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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 矛盾說已然大成,成書刊刻天下

請牢記域名:黃金屋 朕真的不務正業

  胡宗憲是東南平倭總指揮,在胡宗憲的主持之下,倭患漸漸平息,胡宗憲沒有要跟倭寇談和,搞出貢市這種東西來,組建自己的朋黨,進而威逼朝廷讓步。

  養寇自重,弛防徇敵這種把戲,可不是晉黨的專利,事實上,大明能打勝仗的文武官們,若是不掌握這個技能,基本都要吃很大的苦頭。

  文官也是如此,比如景泰二年進士王越,因為軍功封爵,成化十九年,王越被奪爵除名,貶謫安陸閑住。

  比如嘉靖末年的胡宗憲。

  打勝仗的文官,背棄了文官這個階級,就會遭到迫害。

  胡宗憲有罪,他攀附權奸嚴嵩父子。

  嘉靖四十一年,嚴嵩父子倒臺之后,胡宗憲因為嚴黨的原因,被罷免回鄉閑住,胡宗憲并沒有安享晚年,而是在兩年后,滅頂之災從天而降。

  胡宗憲以嚴黨的身份再次鋃鐺入獄,而這一次的罪名是,一封胡宗憲親筆手書偽造的圣旨。

  嘉靖四十四年十月,胡宗憲寫下了《辯誣疏》,卻遲遲得不到世廟皇帝的回復,嘉靖四十四年十一月初三,胡宗憲寫下‘寶劍埋冤獄,忠魂繞白云’后,自殺身亡,時年五十四歲。

  當時在福建做巡撫的汪道昆,是胡宗憲的好友、戰友、同鄉,聽聞胡宗憲獄中自殺的消息,悲憤至極,上奏將徐階和秦檜相提并論。

  汪道昆罵徐階是大明的秦檜,是因為胡宗憲之死謎團有三:

  其一,胡宗憲攀附權貴乃是為了平倭,一事不二罰,胡宗憲既然已經在嘉靖四十一年因為攀附嚴嵩,被削官身處罰,為何又在兩年后,以嚴黨鋃鐺入獄,胡宗憲就是再愚蠢,還能親筆手書偽造圣旨?那封胡宗憲親筆手書的假傳圣旨在何處?

  其二,胡宗憲上諫的《辯誣疏》,到底有沒有被世廟主上所見?內閣有沒有利用制度的僵化,暫扣胡宗憲陳情奏疏?世廟主上是否看到過這封奏疏,而后不加理睬?

  其三,胡宗憲的真正死因,秦檜是個大貪官,徐階也貪,秦檜冤殺了岳飛,徐階掌內閣,胡宗憲之死,到底是畏罪自殺,還是徐階掌內閣刻意羞辱胡宗憲,最終難忍羞辱冤死獄中?

  汪道昆在隆慶年間被起復之后,依舊緊咬著這件事不放,追查了許久,三個問題,一個答案沒找到,汪道昆也知道,他恐怕永遠找不到這三個問題的答案。

  隆慶六年,為了安撫汪道昆等一眾為胡宗憲喊冤的臣子,朝廷為胡宗憲恢復了抗倭名譽,錄其抗倭軍功。

  朝臣們攻訐張居正,都是攻擊他威震主上,因為其他罪名,實在找不出問題來。

  歹人王章龍刺王殺駕案,證物中也出現了高拱親筆手書,張居正卻沒有趁著這個案子,對新鄭(高拱)一黨追魂索魄。

  胡宗憲的《辯誣疏》到底有沒有被世廟主上所親見,已然成為了懸案,可是張居正上《陳五事疏》對皇帝做出了要求,要求奏疏應批盡批,不要丟垃圾桶,不要丟小膳房生火,不要留中不發,哪怕皇帝懶懶散散的打個×,下章諸部,還搞了起居注,皇帝看沒看,大家都能清楚。

  至于冤案,張居正當國,從來不辦這種案子,張黨和晉黨勢若水火,晉黨依仗之一的大同總兵官馬芳案中,兵部說馬芳有折沖之功,張居正也沒有對馬芳、麻貴、麻錦等一眾追殺,迫害致死。

