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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四十八章 秣兵厲武以討不義,務以德安近而綏遠

請牢記域名:黃金屋 朕真的不務正業

  當一個錯誤,大到成為一個笑話時,這個錯誤就不會承認。

  要么錯下去,要么扭曲事實,別無他法。

  這是社會運行的基本邏輯,也是很多時候,旁枝末節的小錯,逐漸演化為滔天巨禍的原因。

  大明對北虜的和解,隆慶議和自然是俺答汗真的很能打,也有大明自身的原因,那就是這個依托于北虜入寇誕生出的晉黨盤大根深,嘉靖末年和隆慶年間真的進攻俺答汗,晉黨非但不能成為朝廷的助力,反而會成為阻力。

  晉黨養寇自重,是確有其事,多次謊報軍情,引起京城震蕩不安,多次心照不宣的北虜叩關,阻止朝廷對晉黨不利的政令,一個錯誤推著一個錯誤,逐漸讓晉黨和朝廷背道而馳。

  王崇古作為黨魁,只有兩個選擇,一錯到底,繼續挾虜威逼朝廷,或者想辦法徹底讓這個笑話消失。

  第一個選擇是不切實際的,戚繼光隆慶二年就北上了,到了萬歷年間,戚繼光在薊州領十萬客兵、衛軍,北虜已經無法南下,晉黨和俺答汗加一塊都不是這十萬強兵的對手,戚繼光領了京營后,連賤儒都閉嘴了,但凡是涉及到戚繼光的事兒,都是避而不談。

  當別人指責你要造反的時候,你最好真的有實力造反,那就沒人指責了。

  所以,只能第二個選擇,讓這個笑話消失。

  現在!誰再攻擊他王崇古甘心媚虜,欺誑朝廷,躐取爵賞,及將敗露,復仗錢神偃然,他王崇古可以底氣十足的說:我那是忍辱負重!

  事實的確是他們晉黨在養寇自重,但隨著俺答汗被抓到了京師,晉黨都有了出路,即便是歪曲事實,也算是邏輯自洽,甚至看起來格外的合理。

  俺答汗當初兵強馬壯,大明打不過,那是真的打不過,為了防止兵禍在山西、京畿、山東蔓延,晉黨只能強忍著內心的屈辱,款曲事虜,防止他們入寇,現在大明兵強馬壯,大明贏了,那他們所有的隱忍便都是值得。

  俺答汗被俘,陛下體面,為道爺報了仇;朝廷體面,擺脫了被罵慫貨的罵名;晉黨體面,有了下臺的臺階;天下體面,原來我大明還是那個天下無敵的大明。

  當內部矛盾已經激烈到不可調和的時候,往往會通過戰爭訴諸于外,這非常危險,能打贏就一切都好,打不贏就是滿盤皆輸。

  矛盾的激烈程度是有不同的,鬧到不可調和又沒有什么紓解的手段,那就只能一方徹底毀滅,那時候就需要拿起刀來殺人。

  非常顯然,海事學堂培養的舟師們對朝廷政令的反對,這個矛盾的激烈程度,還沒有到必須要殺人的地步。

  “陛下看的通透,主要矛盾,還是勢要豪右不滿朝廷對海貿諸事的直接干涉。”王崇古重復了一遍陛下的話,由衷的說道。

  張居正這次是痊愈了,即便是張居正沒能痊愈,陛下依舊可以請出《矛盾說》、《公私論》、《生產圖說》、《階級論》來分析問題,并且切中要害。

  這幾本小書其實沒有多大的威力,可這幾本小書再加上至高無上的皇權、強橫的京營、水師,發揮的作用不可估量。

  朱翊鈞看著張居正說道:“這件事,其實朕可以理解舟師們的想法,他們通過在海事學堂學習,掌握了牽星過洋之術,按照生產圖說來論,這是他們通過學習積累了自己的經驗,經驗是一個人的固定資產,而現在朝廷的擴招,讓他們的固定資產有縮水的可能。”

  “在供需關系中,供應不足需求旺盛,他們的身價自然會水漲船高,為了自己奔波張羅,朕可以理解他們的難處,也希望他們可以理解朝廷的難處,開海如火如荼的展開,大明需要更多的舟師。”

