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務正業正文卷第七十八章欺人太甚小皇帝當小皇帝陛下以張四維丑陋貌寢為由,拒絕了張四維回朝,群臣或者擔心或者期盼,皇權和相權起沖突,但是小皇帝似乎是真的嫌張四維丑,廷議的奏疏,小皇帝再也沒有發表過他的意見。
朝政如常運轉。
是夜,新晉的晉黨黨魁葛守禮,邀請了晉黨所有在京官員,來到了全晉會館,這個邀請,葛守禮是極為忐忑的,本來他還以為沒人來,但是到了夜里,他準備的宴席,都有些不夠了。
畢竟二兩銀子一桌席面,他擺了整整五桌,這可是十兩銀子,葛守禮還沒收到碳敬冰敬,這都是他自己的錢。
隨著楊博致仕,王崇古調回宣府大同,能在廷議之上,為晉黨說話的,只有葛守禮了,這也是楊博為了讓葛守禮坐穩黨魁位置的布置。
楊博沒有在京師逗留,從文華殿出來,在西長安門直接上車回家,連葛守禮黨魁就任的宴會都沒參加,跑得飛快。
葛守禮宴來認認臉,聽聽新黨魁要說些什么,這個面子,大家還是要給的。
葛守禮作為楊博的女婿領晉黨黨魁,誰都知道楊博沒有那個女兒,大家也見不到不是?
晉黨新黨魁走了出來,喧鬧的宴會廳慢慢安靜了下來。
葛守禮開口說道:“承蒙楊太宰不棄,提領我做了這全晉會館的館主,今天這里立幾條規矩,大家且聽我一言。”
“從今天起,這全晉會館,就不是私宅了,我的私宅只有后院不得擅入,我知道居京師大不易,若是困難,可以到這里住下,一年四銀即可。”
全晉會館每到恩科會開放給入京的山西學子入主,這里還有很多住處的。
房屋修繕需要錢、傭奴需要錢、打掃衛生需要錢,葛守禮沒多少錢,他也不確信會不會有碳敬、冰敬這些收入,為了籠絡人心,干脆把這全晉會館直接賃了出去,要知道在京師,一年光租房就要十多兩銀子,若是要典房,至少要百多兩銀子。
張四維肯定不需要,但是晉黨可不都是張四維這樣的出身,尤其是科道言官,本身就沒幾個錢。
“葛總憲所言為真?”一個山西籍貫的翰林站了起來,頗為驚訝的問道。
“自然。”葛守禮笑著說道:“大家都不容易,就提供一個遮風擋雨的地方,不算什么。”
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
“葛公高義!我等敬佩不已!”這名翰林就差給葛守禮磕頭了,家家有本難念的經,這個翰林自詡有些孤傲,入了仕林不肯跟旁人同流合污,生活略顯窘迫,葛守禮這一出,簡直就是及時雨。
葛守禮笑著說道:“第二件事,則是這冰敬碳敬,每年這孝敬,大家都難,以后,就可以少一些,折半便可,三年為期。若是實在不湊手,最多拖延三月,把全晉會館的腰牌還了,什么時候有了,再來領腰牌就是。”
冰敬碳敬最高規格是一千兩,最少也要百兩,葛守禮作為科道言官的頭子,每年都為了這點孝敬,撓破了頭,若非他當了進士舉人后,有了不少投獻過來想要免稅的田畝,能籌點錢,這孝敬,他也為難。
葛守禮很清楚自己的斤兩,他能力有限,大忙幫不上,小忙倒是可以,索性直接折半收,也省的到時候落埋怨。
之所以三年為期,葛守禮也不確定自己能不能在張居正手下熬過三年。
“葛公高義,清風亮節!我等楷模!”一個御史聽到葛守禮直接把孝敬減了半,立刻站了起來,振聲急呼。
葛守禮繼續開口說道:“第三件事,則是我辦了個家學,就在全晉會館之外,若是有孩子要讀私塾的,可以前往,葛守禮不才,到底是進士出身,偶爾也會去看看,招攬的西席先生,也多是舉子,諸位孩子蒙學入國子監之前,也可以先到這里就學,省的奔波。”
這個家學,原來是楊博辦的,不對外開放,主要是教育他的子孫輩兒的孩子,楊博一走,家學沒了學生,葛守禮就想了個主意,變成了晉黨的私塾。
家學是可以讓女兒入讀的,所以住在全晉會館的晉黨同朋,也可以把孩子暫時放在這個家學里,男女不限。
賈三近猛地站了起來,舉著拳頭,大聲的喊道:“葛公善舉,善舉啊!以后,以葛公馬首是瞻!”