  政治家和政客有著極大的區別,政客和畜生也有極大的區別。

  毫無疑問,張居正是個政治家,他想施展心中的抱負,而不是當國了,打擊報復自己的敵人。

  張居正一直在小心翼翼的控制著黨爭的烈度,不至于讓大明傾覆。

  “誰還有疑問嗎?”張居正左右看了看,在浮票上寫上了自己的意見,松江巡撫汪道昆、松江總兵官前軍都督府左都督俞大猷、內官張誠等一眾官吏,前往松江府,主持徐階還田。

  朱翊鈞看著張居正的浮票,拿起了大印,蓋在了上面。

  張居正從張宏手中接過了奏章遞給了張翰,而后從袖子里一抖,拿出了一本新的奏疏。

  張居正開口說道:“庶吉士沈一貫上奏言胡宗憲平反事。”

  “言:夫大司馬胡公者,國家飄零逢明主,社稷之臣也。”

  “胡司馬有社稷功,中撼者,猝死請室,沈山人為胡司馬憤,進曰:高皇帝以八議釋有罪,唯議其功,我國家倚胡司馬,平東南倭患,死司馬非世廟意也,既司馬亡論已,奈何傷世廟之明?懇請錄司馬平倭社稷之功,賜謚號以正其名。”

  “浩氣長存天地動,忠魂永駐古今同。”

  “憶昔從司馬,長楊較射熊。霓旌千騎出,天網四隅空。”

  “文豈相如似,時應漢主同。只今飛鳥盡,好為韣良弓。”

  沈一貫是隆慶二年的學士,是浙黨的人,他的父親沈明臣曾經是胡宗憲的幕僚,自稱沈山人。

  胡宗憲死后沒人敢去悼念,沈明臣去了,而且還為胡宗憲的身后清譽不斷奔走,這兒子中了進士,還讓兒子沈一貫繼續為胡宗憲奔走。

  這本奏疏的主要內容,就是賜胡宗憲一個謚號,這樣胡宗憲的身后名,就齊全了,胡宗憲不該死,但他已經死了,為尊者諱,不是世宗皇帝要殺胡宗憲,那是誰在僭越神器,要殺胡宗憲呢?

  “給不給胡宗憲謚號?”張居正看了一圈問道:“是應該給的,胡公平倭有功,竟瘐[yǔ]死,為其正名,乃是應有之義。”

  張居正表達了自己的態度,給謚號。

  瘐死:就是在牢房內因受刑、饑寒或疾病屈辱的死去。

  海瑞驚訝的看著張居正。

  張居正主持朝局,先以賄賂的罪名打掉了徐階的保護傘南京禮部右侍郎董傳策,而后又派出了和徐階有仇的汪道昆,再議給胡宗憲正名,這一套組合拳打下去,徐階這一次還能挺得過去?

  海瑞當初應天巡撫辦徐階侵占案,既沒有打掉徐階保護傘,又沒有團結為胡宗憲奔走的朝士,更沒有想到給胡宗憲正名,讓徐階陷入輿論劣勢之中。

  這一套組合拳,行云流水。

  “諸位以為?”張居正合上了沈一貫的奏疏,看向了所有廷臣,胡宗憲求榮得辱,現在錄胡宗憲平倭功,賜謚號,有沒有人反對?

  廷臣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并沒有人站出來反對,晉黨更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

  張居正提筆在浮票上寫上了自己的意見,給張宏,呈送御前。

  朱翊鈞看了看,再次下印。

  張居正站起身來,甩了甩袖子,跪在地上,朗聲說道:“陛下,臣有本啟奏。”

  “臣初中進士,選為庶吉士,入翰林院,教習有徐階教導臣經世之道,傳道授業解惑,而后徐階為臣師,薦臣為裕王府侍講侍讀,乃是提攜之恩。”

  “臣以私情,懇請陛下念其嘉、隆之政,多所匡救,下旨寬宥一二,止于還田事結,且勿瓜蔓連坐,臣亦手書一封,陳明利害,陛下幼沖,臣唯恐天下震動。若徐階不服,仍不肯還田徇私,再行下嚴旨督辦。”

  張居正讓自己的心腹陳堂,打掉了徐階的保護傘,又答應了讓徐階的仇人去查此案,又給胡宗憲謚號,讓徐階陷入了絕對的輿論劣勢之中,然后才請皇帝旨意,不要讓這件事擴大化,若是徐階還要反抗,再下嚴旨。

  張居正說的很清楚,這是一個私人的請求,若是皇帝不下旨,張居正也沒什么辦法,他已經盡力維護自己恩師了。

  朱翊鈞略顯沉默,他表示讀書人玩的就是臟!

