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鈞聽到張居正提起了舊事,說的是隆慶年間,薊鎮所轄長城謊報軍情,導致京中戒嚴,損失極大,眼下雖然不是農忙之時,但是京中戒嚴,帶來的各種物價騰漲,也會造成生民困苦,百姓向南方流逝。
不僅在隆慶二年,在隆慶五年八月,同樣有一次謊報軍情,同樣是由方逢時上奏,折騰了好一陣,才算是安穩了下來。
當時朝中有人彈劾王崇古,弛防徇敵的罪名。
第二次謊報軍情折騰的時間,比較短,只有短短的七日時間,當時戚繼光并不在朝中,對隆慶五年八月的一番折騰并不是很了解詳情,只是收到了朝廷命令,枕戈待旦。
譚綸笑了兩聲說道:“就不能換個法子嗎?隆慶五年八月二十二日,我在黃花鎮等了整整七日,賊寇在哪里呢?”
那一次,譚綸回來就病了,養了一年多才好,這都是老手段了。
一旦朝中有人要對晉黨的核心利益下手的時候,謊報軍情,制造邊釁的假象,進而威逼朝廷內外,不能對晉黨動手。
彼時,高拱當國。
張居正看著二十七個廷臣,開口說道:“眼下確切消息還未傳回來,權當北虜叩關處置。”
“葛總憲。”
葛守禮立刻說道:“在。”
張居正繼續說道:“湖廣道監察御史陳堂,前往密云縣,兵科給事中張楚城前往薊州鎮,戶科給事中賈三近,立刻永安城,準備聽調,一旦軍情確定,立刻開放城中官舍,收納流民入城。”
“王希烈大學士,讓庶吉士沈一貫前往天津三衛,隨時聽調。”
葛守禮在這個時候,沒有任何想要違背張居正的意思,立刻說道:“我立刻前往調度。”
葛守禮和王希烈說完就離開了朝堂,前往調度御史、給事中、庶吉士前往張居正所說之處。
張居正又看向了戚繼光,深吸了口氣說道:“兵部大司馬譚綸、京營大將軍戚繼光,你二人立刻前往京營,隨時聽調。”
“是。”戚繼光和譚綸立刻離開。
“海總憲,請前往通州,閱視通州存糧,隨時準備起運京師。”張居正看向了海瑞,頗為誠懇的說道:“通州存糧,關乎京城社稷安危,確保調令至,糧三日進京時,以備不時之需。”
“是。”海瑞離開了朝堂之上。
張居正看向了剩下幾人說道:“吏部尚書張翰前往朝陽門,閱視朝陽門防務;禮部尚書萬士和前往德勝門,閱視德勝門防務;刑部尚書王之誥,前往西直門,閱視西直門防務;工部尚書朱衡前往外城,閱視外城防務。”
張居正做了一連串的安排,朱翊鈞一直一言不發,等待著張居正將廷臣安排到了機要之處。
等到廷臣都離開的差不多的時候,朱翊鈞看著張居正的安排,有些疑惑的說道:“張翰至朝陽門,海瑞到通州,沈一貫至天津三衛,元輔先生何意?”
朱翊鈞聽到這三個名字,察覺到了一些不對勁兒,張翰就是那個只會說元輔先生處置有方的吏部尚書,是張居正的人,海瑞是典型的帝黨,而沈一貫為胡宗憲奔走,朝廷剛剛給了胡宗憲謚號,算是給胡宗憲本人徹底平反。
這怎么看都像是逃跑路線。
張居正俯首說道:“若是兵兇戰危,陛下太后等從東華門出,至朝陽門到通州,立刻前往天津三衛,乘船向南衙而去。”
朱翊鈞猛地站了起來,大聲的說道:“朕不走!當年瓦剌人俘虜了英廟!景泰帝都未曾南遷,播遷之禍,必亡國!這是元輔先生教朕的道理!”