賈三近最近遇到了難事,他有個兒子、還有個女兒,都到了入學的年紀,卻是求告無門,京中好點的私塾,價高不提,路途還遙遠,他住在外城,好的私塾都在東西城,若是能住到全晉會館,兒子也能進了全晉會館的家學堂就學。
而他的那個女兒,只能入家學,能置辦家學的,誰能看得上他賈三近?
這個時候,賈三近聽聞有這等好事,對葛守禮不屑一顧的態度,立刻就表達了自己的態度——葛公,就是他再世父母!
葛守禮這三個好處一給,立刻就得到了大量的擁躉,算是勉強維持住了局面。
“說到正事,元輔啊,他威震主上!”葛守禮說到這里的時候,就開始痛心疾首!
葛守禮洋洋灑灑的說了一大堆,主要就是楊博說的那一套,痛斥張居正權高震主,要尊主上威福之權,堅決反對張居正僭越神器。
其實晉黨之內,對張四維和王崇古的做法,不認同的也有,若非如此,譚綸和王國光也不會棄晉黨而去了。
而現在,葛守禮換了個打法,靈活的抓住了張居正的痛腳,建立了共同的目標,至于效果好不好,至少葛守禮提出了看似行之有效的綱領。
葛守禮語重心長的說道:“眼下,宮里太后和陛下,對我們晉黨怨念極深,陛下以族黨看待我們,這眼下第一事,就是把宣大鼎建的窟窿給堵上。改變下太后陛下對我們的看法,人不能一無是處,一點用也沒有,那樣,終究是會被清汰的。”
王崇古回宣府大同補窟窿去了,這個窟窿是晉黨捅出來的,晉黨不堵這個窟窿,張居正隨時都能拿這個事,攻訐晉黨,而晉黨根本沒有還手之力。
提出了綱領的同時,葛守禮也提出了具體辦法,雖然他這個黨魁遠不如楊博,但總歸是合格的黨魁。
至少葛守禮把馬芳從居家閑住,召回了京師,雖然沒任事,但是也算是京營提舉將才的副總裁,能夠參與京中之事。
晉黨吃吃喝喝討論最多的都是張四維的長相,張四維沒來參加,他沒官身,便沒資格。
張四維真的再干翻了葛守禮,做了黨魁,晉黨上下,看著那張臉,也總會想起那一個丑字來。
凝聚力這種東西,就是一點點的失去的。
隨著楊博、王崇古離開了中樞,而張四維因為長得丑,不能還朝,晉黨把希望寄托在了憨直的葛守禮身上,與此同時,考成法也開始從京師推向了全國內外。
京師百官被考成法折磨了整整半年,吵又吵不過,彈劾皇帝又不肯處置,也沒法處置,三輔臣只剩下了張居正,把張居正也罷免了,難道讓十歲人主任事?
在這個局面下,京官們向全國推行考成法的態度是極為堅定的!
他們吃得苦,地方官也該吃一吃了!