  張居正壞事做盡,才說:大家都看到了,我也不想這樣,朝中大勢所趨,我盡力了,護不住徐階不是我的錯…

  朝中的局勢根本就是張居正一手造成的,那陳堂是張居正的人,那沈一貫每個月都為胡宗憲奔走。

  張居正就是典型的又當又立!

  殺人的是你,湊足了殺人條件的是伱,把刀子磨的如此鋒利的是你,喊著不要殺人的還是你。

  朱翊鈞稍微思考了下,點頭說道:“無不可。”

  對于追擊徐階之事,海瑞當初提到的止還田。

  當然,徐階如果執迷不悟,那不能怪張居正這個學生不為他說話了,張居正已經仁至義盡,朝廷也已經仁至義盡,這田,不還也得還。

  至于徐階的生計,根本不用擔心,海瑞回朝的詔書是二月份下的,朝廷繼續追查的消息是九月份下的。

  也就是說,徐階有整整七個月的時間去準備,徐階的階級的確會在這次追查中,向下滑落,但那也不會像嚴嵩一樣,餓死在墓舍之中。

  嚴嵩臨終之前,因為皇帝嚴旨、官紳口誅筆伐,只能在墓舍偷別人上墳的貢品,當時連回籍閑住了兩年的胡宗憲,也再次被扔進了天牢里屈辱自殺,嚴嵩連兒子都死了,更沒人管嚴嵩了。

  海瑞把開海事和查徐階兼并侵占混為一談,不是海瑞不懂政治,而是南方開海的主要反對力量,就是沿海的縉紳,打擊沿海縉紳的同時,將松江府市舶司做成既成事實。

  廷議還在繼續,戶部尚書王國光補了徐階一刀。

  王國光拿著一本奏疏說道:“應天巡撫宋陽山上奏說:這素來蘇松膏腴之地田賦不均,侵占拖欠數不勝數,聞之使人扼腕痛惜,今日圣主踐大寶之位,理當剔刷宿弊,為國家建經久之策。”

  “豪家田至七萬頃,沈氏欠糧至二萬,又不以時納,夫古者大國公田且三萬畝,而今且百倍于古大國之數,能幾萬頃,而國不貧?”

  “吹求太急,民且逃亡為亂。”

  應天巡撫的這本奏疏,乍一看,說的這個豪家,是松江的另外一半——沈氏,徐階的正夫人的沈氏。

  “七萬頃這個數字是不是有些夸大了?過于鼓噪聲勢了?”海瑞眉頭緊蹙,七萬頃是七百萬畝!

  大明攏共就七百萬頃田畝,徐階一家子能搞這么多?

  松江府哪來的這么多的地,海瑞任應天巡撫的時候,也查過徐階正夫人的沈氏,的確良田無數,但是絕對沒有七萬頃之多。

  “海總憲之疑,我也有,并且專門下文詢問,應天巡撫的本意是:南衙侵占田畝已經超過了七萬頃,單算沈氏欠了兩萬石的藁稅。”王國光把這句話解釋清楚了。

  是整個南衙被侵占的膏腴之田,超過了七萬頃,而不是沈氏,徐沈兩家多大的能耐,能侵占七萬頃…

  剛收到奏疏的時候,王國光大感驚訝,還專門寫了信詢問宋陽山,沈氏什么身份,能搞七萬頃田?

  宋陽山回文,王國光才搞清楚。

  如果徐階不投降,被要求還田的就不僅僅是徐階侵占的那二十四萬畝,包括了他正妻家中,以及整個南衙地面,七萬頃田畝,都要被追查。

  王國光拿出這本奏疏專門說事,就是逼徐階不要反抗。

  “如此,是我理解有誤。”海瑞了然,南衙地面十四府,占了大明半數以上的藁稅,近年來,國家財用大虧,和南衙侵占兼并之風愈演愈烈,有很大的關系。

  對于徐階還田事,在王國光補這一刀之后,暫時告一段落。

  張居正繼續說道:“陛下幼沖,群臣奏疏又晦澀難懂,僅有句讀,公文歧義連連,考成法第一事,公文可用俗文俗字,逗句要有,理當表述清楚,沒有歧義,減少冗雜內容為宜。”

  張居正為了小皇帝能看得懂大明朝臣們的奏疏,考成法推廣至全國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求把公文寫明白,不是寫的云里霧里一大堆,用長篇累牘,用垃圾信息轟炸塞滿皇帝的認知。

  張居正掌內閣,他看的那些個寫了幾千字屁話的奏疏也煩,一本奏疏洋洋灑灑幾千字,一句正事沒有,或者正事只有幾句,那不是瞎胡鬧?