張居正俯首低聲勸道:“陛下,今非昔比。”
正統十四年,大明是個壯小伙,景泰帝正值壯年,萬歷元年,大明是個半截身子入了土的糟老頭,小皇帝是十歲人主。
“道理是道理,認知是認知,踐履是實踐,當實踐和認知出現了沖突的時候,先以踐履之實為準,這也是臣講筵以來,悟出的道理。”張居正是個讀書人,他也是個常有理。
小皇帝該跑就跑,張居正是帝師,是托孤大臣,他不會走,既然當年于謙能把京畿守住,他也能。
張居正之所以如此慎重,是他不確信,他對晉黨的打壓的力度,是不是用力過猛,晉黨很有可能會跟北虜聯合在一起,一如當年庚戌之變。
張居正必須要防備晉黨這個族黨有可能的反撲,尤其是王崇古離開,張四維未能回朝。
張居正開始起草詔書,他剛才的一切調度,都只是把人派了過去,但是具體的任務,他沒有下達,那是皇帝的權力,他不會觸碰。
他起草了一堆的詔書,一旦確定了北虜云集關外三萬人準備隨時南下,那就代表著俺答汗、晉黨、北蠻小王子,達成了某種默契,那這些詔書都會用印,下達到京畿的角落里。
小黃門和中書舍人開始穿梭于文華殿和文淵閣,考成法之下,大明這臺精密至極的官僚機器,雖然銹跡斑斑,煥發出了一些生機,快速轉動了起來,而此時此刻的京城官署內,一片燈火通明,無數官僚在中間來回奔走,各大庫房開始點檢武備,一切都為了迎接可能到來的戰事做著準備。
張居正寫完了這些詔書,下達了命令,已然是月上柳梢頭。
朱翊鈞開始下印,將每一封詔書都蓋上了他的萬歷之寶,唯獨張居正要他逃跑,下令讓張居正守備京師的詔書,朱翊鈞就是不蓋章。
他未曾親政,但是有拒絕的權力。
朱翊鈞坐直了身子,思考了片刻,看著張居正開口說道:“朕雖沖齡,但是也能挽弓射箭,三十斤軟弓射不了幾下,但也能射中北虜的眼睛,皇帝一旦南遷,京畿防務民心立散,更難戰守了,兩宮太后、潞王等一眾,前往留都即可。”
“如此。”朱翊鈞提筆,自己草擬了一份圣旨,和張居正擬好的圣旨差別不大,唯獨把南遷名錄上,自己的名字劃去了,他不是在商量,是在通知。
他不能走,他一走,京師人心立刻就散架了,更難戰守,士氣這東西玄而又玄,皇帝帶頭跑路的后果,那不是大明能夠承受的,張居正就是再有本事,一個散了架的朝廷,完全丟失了人心的隊伍,張居正也打不贏。
屈辱的生是生不如死,對于朱翊鈞而言,他寧愿壯烈的死,雖死猶生。
“臣遵旨。”張居正聽聞皇帝的更改,沉默了許久,最終答應了下來,他對自己有信心,他對戚繼光有信心,他對薊州、永平、山海關的三鎮之軍有信心,同樣,他對大明有信心。
大明,還沒有到亡的時候。
君臣相顧無言,秋風吹動了朱翊鈞面前書頁,嘩啦啦的作響,兩宮太后焦急的等在后殿,潞王朱翊镠已經睡著。
一個傳令官騎著快馬沖到了德勝門城下,手中弓箭拉滿,箭矢射向了城門的五鳳樓,一封來自邊方的塘報,送入了京師城內,塘報用最快的速度,傳到了緹騎手中,緹騎沖到了文華殿前,俯首說道:“北古口塘報!”
“宣!”朱翊鈞立刻站了起來,示意緹騎將塘報拿進來。
張居正拆開了塘報的火漆,打開看了半天,臉上浮現出了一抹輕松,和化不開的凝重,他俯首說道:“陛下,薊州參贊軍務吳兌,所奏塘報乃是料虜虛報,薊州總兵官陳大成領夜不收墩臺等奏聞,北古口并沒有敵情。”
“虛報?”朱翊鈞面色立變,北虜南下這么大的事兒,吳兌居然膽敢虛報,他是不想活了嗎!
