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臣都比朕豁達,朕看不透生死大事,每次大臣離去,朕都覺得心如刀絞,可大臣們卻一臉的坦然,似乎這生死大恐怖不存在一樣。”朱翊鈞面色有些痛苦的說道。
用阿片可以延壽,但凌云翼的驕傲,不允許他死之前,變成不死不活的鬼。
他對自己靈性的忠誠,甚至戰勝了生死這樣的恐懼。
凌云翼這個殺星,此刻卻一臉慈祥的看著陛下,笑著說道:“都說陛下薄涼寡恩,照臣看,陛下實乃至情至性之人,臣不知旁人,臣只知道自己,臣就是活到歲數了,人老了,死亡越來越近,反而不那么恐懼了。”
“這世上豈有萬壽無疆之人壽?但這世間,卻有德澤萬民之功業,四十多年來,臣為大明萬民奔波,回顧一生,不負韶華。”
凌云翼年輕的時候,很怕死,想起死亡就變得恐懼,后來上了戰場,見多了死人,反而越發的坦然。
萬歷維新,謚號文開頭的大臣們,之所以走的時候,都非常坦然,是因為他們回頭看自己的一生,不是碌碌無為的一生,而是能夠成為照亮后來者的火炬,成為中國這個文明的脊梁之一。
“臣這輩子最驕傲的四件事,廣州平定倭患,掃清倭患遺毒;山東掀了兗州府,還了山東百姓太平;到了河南,把河南的地清丈,理了個清楚明白,把藩王送回了京師的十王城,讓百姓有了片刻的安寧;”
“最后就是去了朝鮮,替陛下把那些該殺的人,殺了個干凈。”
河南的藩王太多,藩王本身有藩禁,可是假借藩王之名、詭寄藩王府的田畝實在是太多了。
田畝有數,稅賦有定,收不到勢要豪右、鄉賢縉紳的稅,那就只能對百姓收稅,百姓又不是綿羊,多收的這些稅賦,百姓就會武裝抗稅。
河南的藩王府全部被陛下遷回了京師,河南之事,對凌云翼而言,是真的很簡單。
“至于身后名,陛下就不必為臣維護了,臣那個兒子,居然弄出了科場舞弊之案,臣在,陛下給臣一個薄面,臣不在了,就把他殺了,給天下一個交代吧,反正他也有孫子,臣還有好幾個兒子。”凌云翼在交代后事。
他生了個不孝子,七萬兩銀子,把他一生的名譽,全都毀干凈了,雖然朝廷最后以八辟寬宥了此事,但凌云翼還是覺得還是給天下一個交代比較妥當。
科舉,為國選士,不可不察,一定要明察秋毫,不能讓人破壞、干涉科舉。
凌云翼最后做到了次輔的位置,他太清楚了,治國就是治吏,治吏尤重選吏,張居正忙活了二十年,才算是把大明官場的座師風氣給止住了,就是為了選吏。
在吏治這塊,張居正確實非常非常擅長。
“他一個廢物,他就是不死,也干涉不了科舉,現在科舉尤重算學,算學這個東西,不會就是不會。”朱翊鈞搖頭說道:“朕是皇帝,天下之主,既然過了廷議,八辟寬宥,再追究,反而是失信于天下。”
“凌次輔安心養病就好,這些事兒,交給朕就行。”
“他不老老實實的吃愛卿的余蔭,非要生事,朕就派緹騎狠揍他一頓,揍得多了,他就知道改了。”
凌云翼常年在外奔波,兒子變成廢物,是缺少管教,子不教父之過,凌云翼這個父親,之所有管教不嚴的過錯,是他把時間、精力以及他的一生,都給了大明。
凌云翼沒工夫管,朱翊鈞也沒有,但大明閑人不要太多,敢生事,揍一頓,揍的多了,就知道什么是對,什么是錯。
“隨陛下吧。”凌云翼年紀大了,他早就想清楚了,他在乎不在乎,都無所謂,人一死,就真的死了,身后事,管不了一點。
“臣是不會用阿片的。”凌云翼有點倔強的說道:“陛下讓臣用阿片,臣就跳井里去。”
“可是很疼。”朱翊鈞搖頭說道:“舊傷復發,疼痛難忍。”