  這世間沒有兩難自解的辦法,必然會有人利益受損。

  “陛下,人都是從眾的,自然是有人在里面牽頭,半成的人便足夠裹挾九成半的人了。舟師們之所以敢如此堂而皇之的違抗朝廷的政令,顯然有人為他們準備了充足且光明的退路,勢要豪右對朝廷的干涉不滿,其實也好辦的很,日后這舟師每三年考核一次,考過了就給他信牌,考不過也就不必牽星過洋了。”張居正給出了自己的辦法,考試,他擅長這個。

  說是考試,其實是管理,通過行政手段,加強朝廷對舟師這個新興集體的控制。

  王崇古略感無奈的說道:“肉食者鄙啊,明明擴招有利于這些個遮奢戶,但他們已經鼠目寸光只看到了眼前的利益,他們反對朝廷的干涉,那自永樂到萬歷,大明官船不再下海,也沒看到了這些個遮奢戶們把海貿經營的風生水起。”

  王崇古是官選官的頂層建筑,而且還是名門望族之上的壟斷階級,站在他的立場上看到這個問題,其實他覺得擴招有利于遮奢戶。

  “這就是問題所在了,他們為何要鼓動這些舟師們反抗朝廷的政令呢?”朱翊鈞看向了王崇古。

  海事學堂擴招,促進海貿發展,蛋糕變大,對每一個在開海事上謀利的遮奢戶都是極為有利的,可是他們偏偏選擇了在生死的邊界瘋狂的試探。

  王崇古其實可以理解這些南衙海商們的想法,他思忖了下才開口說道:“一頭牛身上,牛肉的每一部分價格是不同的,牛里脊和牛下水之間是有差別的,舟師不是簡單的勞力,還是人脈,是關系,能夠聚合起來,影響朝廷決策的龐大勢力,只有把舟師控制在手里,才能把牛里脊牢牢的掌控在自己的手里。”

  “同樣,當下海貿的規模已經非常龐大了,大明密州、松江、寧波、月港、廣州五大市舶司,海外長崎、琉球、呂宋、舊港海外市舶司,現在一年有抽分稅340萬銀,如此龐大的規模,近海的船只已經很多了,狼多肉少,已經在岸上的遮奢戶們,其實并不想讓其他人繼續上岸。”

  王崇古從兩個方面去論述了這個問題,遮奢戶們才不管大明國朝整日如何,海貿戰略等事,他們考慮的是自己的家,分到自己手里的利益,千鳥在林不如一鳥在手,分到自己手里的是里脊還是下水,才是他們關心的事兒。

  還有就是不希望更多的人入局,大明在海貿上賺錢的人已經很多很多了。

  越激烈的競爭意味著越少的利潤,激烈的競爭要么想辦法降低成本,要么想辦法消滅對手,顯而易見提高生產力降本增效擴大利潤需要龐大的投入,而消滅對手,手段層出不窮的同時,也更加廉價。

  這是話語權的博弈。

  “更加簡單來說,他們想要成為壟斷階級,或者保證自己壟斷階級,才會如此試探。”王崇古進行了總結,他結合自己的經驗,回答了陛下的問題。

  這也是張居正一聽這件事,就立刻詢問是不是孫克弘、孫克毅,因為孫克弘有充足的動機,保證自己壟斷地位。

  “那么,就看看申巡撫和舟師的談判結果了。”朱翊鈞進行了初步總結,走一步看一步,如果舟師的要求不算過分,大明朝廷也是愿意出讓一部分的利益,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朝廷要動人的利益,還不允許人反抗兩下了?

  朱翊鈞在全楚會館用了午膳,說給張居正一個月的假期,那就是一天不少,張居正身體已經痊愈,但還需要調理,最好的調理是休息,對于張居正這樣的人物而言,休息是一件極為奢侈的事兒,他平日里真的太忙了。

  王崇古終于到了文淵閣坐班,這是他入閣五年后,第一次處理庶政,這才七天,他已經徹底厭倦了這個工作,磨坊里的驢都沒這么忙的。

  實在是幺蛾子事太多,有些布政使、按察使聯合起來架空巡撫,巡撫上奏喊冤訴苦,王崇古又不是沒當過巡撫,巡撫的權力有多大王崇古一清二楚。

  不得已,王崇古跟這些巡撫分享了下如何御下的經驗,不過是請客,劃出道來看看手下這幫人的利益訴求,看清楚哪些人可以用,哪些人不能用,劃分利益;殺頭,殺雞儆猴,找到那只雞,威懾那些猴,也不一定非要殺掉,罷免會更加讓他們痛苦;收下當狗,能用的人成為自己的班底。