“緹帥,立刻差人將其抓拿回京!朕倒是要看看,他為何要虛報!嚇唬朕?”朱翊鈞聽聞是虛報,臉色奇差。
“緹帥稍待。”張居正示意緹帥稍等,他這才俯首說道:“陛下,吳兌,號環洲,人稱吳環洲,曾經在宣大做過參贊軍務,此番料虜虛報,這次是虛報,下次可能就不是了。”
“臣以為申斥其大驚小怪誑賞為宜。”
朱翊鈞聽聞張居正的話,明白了這次虛報的究竟,不過是晉黨伸了伸懶腰,展現了一下自己的力量,朝廷明明已經答應了張四維回朝,領《世宗實錄》副總裁差事,卻出爾反爾。
世宗實錄的功勞,張四維勢在必得!
因為這涉及到了日后張四維入閣之事,是晉黨的核心利益。
這就是個警告,警告朝廷,若是張四維不能拿到這份功勞,這北虜再叩邊,就不能怪他們晉黨沒有忠君之心,禍水東引了。
朱翊鈞想明白了這出大戲的前因后果后,反而冷靜了下來,臉上卻滿是陽光燦爛的笑容,坐定之后說道:“朕明白了,果然如同戚帥所言,邊軍持盾主堅守,京營持矛主攻伐,京營武備不振,他們就能如此的肆無忌憚。”
“該死。”
朱翊鈞的笑,讓張居正略微有些疑惑,他俯首說道:“臣斗膽,陛下為何發笑?”
這爛糟糟的朝堂,小皇帝居然不怒反笑,是笑著族黨排異不勝不止,還是笑他張居正無能為力又一次無能,亦或者對大明局勢徹底失望?無論是什么樣的笑,都不是張居正想看到的。
朱翊鈞笑著說道:“緹帥說這越是咬人的狗越是不叫喚,越是叫喚的狗,越是心虛,越是虛張聲勢,就代表他們越怕,代表他們不敢翻臉,無膽鼠類罷了,朕笑他們,真的好像一群狗。”
“元輔先生,若是他們要翻臉,誰輸誰贏?”
張居正挺直了腰板,頗為謙虛的說道:“臣雖不才,但他們一定贏不了。”
朱翊鈞笑容不變點頭說道:“元輔先生,你申斥吳兌料虜虛報,入京謝罪,徐行提問,而后給他送回宣大去,吳兌之前不是做宣府巡撫嗎?讓他回去就是。”
張居正聽聞,俯首說道:“陛下英明。”
張居正是小皇帝的老師,小皇帝那點心思,張居正一清二楚,把吳兌送回宣府的意圖,非常明顯,就是為了把這群狗攆到一起去,而后一網打盡,統統送到解刳院里。
料虜虛報,還不至于送進解刳院,但是造反,大逆之罪,完全足夠了。
小皇帝現在也是讀書人了,這心思著實是有點臟,臟就臟吧,比懵懵懂懂,不諳事理要強得多。
張居正翻出了一封申斥的詔書,添了幾筆,遞給了張宏,請皇帝下印,送薊州申斥吳兌,由緹騎宣旨,當場把官位給下了,而后押解入京。
“俞帥點將要兩廣總督殷正茂手下悍將陳璘之事,元輔先生以為如何?”朱翊鈞說起了另外一件事。
張居正俯首說道:“兩廣已經趨于安定,陳璘乃是悍勇將才,前往俞帥帳下,兵法自然精進。”
“有勞元輔先生操勞國事了,這一應詔書收歸司禮監,若是真的來了,也不至于慌了手腳,今日明公疲憊,明日休沐一日吧。”朱翊鈞微微欠身,感謝張居正的操勞,同時給今天忙活的明公們放個假。
“謝陛下隆恩,恭送陛下。”張居正再次俯首謝恩,送別皇帝。
張居正其實對晉黨并不在乎,即便是高拱、楊博在朝那會兒,張居正也不是很在乎,張居正知道自己能斗的過他們,這都斗了多少年了,他們那些個花招,張居正了然于心,也就楊博搞出的新晉黨,能讓張居正眼前一亮。
張居正最在乎的是小皇帝,而這次謊報軍情的處置中,小皇帝展現出了他的勇氣,展現出了抱負,這對張居正是最好的消息。
晉黨而已。
只是小皇帝那陽光開朗的笑容,多少有點瘆人。
兩宮太后聽聞是謊報,便松了口氣,李太后有些不明白,看著朱翊鈞問道:“既然謊報軍情,那就革職令其回籍閑住就是,為何還要把吳兌送回宣府繼續做巡撫呢?”