舊傷復發的時候,就跟無數的螞蟻在身上爬,又疼又癢,鉆心的疼,鉆心的癢,恨不得把皮撕開,把肉削了,把骨頭拆了的疼。
凌云翼有些不舒服的翻了翻身子,說道:“疼就疼吧,時間久了,也就習慣了,疼著疼著,就不疼了。”
凌云翼不是說瞎話,他是身體機能下降,已經感覺不到疼了。
按照解刳院解刳研究,神經傳遞疼痛,神經末梢受到刺激,會把痛覺傳回大腦里,而他身體機能下降,神經發生退行性病變,具體表現為神經逐漸喪失和功能退化。
他不想人不人鬼不鬼的活著,死都不肯。
“臣聽說,陛下最近又為難了勢要豪右,讓他們納捐一千萬銀,為了九邊邊營讀書學堂營造?”凌云翼說起了國事,他人在家里,但對京師發生的大事,還是聽到了傳聞。
“嗯,朕本來打算抄家的,王閣老說給他們個機會。”朱翊鈞非常坦然的承認了自己的行為。
凌云翼頗為擔憂的說道:“陛下做事素來有耐性,再一再二不再三,可陛下對勢豪們,連這點耐心也沒有了。”
再一再二不再三,第一次條件最為恩厚,第二次條件還能接受,沒有第三次,第三次就是朝廷的天兵。
陛下在做任何事,都會給這樣兩次機會,王崇古、萬士和、周良寅,一個僭越的奸臣、一個不讀史書的禮部諂臣、一個睜眼說瞎話的賤儒,陛下都給了一次機會,他們三個抓住了這樣的機會,沒讓陛下給第二次機會。
但陛下唯獨對這些勢豪、鄉賢們,沒有那么多的耐性,做事,都是奔著做絕去的。
就比如這次,凌云翼一猜就知道,陛下本來是打算要殺人的,有人攔了下,這才算是沒弄出萬歷第六大案,叫魂咒殺案來。
陛下真的要瓜蔓連坐,大明這八千家勢豪,又得少五六百家了。
“朕也知道該給,不教而誅是為虐,但有的時候,朕就是不想給。”朱翊鈞鄭重回答了這個問題。
“陛下,這會兒鬧天變,天寒地凍,渤海甚至要凍到二月份了。”凌云翼看著皇帝繼續說道:“天變之下,咱大明沒有發生民亂,顯然勢要豪右、鄉賢縉紳們,在履行他們六十四條的天變承諾,算是忠君體國了。”
“那個喜歡胡說八道的蠻夷黎牙實,他講了很多的屁話,但臨行前,他說陛下這種對窮民苦力無底線、無條件的偏私,對勢豪、鄉賢們的敵視、仇視,會鬧出大問題來。”
凌云翼不擔心自己家里的事兒,陛下在,他就不用擔心。
但他擔心陛下,階級認同站在百姓的立場上,完全沒有問題,但不能無底線無條件的偏私,會出事兒,會天下不寧。
凌云翼十分擔心的說道:“陛下在還田,在弄營莊法,再過不來幾年,這些營莊里,被欺負了幾十年上百年的農戶們,就該抄起家伙,把這些過去騎在他們頭上作威作福的勢豪、鄉賢們,給吊死了。”
這就是黎牙實想說不敢說,大臣們看到不敢說的未來,凌云翼之所以敢說出來,是他覺得自己時日無多,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希望他的話,陛下能稍微聽進去一點點。
“凌次輔,你在山東、在河南清丈還田,摸著良心講,不該吊死他們嗎!!”朱翊鈞猛的站了起來,一甩袖子,又看到凌云翼虛弱的樣子,才坐下,和聲細語的說道:“凌次輔可還記得現在在絕洲大鐵嶺衛的陳大壯嗎?”
“他當年只能逃出家鄉,是因為什么?”
凌云翼重病在身,他來探病,不是來跟凌云翼吵架,更不是來耍皇帝威風的。
“臣在山東、在河南,臣要是不做山東總督、山東河南總督,臣恨不得親自帶兵把他們吊死!給狗送殯,虧這幫狗東西能想得出這種折煞人的法子來,沒把他們碎尸萬段,只是因為臣是朝廷命官!”凌云翼說起這個就來氣。
氣的他都恨不得再去兗州府,把兗州孔府再砸一遍!
