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謙在呂宋折騰出了十二件大案,殺人極多,這種殺戮,引起了大明道德衛道夫的討伐,怎么可以如此殺人呢?王謙這一十二大案,林林總總殺了足足13000余人,甚至很多都不在統計之內。
他之所以要大開殺戒,其實原因也簡單,因為這些案子,都是呂宋銅章鎮叛亂的后續。
呂宋銅章鎮漢民揭竿而起,事情的起因是,總督府委派到銅章鎮的官吏,為了圖省事,和當地的教士狼狽為奸,偏袒紅毛番教士和投靠這些教士的夷人,最終逼反了銅章鎮的漢民。
殷宗信作為總督,親自前往鎮壓,把這些官吏、教士、夷人統統吊死,才安定了漢民。
這個案子引起了巨大的震動,連皇帝都著急南下,唯恐呂宋局勢發生了變化,連帶著銅章鎮的漢民揭竿而起,再加上這一年的十二大案,統稱為呂宋教案。
王謙和殷宗信處理清楚了銅章鎮的問題后,對整個呂宋地面,進行了全面的摸排,才有了這十二大案的出現,人死的已經不是血流成河了,連海里的魚都喂飽了。
殺的多嗎?確實很多,大明皇帝這二十三年,五大案,都沒殺這么多人,王謙一年殺的都超過了皇帝二十三年的總數。
朱翊鈞對呂宋這十二大案挨個過目過,他對著張宏無奈的說道:“朕去了,朕也只會念殺字經,別無他法,官吏不敢開罪更加抱團的教士和夷人,就開始為難漢人,事已至此,不念殺字經念什么?”
“念仁義禮智信?這些士大夫要逗夷人笑嗎?”
“朝臣對王謙的批評,都是站在大明腹地去看,真的去了呂宋,他們也只有這一個辦法,甚至只會比王謙殺得更狠。”
“王謙朕很熟悉,他雖然仗著他爹做事有些囂張跋扈,但骨子里非常的柔仁,他嘲諷姚光啟臉上的刀疤,得知真相后,恨不得夜里起來扇自己兩巴掌,并且以姚光啟為榜樣,要做個對大明、對萬民有用的人。”
“文成公天天揍他,文成公走后,王謙單槍匹馬攔了匠人下山入城,這已經很孝順了。”
“他在松江府做知府,也對于殺人案,都會慎重再慎重,每涉殺案,都要親自過問,防止錯案冤案,履任五年,從無一件冤案,人稱青天。”
“如此柔仁的君子,到了呂宋,一年折騰了十二起大案,殺的人頭滾滾,是王謙的問題嗎?”
朱翊鈞對王謙真的很熟悉,這家伙作為京師第二紈绔,和皇帝的私交極好,皇帝真的很了解王謙,這不是個壞人,更不是個殺星,他要是殺星,姚光啟這個宿敵被姚家拋棄,王謙就該落井下石,痛打落水狗了。
但王謙沒有痛打落水狗,他明明可以那么做的。
那不是王謙的問題,那是誰的問題?
朕好好的一個君子,到了呂宋成了殺星,呂宋夷人該反思一下自己的行為了。
“呂宋這十三件教案,是朕朱批的,殺是朕定下的,他們要罵,就罵朕吧,朕是虱子多了不癢。”朱翊鈞再次強調,王謙的行為,不是私刑,不是他個人的意志,是皇帝有明確旨意,那王謙作為臣子,不殺不行了。
張宏低聲說道:“這十三個教案,除了殺孽多之外,就是這一萬三千人里,還有兩千四百漢人。”
這才是王謙最被詬病的一點,大明又沒有夷人出身的大臣,自然沒人幫夷人說話,主要是這些漢人,王謙照殺不誤,這是不是值得商榷。
“這些亡命之徒,通教通夷,以欺壓漢人取利,不該死嗎?”朱翊鈞反問道。
“是該死。”張宏說到這里就停下了,他是個宦官,他這些話,就是在提醒陛下,為什么一些士大夫會罵王謙,其動機就在于,因為除了地域不同之外,這些人在大明腹地,也在欺壓漢人取利。
王謙繼續升轉,大刀就砍在了他們的腦袋上,所以要竭力攻訐。
作為宦官,要無時無刻、隨時隨地、各種方式,給士大夫上眼藥,一來體現自己沒有跟文官勾結,二來,這也是宦官的天然立場,屁股決定腦袋。
萬歷維新,宦官和士大夫們可沒有停戰。
“好你個張宏。”朱翊鈞立刻明白了張宏為什么說這些,笑著說道:“馮大伴的本事,你倒是學到了一點。”