朱翊鈞想了想回答道:“孩兒在太液池用彈弓短釘打魚,這才打了幾天,打了幾條,那些魚一看到孩兒的身影,就跑的無影無蹤,而后孩兒走遠,這些魚就又浮出了水面,孩兒打魚是為了練準頭。”
“可若是想要把太液池里的魚一網打盡,最好的辦法是不驚擾它們,把它們趕到一處用網抄起。”
陳太后聽聞,直接就樂了,搖頭說道:“這打魚還能打出道理來?妹妹也別擔心皇兒了,心里有主意就行,元輔跟咱們皇兒奏對,說的話,咱們都不明白,讓他們拿主意吧,咱們也輕便些。”
李太后想了想,擺了擺手說道:“這么晚了,快去睡吧。”
人在北土城京營的譚綸,聽到了是謊報軍情后,站起身來打算離開。
“隆慶二年那次我不在京師,隆慶五年八月,有南歸漢人言北方有北虜欲犯邊,折騰了整整七天,那次差點要了我的命啊,那謊報軍情的方逢時,現在還在大同做巡撫呢,和吳兌就是一個貨色。”譚綸看著戚繼光,說起了過往。
戚繼光那時仍然只是邊軍,對事情的全貌不是很清楚,譚綸說起,戚繼光才知道了詳情,這才知道了事情的全貌,張居正在書信里,只是叮囑當時還在薊州的戚繼光,好好練兵。
譚綸緊了緊大氅,笑著說道:“別送了,戚帥,京營務必要振奮起來,哪怕有一萬精兵在,豎子安敢如此猖狂!”
“送譚司馬。”戚繼光送別了譚綸,眼神中晦暗不明,京營,誅不臣。
宣旨的內官徐爵、緹騎的兩個提刑千戶趙夢祐、駱秉良,以及四十多騎,乘快馬奔向了薊州,薊州距離京師不過百二十里,沒過多久就到了。
徐爵翻身下馬,身后兩個小宦官抱著圣旨緊隨其后,趙夢祐、駱秉良帶著緹騎們抽出了繡春刀,他們出京代表的就是大明至高無上的皇權,邊鎮膽敢反抗,那就是謀反。
這時天已經蒙蒙亮,到了開城門的時候,薊州總兵官趙大成打開了城門,緹騎魚貫而入,找到了還在準備早飯的吳兌,兩個緹騎當場就把他摁下,幾個侍妾嚇得花容失色,驚叫連連。
“你們是誰!放開我,知道我是誰嗎!”被摁住的吳兌,瘋狂的叫嚷著,緹騎們只覺得有些厭煩,將其用力的摁在了地上,令其動彈不得。
“吳參贊好雅興啊,在邊方還能找到一二三四五,五個侍妾來,這日子果然瀟灑。”徐爵走了進來,嗤笑一聲,大聲的說道:“薊州參贊軍務、兵部郎中吳兌接旨。”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因憶前隆慶,宣大忽報西虜犯薊,薊人偵探者,因遂稱見虜已西行,犯在旦夕。”
“各路之兵,嬰墻擺守,京師亦為之戒嚴,廟堂皇皇,亦議守城之策。興化不能主持,舉措紛紛,皆極可笑。而虜終無影響,防守一月遂罷,費以數十萬計。”