“那塊碑文,現在還在臣家里放著呢!”凌云翼說著說著就站了起來,帶著皇帝陛下來到了后院。
一個涼亭下,放著一塊碑,碑的正面,刻著‘遭禍冤狗碑記、萬歷三年六月兇人陳齊敬立’,背面則刻著‘萬歷九年九月山東總督凌云翼恭領圣命,破狗墳、收碑以記’。
陳齊是陳大壯的父親,陳大壯在家鄉殺了地主張鳳楷一條狗,張鳳楷要殺陳大壯滿門九族,還是有人居中說和,陳齊為狗披麻戴孝,為狗送殯,為狗守孝,才算是了斷了恩怨。
陳大壯背井離鄉,跑到了福建投了客兵,最后投到了凌云翼門下做了客兵。
再回去時,陳大壯的父親陳齊,已經在為狗守孝的過程中氣死了。
提起這碑,凌云翼氣到站起來的地步,他清楚的記得,他為何要掀了兗州孔府,他把這塊碑,放在家里,提醒自己,這天下有多少的不公。
“這就是了。”朱翊鈞站在碑文前,他知道該怎么做,知道該給個機會,但他就是不想給。
他始終清楚的知道,這幫鄉賢縉紳、勢要豪右,沒有朝廷這把刀頂在脖子上,會做出什么孽來,所以,他從來不愿意放松那么一點。
張宏扶著凌云翼坐在了轉椅上。
凌云翼坐在轉椅上,有些哭笑不得,他本來想勸陛下仁恕,結果勸著勸著,反倒是把自己勸了,他這一勸,反倒是證明了陛下是對的。
不是陛下不肯偏私,實在是這些人神共棄的事情,就在皇帝的眼前發生,他心里不擰出個解不開的疙瘩才怪。
“倒是臣多嘴了。”凌云翼也懶得勸了,他這么個殺星,勸陛下仁恕,只會適得其反。
凌云翼在廣東、在山東、在河南、在朝鮮都制造了不少的殺孽,他真的走了,一定會有人拿出來說事。
他們說他們的,不影響朝廷對凌云翼身后事的維護,對內不受裹挾,說易行難,但朱翊鈞會一直堅持下去。
朱翊鈞勸凌云翼服用阿片,沒能說服他;凌云翼說服陛下仁恕,也沒能說服陛下。
大明皇帝非常擔心的離開了凌云翼的府邸,他知道,恐怕就這幾天了。
在大明會試舉行的九天里,凌云翼在府中,溘然長辭。
“故人陸續凋零,好似風中落葉。”
朱翊鈞聽聞了訃告,悲從中來,他緊了緊身上的大氅,對著窗外喃喃自語,窗外的寒風凌厲,一股突如其來的寒潮,把整個京師籠罩在了刻骨般的寒意之中。
“陛下節哀。”張宏也勸不了陛下,生老病死,人生常態,陛下每次在重臣離去時,都會感懷許久許久。
“禮部擬好謚號了沒?”朱翊鈞的眼神從惆悵變得犀利了起來,凌云翼的戰斗已經結束,但朱翊鈞的戰斗還在持續,凌云翼的謚號,就成為了朝廷爭論的焦點。
朱翊鈞有意給個美謚,但禮部不肯,禮部給的謚號是:靖襄公,式典安民曰靖、辟地有德曰襄、甲胄有勞曰襄,這兩個字總結了凌云翼的一生。
朱翊鈞不肯,他要給文敬。
禮部覺得給的太高,大宗伯沈鯉怎么都不肯答應,凌云翼的殺性實在是太重了,殺的人太多,善戰者服上刑,凌云翼制造了太多的殺孽,有傷天和。
禮部有的時候固執起來,死硬死硬的,沈鯉連上了四本奏疏,反對諛謚,就是過分追求美謚。
連高啟愚也不是特別贊同凌云翼給這么高的謚號,靖襄已經是美謚了。
其實禮部不肯給文敬和皇帝堅持要給文敬這個謚號的理由,都是一樣的,因為凌云翼掀了兗州孔府。
謚號法對一個人蓋棺定論,起源很早很早,早到了《逸周書·謚法解》,在皇帝看來,這不是儒家的禮法,是中國的禮法,憑什么凌云翼掀了兗州孔府,掀了衍圣公這攤子,就不能得到美謚。
但禮部的態度頗為堅決,他們把舊例搬了出來,皇帝謚號從客觀地評判一個皇帝的功過,變成了一味溢美,開始不斷增加,是從武則天開始的。
武則天從生前就開始自己造字,造了一個曌字,后來自稱‘則天大圣皇帝’。
為了讓自己則天大圣皇帝的稱號,不那么突兀,他給自己的夫君唐高宗李治,定的謚號是天皇大帝。
這就打破了過往謚號的慣例,最終導致了君王的謚號越來越長,最后都變成了懶婆娘的裹腳布,又臭又長。
沈鯉在奏疏里,寫的很明確,皇帝要是堅持諛謚,非要把謚號法搞壞,那他就直接致仕不干了,陛下看著誰給,就讓他做大宗伯就是了,高啟愚是個獨臣,他一定樂意給,他只遵從圣命行事。
可沈鯉想錯了,高啟愚在這件事上的態度,和沈鯉是一致的。
高啟愚在這件事上,和皇帝意見不同,不是他不想走獨臣路線,想做個骨鯁正臣了,他的理由是尊重秩序。
有人破壞秩序,就會遭受秩序的懲罰,武則天最后只能立塊無字碑,關閉評論區,不讓人評價她的功過是非。
陛下非要給諛謚,那就是讓凌云翼做那個破壞謚法的歷史罪人。
