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初時候宰相府有決策權,胡惟庸的權力很大,現在的內閣首輔,沒有太多的決策權,還要到司禮監批紅,到皇帝處下印,張居正的權力看似比胡惟庸要小很多。
但是,現在大明皇帝現在才十歲。
張居正主持廷議、負責擬票,權傾朝野,甚至能管到小皇帝的頭上去,不比胡惟庸更顯得權勢滔天?
胡惟庸敢管太祖高皇帝嗎?
張居正敢管、能管小皇帝。
張居正負手而立,看著湖光瀲滟說道:“洪武十年,胡惟庸為中書省左丞相,生殺廢黜大事,有些事兒,不報太祖高皇帝便獨斷專行;內外各部的奏疏,他都先看一眼,凡是不利于自己的,便扣下不上呈皇帝。”
“若是這樣,太祖高皇帝也僅僅將其罷免就是了。”
游七疑惑的說道:“那太祖高皇帝為何要殺胡惟庸,而且瓜蔓牽連甚廣?”
張居正極為肯定的說道:“因為胡惟庸和朝中武勛來往極其密切啊。”
“胡惟庸和韓國公李善長為姻親,和吉安侯陸仲亨、平涼侯費聚、南雄侯趙庸、滎陽侯鄭遇春、永嘉侯朱亮祖、靖寧侯等等來往頻繁,胡相和一公二十一侯的淮西朋黨關系太密切。”
“姻親,你清楚了嗎?宮中忌憚晉黨,不就是因為晉黨是族黨嗎?”
游七恍然大悟的說道:“原來如此。”
“胡相和武勛來往密切,這才讓太祖高皇帝坐立不安,如芒在背,胡相這才上了昭示奸黨錄,一樁國初牽連數萬人的大案,余毒綿綿。”
游七終于不再說話了,他已經明白了其中的關鍵,他的元輔先生并不打算做權臣,只是想做個社稷之臣。
大明武勛式微,朝中大事,武勛能明哲保身就不錯了。
時代在變,大明最能打的集團,已經從當初的淮西朋黨,變成了今日的南兵。
而統帥南兵的就是戚繼光。
戚繼光拜到全楚會館張居正門下,關系實在是過于親密了,現在宮里人不聞不問,那是因為皇帝幼沖,一切以穩定為主,可是皇帝終歸是要長大的。
皇帝長大了,現在如何看待高拱和宣大邊軍的關系,日后就如何看待張居正和戚繼光之間的關系。
張居正拙于謀身,不是他不會,而是在主少國疑,皇權缺位的情況下,他要是謀身,就不能謀國。
張居正神情輕松的繼續說道:“你當這元輔先生好當的?”
“這當首輔擅權不行,你看高拱,就一道奏疏,說了些刺眼的話,立刻就回籍閑住了,他太急了,哪怕高閣老不想想太后、皇帝,他不想想他背后那些個晉黨看到陳五事疏會怎么想?”
“這當元輔,尸位素餐也不行,沒點本事,民亂、邊患、倭寇,一件也處理不了,比如那嘉靖年間的夏言,最后落得個西市斬首示眾的下場。”
“這當元輔,放權、抓權、擅權、操弄權柄,做什么都是錯,不做也是錯,最后下場都不是很好。”
“現在這樣,就挺好。”
張居正說的是寬嚴并濟,當首輔,事事都要小心謹慎,錯一步,就是死,死,張居正是不怕的,可是他怕人亡政息。
大明已經沒幾口氣了,他銳意變法,人沒了,反對者再反攻倒算,大明元氣還有幾分?
人亡政息,必然會有一場波及大明內外上下的政治動亂,這不是張居正的志向,他并不想看到。
“那晉黨那邊…”游七說出了自己的擔心。
晉黨為什么怕張居正?因為張居正軍政財憲方方面面都有拿得出手的人物,張黨可以和晉黨分庭抗禮,甚至晉黨在失去了高拱這個內閣首輔后,張黨還占了優勢。
戚繼光是張黨戎事上的扛鼎之人,戚繼光交還了腰牌,這晉黨還不趁機落井下石?