  現實情況會更加復雜,手段需要頻繁交替使用。

  王崇古拿起一本奏疏,是泰西大帆船再次到港,這次又是十艘大帆船,里面光是白銀,就有四百萬銀,除了白銀之外,還有銅料、魚油等物,總交易額超過了九百萬銀,朝廷這一次抽分,就抽分了五十四萬銀之多,這是單純的抽分稅。

  這本來是個好事,但很快,南衙都察院的言官們又開始連章上奏,說的問題還是五桅過洋船放開購買的事兒,泰西能買,蒙兀兒國能買,寧予友邦不予家奴的大明天子,這說得過去嗎?

  再加上舟師聯合反對海事學堂擴招的事兒,顯然,這是一整套組合拳。

  “金錢啊,蠱惑人心。”王崇古寫好了浮票,他是真心實意的希望張居正早點回朝,這些糟心的事,都丟給張居正去處理。

  住在會同館驛的三娘子,在俺答汗回京后,就開始溝通禮部鴻臚寺卿,希望可以覲見陛下,而后辭歸。

  俺答汗被抓了,她的去留就成了朝廷現在避免談及的問題,主要是不知道皇帝的意思。

  三娘子仍然是風韻猶存,可年紀畢竟大了,還是虜王妻子,按照大明皇帝過往作風,皇帝自然不會有什么做法,但,萬一陛下就好這一口呢?

  三娘子的身份現在是俘虜,俺答汗死了就是未亡人,俺答汗尸骨未寒,三娘子龍床媚喘,這種事,也不是不可能發生。

  靖康之難,宋徽宗、宋欽宗被俘,后妃和公主全都被數次凌辱,明英宗被俘,伺候在英宗身邊的宮婢,都成了玩物,就許虜人放火,不許大明皇帝點燈?

  宋蒙聯軍在攻滅金國后,南宋大將孟珙,為了報之前的靖康之恥的羞辱,帶領手下十幾個人輪番凌辱了金國的徒單皇后,共計十九人,有人抬腳,有人嚙唇,有人臂投,并作畫《孟珙嘗后圖》。

  有詩云:太廟埋魂骨已枯,復仇九廟獻軍俘。拼香棄雪清風鎮,誰寫將軍嘗后圖。

  王崇古自然知道這件事是假的,金哀宗在汴京城破逃亡之時,太后、皇后、諸妃、公主皆自縊了。

  可陛下圣意如何,才是王崇古必須要考慮的問題。

  這事兒主要看陛下的意思。

  王崇古思前想后,貼了張空白浮票,陛下要做什么,就趁著張居正休沐這一個月趕緊做,當初海瑞、萬士和、張居正反對三娘子覲見陛下,張居正能攔,王崇古卻不敢,索性隨陛下去了。

  王崇古并不知道,張居正在這件事上,從來沒有阻攔過皇帝荒唐,甚至張居正希望陛下荒唐一些,陛下是十九歲的少年郎,卻心如槁木,不為外物所動,這是國朝風雨飄零催熟了陛下,但對于陛下個人而言,何嘗不是一種悲哀。

  所以張居正一直希望陛下能胡鬧些,荒唐些,現在叛逆,他還在,他還能為陛下收拾,好過日后他不在了,爛攤子沒人收拾。

  很快,內閣收到了通和宮御書房的批復,準許忠順夫人探監天牢,令忠順夫人明日文華殿覲見。

  文華殿,而不是通和宮御書房,通常情況下,陛下要做點什么,忠順夫人就不會入天牢探監,更加不會在文華殿覲見,而是直接拉到通和宮去了。

  顯然,陛下并不準備做點什么。

  三娘子其實非常忐忑,敵國王妃,在國破家亡之后,下場都格外的凄慘,捕魚兒海之戰后,北元天元帝單騎逃脫很快被也速迭兒奪權殺死,北元朝廷就此滅亡,而天元帝的次子地保奴、妃嬪、公主以下百余人,可沒那么好運了,都被藍玉所俘虜。