“今東報沓至,若如往日舉動,則又成一笑柄矣。”
“薊鎮之報,竟成烏有,皆屬料敵虛報誑賞之言,但彼中任事者,利害切身,一有所聞,輒行奏報,何如?只為他日免罪之地,固未暇審其誠偽也,報偽人偽,事事皆偽,邊方遂皆是敗偽。”
“朕德涼沖齡,曾聽聞:良夜驪宮奏管簧,無端烽火燭穹蒼,可憐列國奔馳苦,止博褒妃笑一場。汝料敵虛報誑賞之偽言,亦如周幽王烽火戲諸侯之惡行。”
“敕薊州參贊軍務兵部郎中吳兌,原地解職,入京謝罪,徐行提問。”
“欽此。”
徐爵說完,示意緹騎們現在可以把這個人押解回京了。
這封圣旨里,有幾句是小皇帝自己加上去的,就是良夜驪宮奏管簧這首沒什么格律的詩,張居正是有學問的,作詩格律一定要講,小皇帝讀書不久,沒啥格律,這首詩,說的是當初周幽王為博褒姒一笑,把烽火狼煙當兒戲,最終導致國滅人亡。
謊報軍情,從來不是什么小事。
“徐大珰辛苦。”陳大成壓根就不知道發生了什么,緹騎們把刀拔了出來,一路只問吳兌身在何處。
徐爵將陳大成送上的鹽引推了回去,搖頭說道:“陳總兵,使不得。”
他身后跟著的兩個小黃門可是張宏的人,這要是拿了邊方軍將的錢,回去張宏三言兩語,馮保這半年的努力全都付之東流。
“這吳兌這是做了什么,好端端的,京師怎么嚴旨忽傳薊鎮?”陳大成多少聽說了宮里的宦官在變,也萬萬沒想到宮里的宦官們居然真的不收錢了,宮里的撕咬看來比宮外還要狠厲幾分,陳大成看吳兌被拿下,問問情況。
徐爵也沒多留,笑著說道:“吳兌謊報軍情,皇爺爺極為生氣,下了敕諭要拿吳兌進京審問,明日會有新的參贊前來參贊將軍軍務。”
“走了。”
“送徐大珰。”陳大成趕忙出門相送,直到送出了薊州城外,才露出了一個輕松的笑容。
吳兌是晉黨的人,這人曾經在宣府大同任過參贊,平調到了薊州之后,威懾于戚繼光的軍威,不敢造次,等到戚帥入京,陳大成做了總兵之后,這個吳兌愈發猖狂。
但是陳大成無論如何都沒料到,這吳兌居然膽敢謊報軍情!
他收到朝中下章詢問虜情,人都傻了,哪來的虜情?二月剛剛打下了一場大勝,董狐貍和北蠻也要喘口氣才能犯邊才對。
陳大成又到長城守備,詢問墩臺遠侯,壓根就沒有什么三萬人云集的痕跡。
北虜一人最少三四匹馬,真的南下,別說三萬人了,就是兩千人,那人吃馬嚼動靜絕對小不了,若是北虜來犯,關外流民早就蜂擁而至,請求入關庇護了。
吳兌很快就被押解入京,作為晉黨的人,葛守禮作為黨魁自然要為之奔走,了解了其中詳情之后,葛守禮人都麻了,折騰了一整天,全都是假的!