如果張居正用考成法給京師百官套籠頭,那京師百官六部衙門,就給地方官套籠頭。
在一片哀嚎聲之中,罵張居正的聲浪一波高于一波,本來期許海瑞回京,能給張居正一點顏色看看的言官們,愕然發現,海瑞也是考成法的支持者之一。
在跌跌撞撞,一片反對之聲中,考成法如期推行。
一個消息如同長了翅膀一樣,傳遍了京師內外。
在先帝登基和陛下登基時,持節掌冠的成國公朱希忠病了。
這個歷任三朝的勛貴,病情逐漸加重,即便是陳實功這個外科圣手,從解刳院趕到了成國公府,對朱希忠的病情,也是束手無策。
“陳太醫,成國公情況如何了?”結束了習武的朱翊鈞看著入宮的陳實功問道。
陳實功看了緹帥朱希孝一眼,俯首說道:“成國公在庚戌之變中,晝夜捍御,留下了舊傷,藥石難醫。”
陳實功話其實沒說完,舊傷復發的痛苦,對現在的成國公而言,是一種生不如死的折磨,這種折磨會耗盡朱希忠的精氣神,若是此時薨逝,未嘗不是一種解脫。
“緹帥一會兒陪朕去看看吧。”朱翊鈞聽聞,略微有些感慨,大明京營的問題,積弊已久,成國公已經盡力了,在這個多災多難的嘉隆萬年代,朱希忠把自己能做的事兒都做了。
朱翊鈞罕見的沒有去景山鋤大地,而是在習武之后,換了衣服,去了成國公府。
成國公在朱翊鈞登基的時候,持節掌冠,這是從龍之功,于情于理,小皇帝都應該去看看,當然不去,也沒人會說什么。
成國公府在太液池以北,德勝門內大街以東,距離皇宮很近,朱翊鈞也沒有乘坐轎攆,而是走著去,又不遠,出了太液池的北門,就到了成國公府的府邸。
知道成國公時日無多,英國公張溶也來到了成國公府探看,正好看到了小皇帝前呼后擁、龍行虎步的從太液池北門出宮。
“臣拜見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張溶趕忙上前見禮。
嘉靖三十九年,北方遍地狼煙,倭寇燃遍東南,山西、浙江總兵官董一奎、劉顯,執掌錦衣衛的都督李隆等九人不稱職,被言官彈劾,其余皆被處罰,張溶雖然以勛貴免于責罰,但也從朝廷中樞褪去,朱翊鈞也只是在登基和戚繼光回京的大朝會上,見過英國公張溶一次。
“免禮。”朱翊鈞扶了起來張溶,走進了成國公府內。
朱希忠想要出迎,奈何已經站不起來,只好在病榻之上,覲見了陛下。
“陛下,臣惶恐,位居諸勛貴之上,卻百事不成,愧對世廟、先帝、陛下信任。”朱希忠躺在床上,看著小皇帝一臉關切,更是愧疚無比。
嘉靖十八年,世廟嘉靖皇帝南巡至衛輝,行宮大火,火災中,朱希忠以身護衛世廟周全等到了陸炳,才逃脫了火場,渡河侍御舟操船,保住了嘉靖皇帝的命,至此之后,朱希忠持節掌冠。
“成國公已經盡力了,國事糜爛如此,非愛卿之責。”朱翊鈞搖了搖頭,京中百戶瞧不起百勝將軍戚繼光,這不是朱希忠無能,實在是這京營和邊軍不同,京營在京畿,便無小事,這得皇帝親領才行。
但是自武宗之后,皇帝不至京營已經長達七十余年,朱希忠無能為力。
“陛下,臣有一本奏疏,臨行前,還請陛下斟酌。”朱希忠示意親弟弟朱希孝取來了他早就寫好的奏疏,遞給了張宏,用力的咳嗽了兩聲說道。
通過正常的流程,朱希忠的奏疏要在五軍都督府過一遍,再到兵部過一遍,才能到通政司,最后入內閣,這三個流程,走流程是一定能走完。
但是走到什么時候能走完,主要看兵部那些個措大的心情,不利于自己的奏疏,措大們總是拖拖拉拉,放在邊邊角角里,一放就是幾個月。
朝中風云變幻,就像戰機稍縱即逝,長此以往,武勛自然式微。
從正統元年,初代英國公張輔斗不過三楊之后,就已經是這個模樣了。
后來初代英國公張輔作為輔國大臣,干脆不能上朝了,連宮里的太監喜寧都能欺負到英國公的頭上。
武勛想說點事,這件事已經過去了幾個月,皇帝才看到了武勛的意見。
但是現在朱希忠趁著皇帝到他府上看病的時機,突然拿出了一本流程之外的奏疏來,而這本奏疏上的內容,則是提振京營。