張居正聽聞游七的詢問,就是一樂,笑著說道:“晉黨去拉攏戚帥,只會是自取其辱,都尿不到一個壺里,非要往上湊,那不是找著挨罵?晉黨現在自顧不暇,虎峪口長城去年才修,一擊即潰,總要有人擔這個責任的。”
“陛下曾經說過,同志、同行,方能同樂。”
君子朋黨以志向為紐帶,小人朋黨以利益為紐帶,而小人朋黨,最關鍵的關系,就是姻親和地域同鄉,也就是陛下說的族黨二字。
張居正并不擔心戚繼光還了腰牌,就會跟晉黨同流合污,因為他確切的知道戚繼光的志向和他張居正的志向是相同的。
讓大明再興,讓大明再次偉大。
所以,戚繼光還了腰牌,還是張黨,不過是以志向為共同目標的朋黨,而座主門下這種關系,在勢弱時,是有利的;在勢強時,卻變成了桎梏。
讓自己的朋黨成長到一個可以威脅皇權的地步,路就走窄了。
在張居正看來,戚繼光歸還了腰牌,只是將關系變得純粹,變得干凈,大家都是擁有了共同志向的大明臣子,對彼此都好。
皇帝陛下已經展現了他的心懷天下,展現了他的堅毅。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
此日清晨,一道奏疏送進了文淵閣,彈劾戚繼光專橫的奏疏,出現在了張居正的案前。
“還真是迫不及待,這昨日才還了腰牌,今日就開始彈劾戚帥,這幫人啊,能不能收斂點?”張居正看著手中的一封奏疏,面色古怪的對著呂調陽說道。
次輔呂調陽則是端起了一盤子的奏疏,放在了張居正的面前說道:“這些,全都是!”
按照往常,張居正在浮票上都會不吝溢美之詞,夸贊戚繼光的功績,而現在,戚繼光已經不是全楚會館張居正門下了。
張居正提筆,左手攏著右手的袖子,沾了沾墨水,開始落筆。
戚繼光歸還了全楚會館的腰牌,代表著戚繼光和張居正徹底分道揚鑣,這代表著戚繼光失去了朝中的靠山和后臺,可以開始彈劾了。
之前言官們不敢彈劾,則是大明內外對張居正的尊重和畏懼,現在戚繼光變成了武勛,誰還怕他?
張居正在浮票上落筆,寫了很多,主要還是駁斥言官們的論點,他仍然在維護戚繼光的名聲,和之前一樣,并沒什么區別。
君子的朋黨,難道就靠這個腰牌和門下座主的關系?
張居正和戚繼光二十多年的友誼,不會因為一個腰牌而終止,他們仍然站在不同的戰線上,為大明掃除弊病,讓大明恢復它的元氣。
張居正提舉戚繼光是因為戚繼光有報國之心,張居正支持戚繼光組建浙兵,給戚繼光支持,是因為戚繼光真的能打贏。
他給戚繼光支持,戚繼光用一個勝利接著一個勝利,給他政治活動助益,這是一個相互成就的過程,不是游七說的那樣,張居正對戚繼光全是恩情,而戚繼光沒有一點回報。
游七一個下人,只看到了張居正對戚繼光的恩情。
司禮監對張居正的態度略微有些奇怪,都說張居正斤斤計較,這戚繼光在玄武門外,一個那么大的嘴巴子扯在了張居正的臉上,張居正居然還在浮票上,對戚繼光如此回護?
那個眥睚必報的張居正哪里去了?
一如既往,大明小皇帝穿著常服來到了文華殿內,等待著宦官們把龍椅抬上去,朱翊鈞穩穩的坐在龍椅之上。
朱翊鈞昨日對所有彈劾戚繼光的奏疏做了批復,張居正的陳五事疏說了,應批盡批,對于彈劾戚繼光之事,朱翊鈞拿出了他的辦法。
戚繼光封爵、將全楚會館的腰牌交還了游七,這并不代表小皇帝摸到了兵權。
只代表著戚繼光這個人,變成了勛貴,僅此而已。
將領只是將領個人,軍權是軍隊建設,這兩個完全不是一個概念。
浙兵不是戚繼光的私軍,那是大明軍隊,從頭到尾,浙兵從未變成戚繼光的私軍,要是浙兵成了戚繼光的私軍,他們的下場,就不會那么凄慘了。
“臣等拜見陛下,陛下圣躬安否?”群臣見禮。
朱翊鈞虛伸出了手,示意所有人平身,笑著說道:“朕安,平身,廷議吧。”
張居正仍然坐在左邊第一的位置上,他看著落座的二十七位廷臣,拿出了一本奏疏開口說道:“彈劾戚帥的奏疏,已經被陛下駁斥。”
“陛下說:歷歷有據,若是清談可以滅虜,北虜安在?若要彈劾戚帥,可前往薊州參贊軍務,三月為期,若執意糾劾,再議。”
張居正說完,自己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