“只有一點皮毛而已。”張宏十分誠懇的說道,他要是有馮保一半的本事,那李佑恭就得繼續論資排輩去,可惜他只有一點點皮毛。
李佑恭就不同,李佑恭說士大夫的壞話,那都是奔著誅心之鉞去的,而且李佑恭治階級論,治的極好,在廣州府一年,為保證前線節節勝利,提供了基礎條件。
李佑恭就奏聞了一件廣州勢豪的案子,這些富商巨賈,撲買了大明軍需,以次充好,等到這批軍需起運之時,李佑恭抽檢發現了里面的貓膩,按理說,這事兒富商巨賈使點銀子,苦一苦作戰的丘八,才是正常的發展。
但這四個富商巨賈們,直接被李佑恭抄了家。
廣州地面勢要豪右們全都嘲諷這四個暴發戶,暴發戶就是暴發戶!一點生存經驗沒有!不像他們這些勢要豪右,經歷過殷正茂、凌云翼、王家屏這些家伙后,已經深諳生存之道了。
什么能干,什么不能干,廣州勢豪們心里門兒清。
大明皇帝沒事還想殺豬過年,在軍需用度棉、糧、藥、肉等物料上胡來,這不是找死是什么?
廣州府勢豪們真的知道怎么生存下來,他們經歷實在是太多了,比如他們就一直在催促廣州知府萬文卿,聯系自己的恩師王家屏,想方設法的讓朝廷定向增發寶鈔。
這天底下,的確沒有比印有價票證更賺錢的買賣了,廣州府糖票,是個無本萬利的買賣,但這錢有命賺也要有命花才對,大明是郡縣帝制,廣州搞糖票,那不是在造反是在做什么?
所以勢豪們,希望朝廷趕緊增發寶鈔,先把糖票給沖散,那這樣就不涉及謀判這種罪名,剩下的就是關于利益分配的斗爭了,這是陛下允許斗爭的范圍。
這么多年了,大家也都摸清楚了皇帝的脾氣,都在一個鍋里吃飯,誰要掀鍋,不讓別人吃飯,陛下就殺誰,雖然陛下代表萬民,吃的最多,但鍋里的飯,確實很多。
朱翊鈞今年到松江府主要任務有兩個,確保大明軍在安南征伐的順利進行,因為這次的主力是水師,補給等事,多數都是海事,在松江府更加方便;
第二個任務,則是保證環太商盟和西洋商盟的穩定運營。
這兩個衙司都是初建沒多久,制度還不成熟,需要皇帝來拍板。
“這個墨西哥總督佩托,有點意思,怎么感覺給他活明白了?”朱翊鈞收到了一份特別的國書,來自遙遠的太平洋彼岸,墨西哥總督府,是由金山國轉呈的國書。
之前佩托用銀礦和未來的銀礦做抵押,希望換取大明一點采礦、馳道營造、冶煉等技術,雖然最終沒能成功,但大明朝廷派遣了數位大工匠,支持金山國建立了幾個官廠,當然鐵馬廠、機械廠是沒有的。
就是派了人去,金山國也沒那個條件。
佩托總督看到了朝廷的舉措后,立刻上疏歌功頌德,在金山國也行,金山國有了,他就可以采買了,并且他表示當初銀礦和半數銀礦收益的承諾,仍然作數,陛下派人駐扎就是。
對于佩托而言,沒跟著大明混,三天餓九頓,自從跟了大明之后,才短短幾年的光景,他佩托就真的有點墨西哥國王的味道了。
他手里只有半個銀礦,變成了一整個。
這不是他攻伐的結果,而是墨西哥當地的紅毛番投靠了佩托,相比較不把海外西班牙人當人看的費利佩,怎么看,大明都是更好的選擇。
一個最基本的事實,政治往往都是從腸胃出發,而非從思想出發,費利佩遠征英格蘭不順利,只能加重對殖民地的朘剝,別說利益分配了,吃飯都是問題了。
以前沒得選,現在佩托總督,怎么看都是本地國王,再加上佩托總督頭上還有個大明朝廷壓著,大明朝廷的高道德有目共睹,這些紅毛番又不是傻子,自然選擇佩托了。
佩托兵不血刃的拿下了半個銀礦群,沒有攻伐,沒有殺戮,只有‘簞食壺漿以迎王師’,佩托總督真的沒想到自己居然正在完成從總督到國王的華麗轉身。
而佩托總督上的是國書,就是請求大明皇帝,準許墨西哥總督府,成為大明承認的墨西哥國。
“下章禮部部議。”朱翊鈞沒有馬上做決策,他讓禮部的人部議一下,看看大明內部的意見。