  考成法的大棒,終于從京城砸向了地方。

  廷議結束之后,講筵的侍讀、侍講們開始入殿,張居正從袖子里抖出了兩封書信遞給了張宏,俯首說道:“臣給應天巡撫宋陽山書,給徐階書,還請陛下過目。”

  朱翊鈞打開了兩封書信,這本是私人信件,不便朱翊鈞拆閱,但又涉及到了公務,自然要給皇帝看了。

  考成法中,內閣理應由皇帝考成,但是因為主上幼沖,這個考成不大好落實,但是這么大的事兒,張居正還是決定讓皇帝陛下看一看,他也認為小皇帝應該能夠看得懂。

  給應天巡撫宋陽山的回信,主要是討論侵占田畝帶了問題,侵占的田畝需要司法庇護才能長期維持,這誕生了官場上的姑息之弊,也就是人人互相姑息、袒護之大弊。

  要督辦侵占田畝之事,要吏治與清丈并行,方能成事,只清丈,侵占田畝的問題,無法解決。

  而給徐階的信中,張居正的措辭就極為激烈了。

  朱翊鈞開口說道:“元輔先生說:異時,宰相不為國家忠慮,徇情容私,甚者輦千萬金入其室,即為人穿鼻矣。今主上幼沖,仆以一身當天下之重,不難破家以利國,隕首以求濟,豈區區浮議可得而搖奪者乎!”

  “有敢撓公法,傷任事之臣者,國典具存,必不容貸。所示還田諸事,俱當事理。”

  “元輔先生措辭有些嚴苛了。”

  什么叫:有敢撓公法,傷任事之臣者,國典具存,必不容貸?

  張居正這封書信,是實打實的威脅,根本不講任何的人情,不還田,阻撓公法,甚至傷害任事之臣,國典具存,必不容貸!

  朱翊鈞讀書,知道仆在這里,不是仆人的意思,是男子的謙稱,類似于鄙人一類的謙稱。

  “臣唯恐徐階不知輕重厲害,做下大逆之事,到時候,怕是覆水難收,無人可救,話難聽,是徐華亭事兒辦得難看。”張居正也是無奈的說道。

  貪就貪吧,貪那么多,被人查的底朝天,這案子張居正怎么回護?二十四萬畝田,哪怕是按正一品一萬畝田去核算,徐階名下田畝是規定的二十四倍。

  作為張居正的老師,徐階有傳道受業解惑和提舉的恩情,這是張居正要還的私情,他不能不為徐階說話,但是話已經說到這個份上,徐階要是再不識好歹,真的不怪張居正了。

  朱翊鈞將兩封書信遞給了張宏,馮保將兩封書信下火漆押好,送往九龍館驛,送往應天府和松江府。

  “臣為陛下解惑。”張居正看這件事辦完了,開始了今日的講筵。

  “朕前些日子的詢問,元輔先生至今未成解惑。”朱翊鈞問到過:矛和盾總是對的嗎?

  元輔先生遲遲沒有回答。

  張居正對這個問題其實已經想明白了,他俯首說道:“臣略有所悟,有道是:孤陰則不生,獨陽則不長,故天地配以陰陽。”

  “《道德經》老子曰: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

  “單純的利矛和單純的堅盾,是不可能長久的,也不可能更加銳利,更加堅固,就像孤陰不生,孤陽不長,所以天地有陰陽,也有矛盾。”

  “道,獨一無二,道本身包含陰陽二氣,陰陽二氣相交而形成一種平衡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狀態,萬物在這種狀態中產生。”

  “萬物背陰而向陽,背陽而向陰,并且在陰陽二氣的互相激蕩而成新的平衡,謂曰沖氣以為和。”

  “陰陽出于道,矛盾亦出于道,陰是陽,陽也是陰,矛是盾,盾也是矛,矛與盾如天地之陰陽二氣,矛與盾相擊而形成一種平衡的狀態。”

  朱翊鈞認真的聽完了張居正的說辭,這還是矛盾相擊,產生疑惑,并且解決,是矛盾在事物發展中的作用,和朱翊鈞想聽到的并不完全相同。

  “這就是元輔先生的答案嗎?”朱翊鈞沉默了許久,詢問道。

  張居正繼續說道:“矛和盾,本為一體,彼時為矛,此時為盾,并不總是正確的,有的時候,是矛被盾所阻攔,有的時候,是盾被矛穿破。”