皇帝的謚法已經被破壞了,大明皇帝的謚號,已經變成了十六個字,凌云翼一生的功績,給文敬有點高了。
當初皇帝執意給了萬士和文恭謚號,就引發了一次禮法危機,不過后來證明,萬士和終結了‘柔遠人’這一種正確,讓大明在海外開拓的路上,越走越順,時間越久,萬士和這個謚號的含金量就越高。
但凌云翼的情況,顯然跟萬士和完全不同,凌云翼一生的功績,沒有達到這種功績。
文這個謚號,是非常嚴肅的,其功績必須具有開創性,并且其智慧能夠指導后世數百年政治、經濟、文化、軍事,其功業能夠改變大明的基本格局,才是文。
比如萬士和改變了禮部過往的風氣,徹底奠定了用蠻夷的辦法對付蠻夷;
比如王崇古創辦的官廠,其影響之深遠,甚至可以改變大明基本政治格局;
比如殷正茂開拓呂宋,謚號文襄,就是因為呂宋的存在,大明的開海才能一直持續下去;
“朕意已決,下旨禮部,給文敬,不準沈鯉致仕。”朱翊鈞下了決策,他看著張宏說道:“掀了孔府這件事,這是功業,不是罪孽,其影響十分深遠,就這么定了。”
沈鯉拿到了圣旨的時候,覺得天都塌了,陛下要給謚號那就給,不準他致仕,讓他有點哭笑不得。
“怎么辦?”沈鯉看著圣旨,詢問高啟愚的意見。
“咱們已經上了四本奏疏了,再上,恐怕會引來圣怒,我先投降了,你隨意吧。”高啟愚慎重思考,決定順應上意,他一個獨臣,一味媚上,才是他該干的事兒。
反對了四次,已經是骨鯁中的骨鯁了。
“你慫了?”沈鯉嗤笑一聲,拿著圣旨就決定去通和宮覲見,他要當面跟陛下講清楚!
“我慫了。”高啟愚十分坦然的承認了這一事實,他忙著給三邊邊營建學堂,沒工夫參與這種狗斗,凌云翼已經離世,爭執這些事兒,不如建幾個學堂,讓軍兵們的孩子有學可以上。
“行,我自己去!”沈鯉拂袖而去,向著小火車走去,他越走越近,終于在小火車面前停了下來,他思前想后,還是回了禮部。
高啟愚一看沈鯉回來了,有些疑惑的問道:“陛下不肯見你?這么快就回來了?”
“不是,我沒去。你為什么慫了?”沈鯉盯著高啟愚說道:“自元輔之后,沒人敢跟陛下吵架,你前幾日還跟陛下大吵了一架,從陛下手里硬是敲出了一千萬銀來,你膽子這么大,為何怕?”
高啟愚一聽有點不樂意的說道:“大宗伯說話有點太難聽了,什么敲!是討,我從陛下那里討來了銀子!”
“我倒不是怕陛下,陛下這個人講理,君子欺之以方,陛下是個君子,所以我能討到銀子,我不怕陛下。”
沈鯉一臉古怪的問道:“那你為什么不肯繼續反對了?不要說你怕死,陛下還不至于因為這事兒,耍威風,殺大臣。”
高啟愚嘆了口氣說道:“萬士和萬文恭,當初這個謚號,我也反對,后來證明我錯了,你看吧,陛下給凌次輔文敬的謚號,最后九成九,陛下是對的。”
高啟愚坐直了身子,用兩根指頭,指著自己的眼睛說道:“你沒察覺到嗎?陛下的眼神,比咱們的眼神都亮,陛下的目光,看的比咱們長遠,比先生看的還要長遠。”
“先生跟陛下吵了很多次,吏治上,先生會贏,但在長遠國策上,陛下總是贏。”
高啟愚沒有撒謊,他都禮部尚書了,天下沒人能逼他撒謊了,他就是這個感覺,陛下總是能夠看得更遠,這很奇怪,連張居正這種百年不世出的天才,居然也會敗在陛下面前。
“我是先生的棄徒,這么講,沒有陛下,先生寫不出矛盾說,也寫不出階級論,事實上,階級論就第一卷是先生寫的,后面兩卷,都是陛下寫的。”高啟愚十分肯定的說道。
矛盾說這個東西,就是陛下一句一句朕有惑,一錘一錘敲散了張居正的思想鋼印,才敲出來的可以指導大明幾乎一切事務的方法論,不是陛下,張居正沒有今日如此崇高的地位。
張居正很強,但被陛下支持強化過的張居正,才能達到今天這個地步。
“朝聞道,夕死可矣,道這個東西,不可說不可名,沒有陛下,一些關鍵,讓先生想一輩子,都想不出來。”高啟愚嘖嘖稱奇,他是棄徒,說話可以大膽一點。
張居正太忙了,他根本沒工夫去想,陛下一直問,讓他不得不想,不得不回答。
“你這么一說,陛下給這么高的謚號,是有自己的目的?”沈鯉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有些拿不準的問道。
高啟愚也有點猶豫,思索再三說道:“我姑且說之,你姑且聽之,就當是戲言。”
“你說有沒有可能,任由兗州孔府這么繼續敗壞孔夫子的名聲和學問,儒學,就會徹底走進一個死胡同里,從儒學變成儒教,變成安心理得壓榨萬民的工具,為民賊所利用?”