  草原盛傳,藍玉和這些妃嬪人人有染,這些嬪妃很多都變成了營妓,有些羞憤自殺。

  三娘子不清楚自己的命運究竟會變成何等模樣,她在枕頭下藏著匕首,一旦皇帝真的打算把她丟到京營當營妓,她立刻自盡,反正徹底和解的政治主張已經實現,大明也不會過分苛責邊民,甚至會過得更好,她其實也沒有多少意難平了。

  三娘子不知道,京營壓根沒有營妓…

  三娘子收到了回復,皇帝準許她探監,還準許她文華殿上覲見辭歸,收到皇帝朱批后,三娘子松了口氣,也有些失望。

  她其實還是對爬龍床的事兒念念不忘,如果再有個孩子,那對大明和草原的徹底和解有很大的幫助。

  可惜,陛下似乎并無此意,她看了看鏡子里的自己,她在草原是實際當政,養尊處優,并沒有風吹日曬的蠟黃,湊近了看,眼角有一些些微小的褶皺,勉強算得上花容月貌,漂亮是需要物質基礎的,三娘子倒是不缺。

  流花有意流水無情。

  朱翊鈞自始至終都把三娘子稱呼為忠順夫人,是把她當臣子看待。

  三娘子到了北鎮撫司,北鎮撫司檢查了批文和三娘子的信牌后,領著三娘子入了天牢,探望俺答汗。

  俺答汗已經老的不能動了,他靠在墻壁上,看著天窗投下的光,伸手觸碰著光,眼神里都是渾濁。

  “來了?”俺答汗還沒糊涂,他知道是誰來了,笑著說道:“算他皇帝老兒有點良心,你既然能來,證明皇帝老兒不會為難你了,算是個人物。”

  三娘子一時間有些啞然,隔著牢房的柵欄,看著俺答汗,搖頭說道:“你倒是大氣的很,你的妻子都被人玩了,還這么坐得住。”

  “你?”俺答汗嗤笑了一聲說道:“你爬不上去的,大明皇帝什么都不缺,尤其是美人,皇帝老兒那個性格謹慎至極,能讓伱走進三丈之內?做夢呢?”

  “唉。”三娘子沒能傷害到俺答汗,她對俺答汗是有怨氣的,她是被搶來的。

  俺答汗對皇帝老兒還是很了解的,坐在那個位置上,就得這般謹慎,要不然什么雄途霸業,都是鏡中花水中月。

  “這皇帝老兒不講道理啊,他爹同意的議和,他說撕破就撕破了,議和之后,我就懈怠了,輸的不冤,還有那戚繼光,也太厲害了些。”俺答汗還是有些嘴硬,他覺得非戰之罪,是中了大明的奸計。

  大明明面上議和,卻不斷調和內部矛盾,排除萬難的振武,就是為了報當年之仇。

  所有人都看到了李如松的悍勇,但俺答汗知道,他是輸給了戚繼光,輸給了戚繼光的步步為營。

  董狐貍就是請到了長生天幫忙,真的打跑了李如松,俺答汗也贏不了決戰,戚繼光甚至沒有給俺答汗決戰的機會。

  自開戰以來,戚繼光從沒有給俺答汗任何一絲一毫的機會。

  “若是你年輕氣壯的時候呢?”三娘子好奇的問道。

  “年輕氣壯也打不過戚帥啊,戚帥也五十多歲了,輸給戚繼光是丟人的事兒嗎?不是,就這樣的人,中原地大物博,也就這么一個罷了,如果我要是年輕時候碰到了他,我就直接跑了!”俺答汗搖頭,被押解入京這段時間,他思考過這個問題。

  年輕的自己打得過嗎?答案是否定的,他會直接逃跑。

  輸給戚繼光也不算是恥辱,就像金國輸給岳飛,那不是應該的嗎?!連金國人也覺得理應如此。

  “長生天對我禮佛之事極為憤怒,我盼著雨季到來,但今年草原雨季比往年晚了十天,我們草原過了嚴冬是最虛弱的時候,而大明的火器得到了最大的發揮,天時不在我。”俺答汗坦然接受了自己的失敗。