在四月末的時候,皇帝收到了兩份禮部部議的結果。
高啟愚為代表的激進派,認為可以準許墨西哥建國,擺脫西班牙殖民地的身份,完成自己的國朝構建。
墨西哥沒有國朝國建的基本條件,四梁八柱,他只有二梁三柱,剩下的二梁五柱,都需要大明幫扶,那么幫忙完成墨西哥完成國朝構建的大明,就是當之無愧的宗主國了。
而沈鯉為代表的保守派,則認為,不可以支持墨西哥建國,這會導致大明和西班牙的關系徹底惡化。
墨西哥總督府可不是以前的菲律賓總督府,菲律賓總督府對費利佩而言,實在是太遠太遠了,無論是維持統治還是薅取利益,都有些雞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可墨西哥總督府的銀礦群,那可是費利佩的命根子。
大明環球貿易商隊,還要費利佩授予的執照,停靠西屬殖民地的港口。
大明和西班牙徹底交惡,不利于環球商隊的安全,這是看得見的利益和好處,而且西班牙最近沒有繼續觸怒大明,大明這么做,多少有點不太道德了。
有意思的是,激進派這次是多數,沈鯉這些保守派,成了少數,和上一次給凌云翼謚號的風波不同,這次沈鯉的態度并不堅決。
沈鯉的意思很明確,哪怕是在里斯本、自由城這些泰西海域,西班牙的無敵艦隊,已經沒有擊敗大明環球貿易船隊的實力了。
這事兒,除了不太好看,其實不會損失利益,所以沈鯉的態度,沒有那么強硬。
聚斂興利的壞處體現無疑,海瑞之后,最骨鯁的沈鯉,討論問題,都是先從利益出發,而不是道德。
“那就照準佩托所求,讓潞王辦吧。”朱翊鈞最終朱批了高啟愚的奏疏,選擇了允許墨西哥總督府脫離西班牙統治,自主建國,而金山國會提供必要的幫助。
墨西哥將會成為金山國的藩屬國,同時也是大明的藩屬國,這不矛盾,因為大明的封建制,從商周分封,就不是我的附庸的附庸,不是我的附庸。
大明對甲骨文的研究在逐漸深入,商朝自武丁之后,對這些分封出去的諸侯、還有諸侯的臣屬,都有直接管理的權力和記錄,通過人牲、畜牲、甲骨、告麥等等方式實現。
各地都要送烏龜殼兒、各種牛羊到殷都,尤其是羌人,其實這就是稅。
而當時的商朝天子,也會越過分封的諸侯,對諸侯下的臣屬進行追欠,比如某個方伯的手下,欠了天子三十個小羌人,耽誤了大王祭祖,那肯定要詢問什么時候能送來。
要是送不來,那大王肯定要以伐不臣為名義討伐了,既然抓不到小羌人,那就不要做諸侯了。
這跟大明皇帝前段時間追欠欠稅,幾乎沒什么本質上的區別。
中國這邊的封建制,分封建國,和泰西的封建制,從源頭去講,就不是一個東西,只是相似,實則大不同。
潞王去了金山國,不代表他就不是大明人了,也不代表金山國是獨立于大明之外的存在,金山國狀態,更像是洪武年間的云南,太遠、交通不便,無法建立太有效的統治,只能讓黔國公府鎮守。
“金山國這破地方,他要是待的難受,就回來吧,已經出去過了,姿態已經做的很足了。”朱翊鈞同樣也收到了朱翊镠的書信,朱翊镠這封家書里,那都是哭訴了。
情緒十分飽滿,在那邊,他連擦屁股紙都沒的用,倒不是說皇帝短了他的用度,廁紙還是很多的,主要是金山國缺紙缺的厲害,那些廁紙,他沒舍得擦屁股,而是重新打成了紙漿,做了新紙。
張宏十分感慨的說道:“陛下,京師傳來消息,太后收到了書信,是又哭又笑,既心疼潞王殿下吃得苦,又欣慰潞王殿下終于長大了。”
李太后是真的非常欣慰,朱翊镠終于長大了,不當家不知柴米油鹽貴,不干活不知勞動就是給人當牛做馬,朱翊镠寧愿委屈自己,也要把手里有限的資源最大化。
即便是有一天金山國真的撐不住,潞王回到了大明,那他也不是個什么都不懂的廢物,可以安度余生。
朱翊镠在大明,是個混世魔王,雖然皇帝壓著,不敢做過分的事兒,但現在他的靈性,終于可以指導他,安頓好自己了。