小皇帝的圣旨里直接把這件事定性為了烽火戲諸侯,而且事實的確如此。
葛守禮來到了刑部,知道人是被緹騎給拿了,關在北鎮撫司,又來到了北鎮撫司要見吳兌。
朱希孝多少知道皇帝要如何處置,也沒有多做阻攔,讓葛守禮進了天牢,單獨見到了吳兌,當然隔墻有耳,大家都心里清楚。
吳兌這會兒酒已經完全醒了,縮在角落里惶恐不安,看到了葛守禮,立刻連滾帶爬的沖了過來。
“葛公救我,葛公救我啊!”吳兌緊緊地攥著葛守禮的褲管,整個人都在發抖,被緹騎拿回了天牢,才知道了怕,哪怕是不知道解刳院的恐怖,也是知道天牢里的五毒之刑,絕對不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能夠承受的。
吳兌之前不怕,是因為晉黨之前就是這么玩的,早就形成了路徑依賴。
方逢時在隆慶二年、五年兩次折騰朝廷,現在還在大同做巡撫,能有什么事兒?
吳兌被逮了才緩過神來,高拱不在了,眼下是張居正當國!
葛守禮想要抽出腿來,試了幾次卻沒抽出來,耐著性子問道:“吳兌,邊方虜情奏聞,理應有邊鎮總兵書押和印綬,伱奏聞虜情的時候,薊州總兵,沒有下印嗎?”
吳兌眼神閃躲的說道:“未有,我就是聽說有虜情,就一著急,趕忙發回京師了啊,我也是怕北虜叩邊,朝廷并無準備,到時候,又是手忙腳亂。”
“我,我,我也是為了朝廷啊!”
“混賬!”葛守禮用力的抽出了腿,看著吳兌說道:“朝廷自有法度,奏聞虜情理應有總兵書押,你辦得這叫什么事兒?連陛下下敕諭讓緹騎拿人起獲臟物,都要刑部書押下印,把黃紙案變成駕貼案,你怎么敢?!”
“我還以為你在北虜有內應,知曉此事,不愿與總兵分這份功勞,被人哄騙所至,你這聽說…我如何能救得了你?”
葛守禮想過無數種可能,比如吳兌因為久在邊方和北虜來往密切,在北虜中有些人脈,聽到了消息,為了不讓總兵搶功才自己奏聞。
結果壓根就不是,玩的就是養寇自重。
“葛公救我啊。”吳兌聽聞葛守禮的說辭眼前一亮,內應這東西,不可查證,葛守禮一句話讓吳兌想到了脫身的說辭,內應、爭功、受騙、懊悔、認罪,葛守禮已經提醒的極為明顯了。
“不爭氣,我去尋元輔先生,你在牢里好生呆著,莫要生事。”葛守禮看吳兌聽懂了自己說什么,一甩袖子,離開了天牢。
內應,不是很容易查證,被人騙了,總好過被定性為烽火戲諸侯嚇唬朝廷的好。
葛守禮匆匆前往了全楚會館,在游七的帶領下,找到了在庖廚房里折騰番薯的張居正。
張居正上衣下褲,將清洗好的番薯去皮,尤其是凹陷的部分,張居正還挖了出來,整理好了番薯后,張居正拿出了刨絲刀開始準備刨絲。
“葛公稍待,容我忙完這點事兒。”張居正看到了葛守禮,笑著說道。
葛守禮大感驚訝的問道:“元輔這是要做什么?”
張居正笑著說道:“寶岐司傳來甘薯的食用法子,就拿些來試一試,現在刨絲,風干后,就可以粉碎研磨成粉,若是做成了粉條或者皮渣,也算能節省一下主糧,除了救荒,也能種來做粉。”
“宮里的宦人都喜歡媚上,怕他們誆訛陛下。”
葛守禮看著不是很熟練的張居正,一時間有些感慨萬千,《孟子·梁惠王章句上》有云:見其生,不忍見其死;聞其聲,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遠庖也。
張居正不僅不遠庖廚,還親自刨絲曬干,打算做一做。
張居正不擅長庖廚,他就是親自做一做,踐履之實,今天休沐,他一點都不閑,他是怕小皇帝被宦官給糊弄了。
而且小皇帝親事農桑,帝師要是一點不懂,被問到,卻一問三不知,那還怎么當帝師?