“你看,萬歷維新之前,很多儒生,連史書都不讀,連萬文恭都不讀史,還是陛下不停的逼迫,他才開始讀史書,才真切的覺得自己過去讀的學問,都讀錯了。”
“凌次輔掀了兗州孔府這個案子,不能只把它看成一個公平正義得到伸張的刑名大案,而是一個政治案,改教為學,功在千秋。”
“咱們都老了,讀了一輩子的四書五經,但現在的進士們,讀《荀子》,讀《管子》,讀法家,讀道家,讀算學,什么都讀,百花齊放、百家爭鳴。”
“我和幾個新科進士聊過幾次,他們和我們這些舊儒生,完全不同,具體而言,他們比我們要勇敢的多。”
十年樹木百年樹人,教育、教化這東西的影響力,往往需要三五十年,才能徹底展現出影響力來,大明對科舉的改革,也是緩慢推動,進而引導大明文化的改變。
高啟愚的意思是,他們這些老腐朽,看不到凌云翼掀翻兗州孔府的影響,但時間會給答案。
“日后大光明教,必然會走向把大明神化、把大明智慧神化、把陛下神化的路線,因為安東尼奧為了葡萄牙的利益,建了光明圣殿,日后大光明教想要改教為學,就得掀了光明圣殿。”
高啟愚越想越清楚,眼神越來越亮,搖頭說道:“學問不應該存在某個圣殿一樣現實存在的東西,否則必然會出現異化,學問允許不同的聲音,教派決不允許。”
沈鯉聽完了高啟愚的理由,肯定說道:“有道理。”
“那就不召開部議了,就這么定了,謚號文敬。”沈鯉給了禮部最終的決定,遵從圣意。
沈鯉贊同高啟愚的意思,不要輕易在目光長遠這件事上,挑釁陛下的正確,張居正都吃了很多虧,就階級論那五個自然而然的推論,就是五個翻不過去的大山。
階級、分配、斗爭、推翻帝制、繼續斗爭,這五卷,就是陛下這條真龍拿出來的屠龍術。
一個非常矛盾的事實,真龍并不畏懼屠龍術,也無須畏懼。
真龍甚至會用各種各樣的方式,推動屠龍術的廣泛普及,讓人人都知道這么做可以屠龍,人人知道惡龍應該被天誅。
因為真龍不是惡龍,只有惡龍才會怕屠龍術。
“高宗伯,我多嘴問一句,你這三邊邊營營造三級學堂,為什么要一千萬銀,這也太多了吧。”沈鯉問出了自己的疑惑,二十七個邊營,不過8萬人,居然要這么多的銀子。
高啟愚解釋道:“因為邊營長在邊方軍屯衛所上,這二十七個邊營的學堂,要容納百萬軍兵的子女入學,讓他們的孩子,人人有學上。”
就像二樓是建在一樓上,邊營的精銳不是憑空產生的,是九邊百萬軍兵遴選而出,要把教育做到一樓去,只建在二樓,不用幾年,墻倒屋塌,全都會被破壞的一干二凈。
“高宗伯該入閣了,我已經變成了老頑固了。”沈鯉聽完了高啟愚的解釋,甚至有種長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灘上的感覺,高啟愚做禮部尚書,比他沈鯉、比萬士和都要合格的多。
高啟愚重重的嘆了口氣說道:“入不了,這輩子不想了,下輩子,先把年輕的自己打死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