做父母,最是擔心自己走后,孩子無法安頓自己,這如何放心的下。
“潞王殿下要是肯回來,就不會寫信了。”張宏不覺得潞王肯回來。
朱翊镠是有退路的,他要是肯回來,坐上船,兩個月就到松江府了,所以他反而能做好金山國國王,因為金山國地面任何勢力,都不想把潞王給逼急了。
逼急了,潞王回家了,留下一群大大小小的肉食者,就只能干瞪眼了,失去了大明的支持,失去了大明的貨物,就是金山銀山,也毫無價值可言。
同樣潞王在書信里也分析了佩托總督的種種,在大明的熏陶下,佩托總督這個海盜出身的家伙,其政治修養,已經碾壓世界范圍內,一眾草臺班子了。
潞王在金山國金山宮接見了佩托總督,和佩托總督面談,關于墨西哥建國的問題。
從談話而言,佩托總督選擇脫離西班牙統治,不是一拍腦門的決定,而是有自己的思維邏輯。
在佩托總督看來,對于體量小、產業單一、經濟脆弱、以原料供應為主的番邦小國而言,選擇一個好主子,比宏大敘事更加重要。
對于番邦小國而言,主觀能動性毫無意義,因為銳意改革、推動產業發展、普及教育等等政令的推行,在吃不飽飯這件事上,不堪一擊。
大明的經驗,對于番邦小國而言,根本沒有什么參考價值和借鑒意義,因為大明是大明,大明的經驗和意義,是大明人從尸山血海里自己總結出來的,番邦小國照搬的結果,只有一事無成。
生南為橘,生北為枳。
同樣,佩托總督談到了,選擇大明而非西班牙,根本原因是:大明是這些以原料供應為主的番邦小國的天然盟友,因為大明是以生產為主,而泰西的殖民者以搶劫為主,這就是本質的區別。
貨物需要交換,只出不進,那不是貿易,生活在墨西哥的西班牙人,都受不了費利佩無止盡的貪欲和朘剝。
佩托總督有這種見識和眼界,真的已經超過了無數的草臺班子,至少他知道,跟大明做買賣是真的有買有賣,而不是九成的利益都被搶走。
“陛下,先生來了。”一個小黃門急匆匆的走了進來,俯首說道。
“哦?快請。”朱翊鈞收拾了下桌子上的奏疏,正襟危坐,等待著張居正的到來。
張宏很清楚,陛下對張居正的態度,和對其他朝臣的態度完全不同,陛下對張居正的態度,是先生大過君臣,每次張居正來,皇帝都是這樣正襟危坐的等著,這是尊重和禮遇。
以前張居正是帝國元輔,現在張居正已經不是了,但陛下依舊在這些小細節上,一如既往。
“臣拜見陛下,陛下圣躬安。”張居正作揖見禮。
“先生免禮,坐。”朱翊鈞滿臉笑容的說道:“先生不來,朕還要去找先生,這不佩托總督打算當國王了,朕打算允了,還有潞王的事兒,朕打算撥十萬銀,采買一些生活所需之物,他在那邊連廁紙都不舍得用。”
朱翊鈞絮絮叨叨的講了下金山國和墨西哥的事情,尤其是關于佩托總督的情況。
“佩托臣是見過的,他有這般見識,不是他天然秉性,也是他真金白銀聘了一個紹興師爺,耳提面命才有了這番體悟。”張居正倒是可以理解佩托總督的改變,他也是在大明文化的熏陶下,逐漸發生了改變。
佩托是先有了大光明教的教籍,慢慢接受大明智慧,聘請紹興師爺,這個改變大約持續了十年之久。
“先生入宮,所為何事?”朱翊鈞有些好奇的問道,張居正對國事一點興趣沒有了,就是皇帝問,他也懶得看,根本不愿意費那個神了,都是些蠅營狗茍利益之爭,看多了,看久了會很累。
“臣今天去了上海縣雅廬書場,就是去聽評書,回來的時候,路過了一家公學堂,正好放課了,臣看著那些讀書的孩子,也是頗感欣慰,多年奔波,不是毫無建樹。”張居正眉頭緊蹙的說道:“但是臣聽到這些孩子,滿口的臟話,不由有些悲從中來,就來尋陛下了。”
“讀書人也該有個讀書人的樣子,出口成臟,斯文掃地。”
張居正看到國泰民安,自然是滿心歡喜,聽到這些孩子出口成臟,這份喜悅立刻變成了驚恐,甚至驚恐到要面圣的地步,孩子是什么?孩子就是初升的太陽,明日的大明,就是未來,就是希望。