“戚帥回京任提京營總兵官?”朱翊鈞剛看了幾行,才驚訝無比的說道。
朱希忠頗為懇切的說道:“遷安伯也是勛貴,陛下,每日操閱軍馬的確辛苦,可是再辛苦,京營不振,天下無寧,陛下雖然沖齡,但習武堅毅,舍弟多次言陛下之毅力,多有贊嘆。”
“還請陛下斟酌。”
如果小皇帝不弘不毅,朱希忠絕對不會上這道惹人嫌的奏疏。
畢竟京營組建起來,皇帝就得每天到京營操閱軍馬,這畢竟是祖宗成規,當年明英宗朱祁鎮登基,孫太后以皇帝幼沖,停止了操閱軍馬,京營至此糜爛。
但是偏偏小皇帝弘毅,心懷天下而堅持不懈,半年以來,從未缺席,酷暑三伏,陛下再累再苦,也會完成每日習武之事,緹帥朱希孝對小皇帝的毅力極為佩服,當年他十歲這個歲數,習武都是能躲就躲,能歇就歇。
如果不是張居正當國,是夏言、嚴嵩、徐階、高拱當國,朱希忠也不會上這道奏疏。
朝中的首輔是讀書人,不肯讓京營振奮,那是很正常的,皇帝武威太盛,文官們就應該恐懼了。
但偏偏,眼下是張居正當國,張居正在隆慶二年,提舉戚繼光回京任事,戚繼光首先做的就是京營三大營之一的神機營副將。
但是當時朝中是高拱當國,戚繼光也沒辦法,最終前往了薊州這個京師的門戶去訓練新兵。
如果小皇帝不來探病,朱希忠這封奏疏要到五軍都督府,再到兵部,到時候朱希忠已經走完了人生最后一程,就是奏疏到了廷議上,也不會掀起什么波瀾。
但是偏偏小皇帝來府上探病,朱希忠也顧不得規矩了,他都快死了,那幫文臣翻上天去,還能把他這成國公府給掀了?!
所以朱希忠提出了讓戚繼光以武勛的身份,回到京師,做京師總兵官,再振軍營。
朱希忠作為京營總兵官,舉薦新的總兵官,完全有資格。
“咳咳咳!”朱希忠有些看不清楚皇帝的神情,用力的咳嗽了數聲,極為懇切的說道:“陛下啊,兵源不用擔心,京營這些老弱病殘,就組建一個老營,遷京畿南郊的南海子,不任事不打仗,任由他們在南海子糜爛,而后從各地募兵。”
“老營為軍,新營為兵,如此一來,京營的南北矛盾就沒有那么劇烈了,大家都是來自五湖四海,打散編制。”
“最開始也不要多,有三萬軍足矣,不,兩萬,甚至是一萬就完全夠了,若是有三萬銳卒,天下可安。”
“靡費極重,但不養兵,屈辱啊。”
“胡虜戎馬飲于郊圻,殺戮腥膻聞于城闕,彼以兵脅而求,我以計窮而應!款順而納城下之盟,豈不辱哉!陛下的這封圣旨,臣記得,陛下,臣記得啊。”
“世廟主上的屈辱,臣身上的傷勢,京畿百姓被劫掠,邊方不寧,族黨朝中坐大,陛下!臣屈辱!祖宗屈辱!族黨欺陛下幼沖,臣無能,更是屈辱…”
“咳!咳!咳…”
朱希忠劇烈的咳嗽了起來,一口郁氣憋在心里,隨著劇烈的咳嗽,略顯濃郁而黏稠的紅褐色血,從朱希忠的指間緩緩伸出。
朱翊鈞向前一步,湊近了些,伸手握住了成國公滿是血的手,十分鄭重的說道:“成國公安心,這份奏疏,明日就會過廷議,戚帥已至北土城,明日無論元輔是否阻攔,朕都會拜戚帥為大將軍。”
“成國公歇息,朕明日見過戚帥,再來探望。”
兵部尚書俗稱大司馬,京營總兵官俗稱大將軍。
朱希忠這道奏疏來的正是時候。
朱翊鈞給戚繼光封遷安伯也是有這樣的想法,可是時機并不是很成熟。
本來,朱翊鈞就打算讓戚繼光以勛貴的身份多多回京,回來的次數多了,京營的事管的多了,就順理成章。
既然有了這本奏疏,那就沒有必要等了,提舉將才之后,就留戚繼光京營任事了。
朱翊鈞走出了成國公府后,也不擦手中的血,就那么握著,站在成國公門前,忽然對著張宏開口說道:“擺駕全楚會館。”
馮保大驚失色,想要勸諫,卻一時間不知道如何開口,哪有皇帝去見臣子的,陛下要有事,直接宣見元輔不就好了?
這流程不對!
“朕不能去嗎?”朱翊鈞看著馮保微微皺眉的問道。
“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陛下當然去得!”馮保立刻斬釘截鐵的回答道,陛下是皇帝,陛下說了算,去個全楚會館而已!