  長生天都不讓他贏。

  如果雨季來了,俺答汗還有心氣搏一搏,大明火器被大雨限制,贏是不好贏的,但還能搏一搏,可惜雨季在破城之日仍未來臨。

  俺答汗覺得自己輸不是非戰之罪,大明勝之不武,欺負他一個老頭子。

  勝之不武也是勝,彼此征伐,就是要為了獲勝無所不用其極,俺答汗能入寇京畿,也是趁著大明武備松弛才找到了機會,一個馬芳就頂住了他,弄得他焦頭爛額。

  “其實我很意外,你居然活著到了大明,我還以為你城破之日,就會自縊。”三娘子有些疑惑的問道,她很了解俺答汗,俺答汗是個很驕傲的人,覺得沒人能審判他的罪惡,大明皇帝也不能。

  這是長期征戰屢戰屢勝的傲氣。

  “其實,我想過自殺。”俺答汗坐直了身子,有些感慨的說道:“但最后還是投降了,不是我惜命,我馬上要病死了,我們元裔跟老朱家打了兩百多年,得有個結果,土蠻汗那個蠢貨,還罵我是叛徒,我看他這個宗主大汗才是草原頭一號的叛徒!”

  “以后,草原就依仗你了。”

  三娘子沉默了許久,點頭說道:“嗯,我走了。”

  俺答汗又靠在了墻上,把手伸到了光里,感受著光的溫暖,他已是將死之人,偶爾會回憶起年輕時那些崢嶸歲月,他南征北戰,打的草原所有部族,都俯首稱臣。

  次日,三娘子在文華殿覲見了皇帝,而后得到了皇帝冊封的圣旨,三娘子成為了大明綏遠布政司第一任布政使。

  綏遠布政司、按察司、都司,是大明對河套、歸化、集寧一帶的行政劃分,是實土郡縣,大明兩京一十三省,從此變成了兩京一十四省四大海外總督府。

  綏遠二字,取自《鹽鐵論·備胡》曰:厲武以討不義,務以德安近而綏遠。

  大明兵部一直謀求將琉球從海外總督府升級為實土郡縣,但是遲遲沒有進行的原因,是對雞籠島,就是那座東南方向的大島,探索開拓仍有不足。

  松江巡撫是大明巡撫一級中官階最高,轄區最小的巡撫,申時行只管松江一府,沒有再比這個小的轄區了,但沒人會質疑松江巡撫這四個的含金量。

  申時行最近有兩件大事要辦,第一件就是泰西大帆船到港,這是一次大宗貿易,第二件則是舟師之事,他選擇了親自處理,令舟師選出了七個人到了松江府衙,商議此事。

  “學生拜見撫臺。”一眾七人見禮并不是跪禮,而是作揖,見官不跪是大明朝廷給舟師的待遇,等同于秀才和舉人之間,見到官員可以不以白衣身份見禮。

  “免禮入座。”申時行的語氣很平靜,他看著一眾七人,眼神有些凌厲。

  “爾等深受皇恩,我要是沒認錯的話,你是石鵬,本名石六,昆山人,本為流民,為船上窮民苦力,挑貨力夫,不識字,才思敏捷,海事學堂第一期入學,讀書三年,精通算學,而后前往京師欽天監做天文生一年,受聘松江遠洋商行,今年年初,轉投昆山商幫。”申時行看向了為首的石鵬。

  石鵬本是個流民,開海后到了松江府的船上做苦力,因為聰明伶俐,在海事學堂招生的時候,三年的時間讀書識字,極為努力,海事學堂剛開始時,根本招不到什么讀書人,開海數年,其實下海仍然是走投無路、背井離鄉的選擇。

  所以,舟師大部分和石鵬一樣,起初連大字都不認識幾個。

  入學時,石鵬不過十四歲,七年后的今天,他成了舟師里的大把頭,帶頭反對朝廷的擴招。

  申時行說他們深受皇恩,可不是無的放矢,也就最近兩年海事學堂,才能招到本就是讀書人的學生。

  “撫臺是打算挾恩逼迫不成?”石鵬半抬著頭說道:“我們能有今天的成就,全是我們自己努力使然!”