但張居正從這些孩子身上,只看到了出口成臟,他不驚恐才怪。
“這么多年,沒見過先生如此張皇失措的時候。”朱翊鈞由衷的說道,張居正有辦法,可不是萬歷維新以后,才建立的正確,而是在萬歷維新之前,早在嘉靖末年、隆慶年間就有了證實。
土蠻汗隆慶二年入寇,張居正讓戚繼光北上,土蠻汗再不能南下;倭患還在廣州肆虐,張居正舉薦了殷正茂,并且請了便宜行事的圣旨;和俺答汗議和,解決了北虜問題,當然這個議和,不是張居正的度功;
這些內憂外患,都是張居正有辦法的真實寫照,等到了萬歷維新,有了皇帝賭命式的支持,張居正在萬歷維新前二十年,甚至有種無所不能的錯覺。
可這么多年,張居正什么時候,如此驚恐過?
朱翊鈞真的是第一次在張居正臉上,看到了這個表情。
“他高啟愚要是搞丁亥學制搞成這樣,臣就是致仕了,也要彈劾他!他一個佞臣,陛下把國事托付給了他,他就這樣回報陛下的!”張居正說著說著就有些生氣,對高啟愚十分不滿。
“先生,不是這樣的。”朱翊鈞連連擺手說道:“孩子的世界,和大人的世界不同,孩子的動物性大于人性,在孩子的世界里,會用說臟話、展現暴力手段、做壞事等等行為,來彰顯自己的與眾不同,確定自己的地位。”
“而且孩子都是學大人說話,大明萬歷維新,一大批窮民苦力脫貧,尤其是松江府這個天下百貨集散之地,更多的窮民苦力,供的起孩子讀書,但他們的父母,斗大的字不識一籮筐,孩子跟著他們學說話,自然學成了這樣。”
朱翊鈞不認為這是高啟愚無能,而是時代變遷的真實寫照。
國民素質的提升,是一個相當漫長的過程,最重要的還是經濟基礎。
“陛下原來已經注意到了。”張居正長松了口氣,他擔心陛下沒看到問題,才著急入宮,但陛下既然已經注意到了,那他就安心了,他老了,已經沒有足夠的精力了,但陛下春秋鼎盛,而且陛下也很有辦法。
張居正在很多時候表現出的無所不能,其實都是借了皇帝的力,甚至其中很多,根本就是皇帝的辦法,而不是他的辦法。
朱翊鈞笑著說道:“是高啟愚自己提到的,他在去年就注意到了這種現象,并且制定了對官學堂的考成辦法,現在正在推行,具體而言,就是教育成績、德育培養等等,都有量化,并且以考成為績效,發放學正的勞動報酬。”
“子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惰,而教師的怠惰,也跟公學堂一個班就有一百多名孩子有關。”
“他作為先生的弟子,在循吏上,他是大明首屈一指的能臣干吏。”
私塾里面一個學堂也就十來個學子,多也就二十個,家學堂就更少了,這教師管得過來。
這公學堂就真的有點忙不過來,反過來講,私塾的束脩,根本不是普通中人之家可以承受的,但公學堂因為有朝廷貼補,還能承受。
普及教育從來都是一個任重而道遠的事兒,絕非一朝一夕。
“少宗伯主動提出來的,那還好。”張居正徹底放心,又搖頭說道:“高啟愚還是膽子小,他怕克制不住自己的欲念,連登門都不敢登門了,之前一直求著臣原諒他,臣真的原諒他了,他又不敢來了。”
張居正覺得,高啟愚很清楚,他對進步的渴望很容易演化成權欲熏心,進而在皇帝和太子這個天然矛盾里,充當不光彩的角色,干脆不敢向前走了。
膽小怯懦!懦夫行徑!
朱翊鈞也只是笑,張居正真的老了,其實老人和孩子一樣,順著也不行,逆著也不行,無論怎么做,不喜歡就是不喜歡,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張居正不喜歡高啟愚,他做什么,都要挨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