  “這句話略微難以理解,臣以族黨為例。”

  “晉黨在最開始的時候,是利矛,為了解決與俺答汗沖突走到了一起,朝中反對和解,堅持不顧民生的打下去的風力是堅盾。”

  “在俺答封貢后,晉黨卻變成了族黨,同利則趨,同害則避,這個時候,晉黨變質,變成了堅盾。”

  “楊太宰不滿張四維和王崇古瞞著他做了那些茍且之事,否定了張四維的同利則趨,同害則避,為求延續,提出了尊主上威福之權,抵擋元輔威震主上,這就形成了新的矛與盾。”

  “晉黨否定了朝中風力,而族黨否定了晉黨的成就,楊太宰又否定了族黨朋比之綱領,現在葛守禮是新的利矛,王崇古和張四維變成了堅盾。”

  “有矛盾,必然有斗爭,彼此不斷的否定,才讓晉黨的不斷向前,擺脫族黨的桎梏再次蛻脫。”

  “晉黨如此,臣之張黨與晉黨亦是如此,浙黨與張黨亦是如此,臣權與君權亦是如此,天下萬物無窮之理,亦是如此。”

  張居正說完,并不是完全肯定,大明的十歲人主,到底能不能聽懂他在說什么。

  為了解決這個問題,張居正還把老子的著作,全部看了一遍,略有所悟,為了解決皇帝的疑慮,張居正真的盡力了。

  朱翊鈞聽完之后,眼前一亮,他笑著說道:“元輔先生之言,振聾發聵,朕嘗以胡宗憲為例。”

  “胡宗憲攀附嚴嵩嚴世藩父子,在東南為平倭總指揮,平定了倭寇,這是本質,是踐履之實,是折沖之功。”

  “但是胡宗憲攀附嚴嵩父子亦為事實,這個功績無法區分胡宗憲的個人和嚴黨這個集體,這是統一也是對立。”

  “徐階主持倒嚴嵩,從肯定胡宗憲的功勞,到徹底否定胡宗憲的功勞,甚至搞出了胡宗憲手書偽造圣旨,最終釀成了慘案,這是完全否定的過程。”

  “高拱當國之時,汪道昆、沈明臣等人為胡宗憲奔走。”

  “朝廷開始重新考量胡宗憲的具體功過,再看到晉黨變成了族黨,才知胡宗憲的平倭,根絕倭患的不易,故此為胡宗憲正名,這是具體事情具體分析,功是功,過是過,一是一,二是二的踐履之實。”

  “最后便是到了現在,海瑞回朝后,再次展開了對徐階還田的討論,進而引出了胡宗憲冤案之事,從各個方面分析徐階當國利弊和胡宗憲冤案造成的影響,進而得到了一個胡宗憲錄平倭功、得謚號,而徐階必須還田的結果。”

  “混淆肯定的現象,徹底否定的形式、具體分析的信實、綜合妥協的沖和,事物發展經過了兩次否定,變得清晰而確信,這就是元輔先生要說的否定之否定嗎?”

  朱翊鈞看著張居正,張居正自己何嘗不是如此呢?

  張居正新政是肯定,張四維當國對張居正反攻倒算是完全否定,而萬歷皇帝徹底失去了張居正,才知道大明帝國,只有一個張居正,孤立無援,擺爛三十年,這是否定之否定。

  萬物無窮之理,在肯定、否定、再否定中,循環往復螺旋向前。

  “陛下睿哲天成!”張居正聽聞陛下的總結,頗為感慨,陛下總結十分到位,把他的話用俗文俗字說的很是清楚。

  朱翊鈞笑著說道:“至此,元輔先生從形而上的心中知,從形而下的踐履實出發,確立了矛盾的定義,如同知行一般是對立而統一的存在,詮釋了楊博君子小人問題,詮釋了晉黨之變遷,詮釋了胡宗憲冤案始末。”

  “就以這三個案子為例,開始刊刻矛盾說吧。”

  張居正一愣,小皇帝真的是殺人誅心,這徐階還沒死呢,這就被釘死在歷史的恥辱柱上。

  朱翊鈞繼續說道:“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不可執一為定象,不可定名也。由萬物無窮之間的普遍聯系,確立了矛盾的普遍存在,矛盾存在于一切事物中,始終貫穿萬物無窮之理發展,即矛盾無處不在,無時不有。”

