說,必然是在大秦的打擊范圍之內,妥妥的六國余孽,反動勢力。
既然技術無法保密,倒不如干脆憑借著技術優勢和先發優勢打一場價格戰,直接摧毀對方的產業鏈。
如此,鹽價降下來了,百姓得到了實惠。
私鹽生產者和販賣者賣不出去私鹽,經濟產業直接遭受重創,傷筋動骨。
可以說完全是雙贏的局面。
“不錯的想法……”始皇帝的手指在案幾之上叩動,爾后玩味的看著趙泗上下打量。
“明日內朝,你隨侍左右。”始皇帝笑了一下揮了揮手。
“繼續看會稽的奏表吧。”說罷,始皇帝沉下了腦袋開始繼續處理政務。
朝議分大朝議小朝會。
大朝議就是涉及文武百官以及各家各派的代表性人物,儀式大于內容。
至于小朝會就是正常的三公九卿以及三公九卿之下比較重要的屬官每天例行向始皇帝匯總各部門情況,以及提出一些政治申請和建議。
大朝議一開往往就是一天,規矩十分森嚴,小朝會往往也就一個時辰不到,將匯總的情況用奏表提交以后,始皇帝詢問一些事物,各級官員打打申請報告,基本上就結束了。
相當于大會和早會的區別。
趙泗是侍郎,他的官職是沒有資格參與公司領導早會的。
沒辦法,趙泗職務不夠明確不夠重要,官職級別也不夠……
不過有始皇帝特批,趙泗雖然是小透明,但是也可以旁聽公司早會。
趙泗早就研究了這里的彎彎繞繞,聞言內心一驚,心中略顯擔憂始皇帝會不會讓自己在朝會的時候發表意見跟李斯遲龔等大佬打擂臺……
那可就麻煩大了……趙泗內心略顯抓麻……
趙泗可不敢貿然炮轟法家的根基所在,他只不過一區區一千石之官罷了。
滿心忐忑的趙泗強行按耐住自己的躁動不安的情緒,繼續翻看往年會稽的奏表。
“哎……”
一天下來,趙泗依舊沒有看出來什么。
直至日落黃昏,趙泗日常的陪伴始皇帝運動,用餐。
“陛下,臣告退!”趙泗躬身行禮,天色已經昏黃發暗。
看著趙泗離去的身影,始皇帝陷入了沉思。
始皇帝很肯定,趙泗說的話并不是他心中所想。
或者說,趙泗支持降鹽價是真,所謂利用價格優勢趁機打擊私鹽并不是趙泗的主要目的。
這,只不過是趙泗的借口。
他甚至能夠感覺到趙泗的忐忑……
他也能夠感覺到趙泗的欲言又止。
始皇帝不介意讓趙泗大膽的說出來……
趙泗很不錯,只是始皇帝能夠感覺出來,相比較于同齡之人,趙泗少了幾分銳氣。
盡管在日常生活之中,趙泗表現的和同齡人無二,但是真到了特殊時刻,趙泗偏偏就差那么幾分銳氣。
趙泗用造紙術和印刷術為匠人請爵也好,今日提降鹽價也罷。
說是少了幾分銳氣,實則透露著小家子氣。
但是始皇帝偏偏又能夠感覺到趙泗心中是有想法的。
長久的相處之下,始皇帝其實已經緩緩接受了趙泗,只是趙泗一直在按耐自己的觀點和思想。
這并不合始皇帝的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