多大點事!
又不是把他馮保送去解刳院千刀萬剮。
馮保其實想讓讓陛下松開手,把手里的血擦一擦,可是陛下就是攥著那本奏疏。
朱翊鈞點頭,一步一步的走向了全楚會館,張宏和馮保,那叫一個膽戰心驚,十歲人主也是皇帝,這不打招呼,直接就去全楚會館?
朱希孝指揮著緹騎清街,小皇帝順著御道一步一步的走到了全楚會館門前,跑得快的緹騎和宦官已經通知了張居正。
張居正聞訊,大驚失色,從文昌閣用最快的速度來到了門前,一看到小皇帝的儀仗,還沒看到人,張居正就三跪五叩首行大禮,朗聲說道:“臣參見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天子出禁至臣寒舍,臣罪該萬死。”
皇帝都是詔輔臣入宮面議,哪有皇帝跑到臣子的私宅商量國事?
“元輔先生快快請起,咱不告而來,怎么降罪于卿?咱今日出宮,興致來了,就過來看看,怎么元輔先生這是不讓咱進去看看?”朱翊鈞笑著說道。
“陛下手上血跡從何而來?”張居正剛站起身,看著皇帝手上的血,嚇了一大跳,面色大變,一股滔天的怒氣在翻騰,他還以為刺王殺駕的事又發生了!
張居正氣勢磅礴,他已經告訴了楊博,皇帝的安危,是不能碰的底線,居然還敢傷著陛下!
掀!桌!子!
“不是我的血,成國公命不久矣,朕去探看,這是成國公氣急攻心,吐在手上的血。”朱翊鈞簡單解釋了下說道:“元輔先生不請咱進這全楚會館坐坐?”
“陛下駕到,臣之天幸!快請,快請!”張居正聞言,才知道發生了誤會,怒氣漸消,便趕忙把門檻拆了,放在一邊,才請皇帝入內。
他不敢走皇帝前面,站在皇帝的身后,陪同皇帝參觀全楚會館。
朱翊鈞還真是參觀,他看了半天,越覺得這全楚會館的格局極好,這里更像是個家,比他那個冷冰冷的乾清宮好多了。
但是他就是沒找到傳說中的三十二人抬的大轎子在哪里,可能是藏起來了,也能是壓根就沒有。
“這是成國公上的奏疏,他快走了,成國公救皇祖父于火場之中,朕不想他死不瞑目。”朱翊鈞終于來到了文昌閣內,坐在了張居正平日里坐的地方。
桌上散著幾本四書五經,倒扣著,鎮紙之下,寫著張居正未寫完的筆記。
朱翊鈞看了兩眼就笑了。
確切的說,皇帝的大錘輪下去后,張居正這思想鋼印的裂隙越來越大,很多過去認為理所當然的道理,變得不那么理所當然,這讓張居正的注解變得極為困難,好幾個注解都是改了又改,得虧鉛筆書寫方便了許多。
“讓陛下見笑了。”張居正略微有些汗顏的說道,作為帝師,居然也有疑惑的地方。
張居正想收拾,但是思慮再三,還是沒有上前,馮保一直在左顧右盼,朱希孝如臨大敵,張宏面色凝重,馮保在找刀斧手,朱希孝生怕張居正膽大包天,張宏則是保護陛下三丈之內。
張居正看完了那封帶血的奏疏,沉默了良久,才說道:“此事以前不好辦,但現在好辦了。”
大明首輔選擇了實話實說。
不好辦的理由很多很多,比如權力結構,比如軍餉開支、比如將領任免等等,但是好辦就好辦在,這是成國公朱希忠臨終的奏疏,眼下朱希忠氣若游絲,這要是不辦,豈不是讓成國公死不瞑目?