  “海事學堂一年不過兩百人,我們能被選中,是我們擠破了頭,才擠進去的!學堂辛苦,披星戴月,即便是夜里也要背那些數表星圖,若是考校不過,便不能結業,今日之果,昨日努力之因,朝廷需要舟師,而我們靠自己的努力成為了舟師。”

  “談什么恩情!”

  申時行看著石鵬,又看著其他幾個舟師,露出了帶著幾分嘲諷的笑容說道:“海事學堂三年,欽天監一年,我問你,你花自己一厘錢了嗎?”

  “我…”石鵬面色立刻變得通紅!

  “當初王次輔說這海事學堂,是開善堂的不成?孔子有教無類收徒尚且需要束脩,怎么海事學堂分文不取?學生沒錢而已,沒錢可以借!陛下不準,嚴詞批評王次輔,唯利是圖要不得。”申時行說起了一段陳年舊事。

  海事學堂不收學費這件事,在創立之初,是為了快速招生和孵化舟師,尤其是為大明水師培養舟師,為了快速培養,所以選擇了不收錢,甚至供養一日三餐和藥石之費。

  海事學堂這個大窟窿是松江孫氏堵上的,這些年斷斷續續捐了一百多萬銀。

  王崇古提出了一個辦法,就是沒錢可以借,等到有了一技之長成為了舟師,再還這筆錢。

  這個提議提出來之后,被皇帝嚴詞批評了,晉商很喜歡放高利貸,尤其是在草原上,王崇古倒是鬧了個丟臉,結果現在,陛下養了一堆的白眼狼出來。

  時隔七年,陛下被自己的回旋鏢狠狠的擊中了。

  “怎么不說話了?”申時行拿起了茶盞,抿了一口茶,才繼續說道:“現在,你們又被人拱到了風口浪尖之上,卻不知曉,還洋洋得意,我如此重要,無人奈我何,我知道,你背后的大東家們承諾你們,若是出了事,他們一定拼命救護,保爾等平安,富貴一生。”

  “石鵬啊,你還記得,你是怎么變成流民的嗎?你父母去大善人家里借了錢,因為還不起,僅剩下的四畝地被兼并了去,你爹病死了,你娘投了河,你兩個哥哥被大善人賣到了工坊里不知所蹤,你一個姐姐被賣到了青樓,六年前死了,你家里的瓦房,被同村的人吃了絕戶。”

  “現在大東家給你承諾,你就信了,他們的承諾就是狗屁,你自己不知道嗎?”

  “你真的是一點記性不長啊,讀書讓你有了一技之長,卻沒教你人心險惡,海事學堂還是得教矛盾說和階級論。”

  石鵬和一起來的舟師羞憤難當,申時行的話讓他們如遭雷擊的愣在原地,這些年,他們的地位越來越高,收入越來越多,身邊都是贊美之聲,逐漸迷失,也忘記了過去的痛苦。

  申時行一席話語喚醒了他們根植在骨子里的記憶,或者說戳破了他們周圍的夢幻泡影。

  “我…”石鵬不知道要說什么。

  “我什么我,我今天讓你們來,就是告訴你們,朝廷給你們的,也可以收回來,三日內,立刻返工上船,但凡有誤,你們舟師信牌就會被收回,別覺得朝廷離開了你們不能開海,三日后,如果你們還沒返工,我就調動水師軍戶舟師,維持遠航商行的運作。”申時行面色變得凌厲了起來。

  “我給了你們機會,按照王次輔之言,就該立刻沒收爾等舟師信牌,停罷爾等禮遇!”

  王崇古給的辦法就是調動水師舟師維持商舶的運行,同時立刻剝奪他們信牌,褫奪禮遇,讓他們成為白衣。

  如果申時行為難,就直接把他王崇古的浮票內容,張榜城門街道四處,這個惡人他來做。

  王崇古現在對自己的名聲早就不怎么在乎了,反正早就坐實了奸臣二字。

  申時行性格溫和的多,還給了三天時間,愿意談談,他其實在保護這些舟師,真的按王崇古的辦法來,這些舟師立刻就跌回了原有階級,巨大的落差必然生不如死。

  大明商舶出海,都要點檢舟師信牌,一條船有一個舟師就夠了。

  朱翊鈞是贊成王崇古的說法,但具體經辦的是申時行,也尊重地方意見,總之這件事不能繼續鬧下去,影響大明商貿流轉。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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