  “不積跬步,無以至千里;不積細流,無以成江河。事物的發展總是在一次又一次的矛盾碰撞下,不斷的累積,不是矛在一次次的碰撞中折損,就是盾在一次次碰撞中被刺破,最終由一個量變,成為了質變。”

  “又從矛盾普遍存在于萬物無窮之理,延伸出了矛盾對萬物無窮之理、對事物發展的促進過程為:現象—否定—信實—沖和(陰陽交匯的平衡狀態),這一否定之否定的基本過程。”

  “不可陷之盾與無不陷之矛,必然產生沖突,有沖突就會有斗爭,而這個持續不斷的斗爭過程,完成了矛與盾的相互轉換,確定了矛盾如知行,為一枚銀幣的正反兩面,孤陰則不生,獨陽則不長,故天地配以陰陽。”

  “而在這個斗爭的過程中,要保持斗而不破,要分得清楚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若是分不清楚輕重緩急,主次不明,矛盾相擊矛折而盾破,就是兩宋黨錮盈天的殷鑒在前。”

  “如此,《矛盾說》已然大成,可以成書刊刻天下了。”

  “先生之名,必然流傳青史,恩澤德庇后人。”

  朱翊鈞拿著自己的做好的筆記,一點點把張居正的矛盾說總結完全。

  在張居正完整的回答了問題朱翊鈞的提問之后,矛盾說的內容,不再作為小范圍流傳,而將作為一門顯學,刊刻天下,在王陽明知行合一致良知之上,更進一步,用道理詮釋萬物無窮之理的根本。

  求其上而得其中,哪怕是為了反對張居正的矛盾說,那也要拿知行合一致良知作為反擊的依據。

  閹割版的、只講致良知不講知行合一的王陽明心學,在面對辯證性的矛盾說面前,不堪一擊。

  “臣不敢貪天之功,皆仰主上睿哲天成。”張居正趕忙俯首說道。

  這話的意思是,朱翊鈞作為皇帝,是《矛盾說》的總負責人,通訊作者,而張居正和楊博都是作者。

  “今天咱們講什么?”朱翊鈞看侍讀學士們完成了記錄,笑著問道。

  “論語吧。”張居正已經掌握了矛盾說,自己敲碎了自己的思想鋼印,再和陛下奏對,講筵的時候,變得如魚得水了起來。

比如這一句,子曰:能以禮讓為國乎,何有?不能以禮讓為國,如禮何  意為夫子說:若能以禮讓來治國,那還有什么困難呢?若不能以禮讓來治國,那又把禮怎辦呢?

  張居正開口說道:“夫子的意思是說,人君為國,不可專倚著法制禁令,必須以禮讓為先。蓋禮以別尊卑,辨上下。”

  “比如君臣有朝廷之禮,上不驕,下不僭,名分自然相安,這就是君臣間的禮讓;”

  “父子有家庭之禮,父慈子孝,情意自然相治,這就是父子間的禮讓。”

  “禮讓,乃行禮之實也。”

  朱翊鈞面色古怪的說道:“元輔先生,朕有惑。”

  “臣為陛下解惑。”這一次張居正信心十足。

  朱翊鈞平靜的問道:“按照夫子所說,若能以禮讓來治國,那還有什么困難呢?”

  “似乎只需要,朕所行的禮,都出于恭敬謙遜之信實,則禮教就足以訓俗清朗風氣,誠意又足以感人臣忠貞不二,那百官萬姓,就自然而然,安分循理,相率而歸于禮讓二字,紀綱可正,風俗可淳。”

  “真的是這樣嗎?”

  張居正斟酌片刻才開口說道:“道理的確如此,天道無恒長,今日下僭越,上幼沖,名分不能相安,父不慈子不孝,情意不能相治,君臣父子之間的禮讓,已經蕩然無存,就需要法制禁令,富國以安天下,強兵以誅不臣。”

  朱翊鈞發現,張居正已經能夠熟練的利用矛盾說,去詮釋儒學中,一些解釋不了的問題了。

  “嗯,如此。”朱翊鈞頗為滿意的點了點頭,繼續著每日講筵。

  講筵結束,朱翊鈞站起身來微微欠身算是結束了今日的講筵。

  “元輔先生以為徐階會束手就擒,老實還田嗎?”朱翊鈞在臨走的時候,突然開口問道。

  有人說,朕一日一更!╭(╯╰)╮分明是一日兩更,一更8000字,一天就是1.6萬字!!╭(╯╰)╮!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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