“能辦?”朱翊鈞還以為很難辦,所以擺駕全楚會館,但看張居正這意思,這件事似乎難度不大。
張居正看著陛下滿是疑惑的模樣,才鄭重的俯首說道:“遷安伯還了全楚會館的腰牌,這件事就好辦了。”
這件事好辦就好辦在陛下給了戚繼光勛爵,這是首要條件,以前張居正是戚繼光的靠山,后來,張居正是戚繼光的枷鎖,現在大明皇帝是戚繼光的靠山。
“如此。”朱翊鈞懂了。
戚繼光現在是武勛,回京任總兵官,已經足夠資格,哪怕是個流爵,那也是武勛,再加上戚繼光彪悍的戰績,回京任事易如反掌。
之前戚繼光回不來,是因為戚繼光是張黨門下,就像是王崇古提舉的麻貴等人不能到京營,麻貴等人不是勛貴,而且也是晉黨門下。
“那就有勞元輔先生了。”朱翊鈞站起身來,擺了擺手說道:“有水嗎?咱洗洗手。”
“有有有!”張居正示意游七趕緊打水,游七是第一次見到皇帝,趕忙把水打了上來。
朱翊鈞看了看游七,這個人名已經出現了很多次,這是朱翊鈞第一次見他,略微有些富態,眉宇間有些狠厲,看起來有些兇,長相比張四維順眼的多。
“日暮已晚,今天就在元輔先生的府上用晚膳吧,張宏,你去準備下。”朱翊鈞知道這突然上門,可能會讓張居正有些難做,看張居正在門外煞有其事跪迎,就知道今天這事怕會成為張居正的一個污點。
朱翊鈞轉念一想,用個晚膳再回宮,事情就從張元輔威震主上皇帝上門請求,變成了小皇帝君圣臣賢師徒共進晚餐。
事情的性質變了,就從張居正權高震主,變成了君圣臣賢的佳話,豈不美哉?
漢高祖劉邦就喜歡去樊噲府上蹭飯,樊噲以前開狗肉鋪,沒當皇帝前,劉邦就天天去樊噲家里吃狗肉,是喜歡。劉邦當了皇帝,還去樊噲府上蹭狗肉吃,這是表達一種信任的態度。
宋太祖趙匡也喜歡到臣子府上蹭飯,趙匡這個皇位是欺負孤兒寡母得來的,在五代十國的那個年代,欺負孤兒寡母得皇位很平常,但這客觀造成了,領兵的大將,不被皇帝信任。
每次朝中有戰事,為了表示對軍將的信任,趙匡都會去吃頓飯,以安軍心。
宋高宗趙構也喜歡到臣子府上蹭飯,不過他就去過秦檜和張俊的家中,秦檜和張俊都是促成岳飛冤案的兇手之一,岳飛含冤大理寺后,趙構反而不敢去秦檜和張俊府上吃飯了。
大明太祖高皇帝朱元璋,也喜歡到臣子家里蹭飯,比如去南京西安門外大功坊,徐達的魏國公府里蹭飯,吃完飯還下盤棋。
徐達棋藝精湛,但是每每都輸給朱元璋,朱元璋知道徐達恭順故意讓出了棋子,就讓徐達全力以赴,徐達贏了,但是棋盤上的旗子,擺出了萬歲二字,朱元璋便把莫愁湖賜給了徐達,并且建了一座閣樓,名叫勝棋樓。
朱翊鈞到張居正府上吃飯,行為算不上出格,的確算是君圣臣賢的典范了,更易于理解的說,小皇帝蹭飯,釋放了一種信任的信號。
張宏張羅,自然是防止有人趁機毒害皇帝,這全楚會館也有全晉會館摻進來的沙子,張居正讓游七去后廚也盯著。
張楚城作為楚黨,接連彈劾掉了張四維和王崇古,張居正的庖廚,游七當然要看緊了。
一頓飯賓主盡歡,朱翊鈞也不知道這些菜名,總之都是香鮮軟嫩,倒是張居正有些坐立難安,皇帝到家里吃飯,到底該是個怎么樣的禮儀?這沒有記載,張居正陷入了知識盲區。
作為帝師,張居正自然有資格上桌,可是上桌之后呢?
小皇帝,在文華殿整天問東問西,問的人滿頭霧水,現在更是把難題出在了張居正的家里來,簡直是欺人太甚!
“元輔先生,之前朕問元輔先生矛盾總是一方對的嗎?這已經這么久了,元輔先生,還沒回答朕,咱們這《矛盾說》遲遲缺少一章,總覺得缺了什么。”朱翊鈞詢問著張居正之前自己的疑惑。
欺人太甚!
文華殿上沒問夠,跑到私宅給人添堵!
“臣愚鈍,容臣緩思。”張居正深吸口氣,俯首說道,他已經想出了點眉目,但是還沒完全想明白,他只能讓陛下再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