張居正洗了洗手,說道:“全楚會館九折橋那邊不是有四分地嗎?甘薯收獲和宮里大致相同,甘薯做不了主糧,也能做成粉,也算是用途,再不濟也能拿來釀酒,總之能省點主糧是一點。”
“葛總憲是為了吳兌之事而來?”
葛守禮趕忙說道:“是,他也是受小人誆騙,又起了爭功的心思。”
“這里是我的私宅,既然是私下里說話,葛公也別怪我唐突,我直言不諱了。”張居正笑著問道:“葛公真的這么以為?吳兌是被人騙了?”
葛守禮終究是搖了搖頭,嘆了口氣,事實的真相,葛守禮也猜了出來,做了這黨魁,才知道楊博之不易,尤其是手底下一群閑不住的主兒,還胡作非為,這個黨魁當的是真的心累。
葛守禮又不愿意楊博一輩子的奔波就這么毀于一旦,只能這么硬撐著。
“葛總憲,楊太宰在的時候,都是說實話,大家都是明公,這些糟爛事到底為什么發生,心里都清楚,沒必要刻意打機鋒,把話說明白,都輕便些。”張居正話鋒一轉看著葛守禮低聲說道:“吳兌的事兒,是個機會。”
“機會?”葛守禮眉頭一皺。
張居正看著葛守禮這個樣子,搖了搖頭說道:“你啊,你這黨魁當的,都快當成老好人了,楊太宰走的時候,是怎么讓張四維到手的鴨子飛掉的?”
“斗米恩,升米仇,你做的少點,他們求著你做,你做得多了,他們認為理當如此,誰都不拿你當回事兒。”
“就以眼下吳兌的事兒來說,朝議鼎沸,你應該如何做?”
“不看、不聽、不說,等到底下那些人坐不住,求告到你的門上,你也不要出來,讓他們去求張四維,張四維眼下沒有官身,什么都做不得,等他們找到張四維發現沒用了,就念到你的好了。”
葛守禮恍然大悟的說道:“這樣,這樣都會念到我的好,收攏人心。”
張居正連連擺手說道:“不不不,他們第二次求你,你還不要管,等到張四維來求你,你再出來,踩一腳張四維立威,這樣才能收攏人心。”
葛守禮不敢置信的眨了眨眼,暗自乍舌,果然這當黨魁也是需要經驗的,如何將利益最大化,葛守禮還沒學會,他想了想才疑惑的問道:“元輔和戚帥相處,也是如此嗎?”
張居正笑著說道:“那倒不是,性質完全不同,吳兌是惹出了亂子,戚帥是有人攻訐他。”
“戚帥不是勛貴的時候,我得盡心保他,否則他很難做事,他做成了事兒,我也才能站得穩。隆慶五年,高拱和我爭奪兩廣總督人選,高拱門下李遷百事不成,但是殷正茂到了兩廣,就可以安定,都是互相助力。”
“用人任事,他得能成事,否則必然落于下風。”
葛守禮這才恍然的說道:“謝元輔教誨。”
葛守禮離開了全楚會館,張居正看著葛守禮的背影,才對游七說道:“葛守禮倒是沒有辜負楊太宰的信任,把這新晉黨弄的有模有樣。”
“先生為什么要教葛守禮怎么做黨魁啊,他做的不好,晉黨亂糟糟的不是有利于先生嗎?”游七多少有些想不明白。
張居正解釋道:“分化晉黨,才能徹底打散他們,葛守禮憨直了些,但還是有幾分恭順之心,張四維回朝,屬實是惡心了。”
張居正在利用吳兌分化晉黨,讓晉黨內部矛盾表面化、激烈化,讓張四維心里的恨,越積越深。
欲使其滅亡,必使其瘋狂。
隆慶五年末的謊報軍情,譚綸因此中風。文中引得是張居正申斥吳兌謊報軍情的原文。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