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先生似乎已經很久沒有提及那無相鬼了?”
易書元放下茶盞,忽然這么問了一句,邵真微微嘆了口氣。
“或許邵某此前是陷入了偏執,或許就如術士道人悟道,我還欠缺了那一分悟性,妄求則是魔障”
“邵先生倒是也有幾分修道心性。”
易書元輕輕一吹書面,將本就已經不再濕潤的墨跡吹干。
河邊漸漸也起了一陣清風,在這個本該依舊有些寒涼的季節卻并不顯寒冷,反而帶給人一種清新的感覺。
“易先生,你心中已經明白如何變化了么?”
上元節那一夜夢中之事,邵真至今歷歷在目,自然不可能忘記夢中易書元所說的話。
易書元笑了笑,取過桌上折扇微微展開,遮住整個面部之后,在邵真略顯疑惑的神色中,忽然聽到扇后的怪笑聲。
“嘿嘿嘿嗚嘿嘿嘿原來人間是這樣啊”
這聲音尖銳古怪,聽著有些怪誕瘆人,卻又有幾分滑稽,沒有持扇的左手手指如波浪一般律動,更是亢奮捏拳,發出一陣不太明顯的關節響聲。
“易先生!”
邵真心中猛然一驚,有些被嚇到了,甚至下意識站了起來。
而易書元的折扇緩緩移開,邵真瞪大眼睛,看到的還是易書元的臉,但他不確定是不是鬼上身了,還是下意識看向那邊的伏魔大殿方向。
這一刻,易書元神色帶笑,折扇再次遮面,剛剛聳肩扇指的怪誕感覺忽然一變,正襟危坐起來。
此刻易書元的儀態比他之前寫字的時候還要端正,易書元更是直接放下折扇,左右手相互整理另一邊的肩膀、衣袖、衣襟等處,神色平靜中透著驚奇。
“原來,這就是人間啊”
嘴還是易書元的嘴,聲音又和之前截然不同,當然,這也不是易書元本來的聲音,只是照比之前的怪誕要正常太多了。
桌上的灰勉吃東西的動作頓了一小會,然后又繼續啃了起來,先生這是作弄人么?
邵真此時又是微微一愣,已經反應了過來,易先生是以高超記憶在演義鬼怪,也就是“變化”!
果然,易書元折扇再次遮面,這一點邵真也明白緣由,并非不能直接改變,而是給聽書看戲之人一個轉變的暗示。
這一次,易書元顯然又有“變化”,一手微微起蘭花,扇后聲音化婉轉。
“人間比想象中更令我驚奇”
這次是一個女聲,甚至還帶著感嘆和艷羨的情緒,也讓邵真微微張大了嘴。
當初除夕夜,易書元確實說書了,但那會邵真已經喝得迷迷糊糊,雖然也聽到了,但至多算一知半解,還有幾分做夢的感覺。
而此刻,易書元展現的這種“變化”,說實在的,讓邵真心中劇震。
難怪易先生說他這是一種“變化”了!
嚴守、藍袍、花旦、長發.
短短時間內,一個個鬼怪被易書元“變化”出來,雖都只有幾息時間,雖然都不過一句話,甚至話語的意思也都大致相同。
但邵真知道,易先生“變化”的,就是它們!
因為當初上元之夜,這些鬼怪的心聲,不外乎就是那一句話。
一連十幾種變化,到最后,邵真竟然陷入一種錯覺,好似面前不再是易書元,而是一個個走出畫卷的鬼怪,它們紛紛坐到那個位置,表達著心中情感。
這不只是易書元技藝層面的卓越,更是邵真自身感覺的卓越。
易書元并未施展什么幻術,但他確實營造了一種感覺,讓邵真這種畫師憑借感覺,在心中呈現出別樣的畫面,甚至壓過肉眼所見的景象!
這本身,也算是一種卓越的通感之能。
“啪”
這一擊讓邵真心神一跳,一下子清醒了過來,眨了眨眼看去,易書元手持撫尺,剛剛擊打了桌面。
“這就是先生的‘變化’么?”
說這一句話的時候,邵真有著恍惚感,但很快就變得激動起來,一直僵在凳子旁的身子也重回控制,一下坐回到了桌前。
“易先生,你難道已經知曉無相如何變化了么?他應該是什么樣的,他會說什么話?這樣我才能畫出它的臉!”
感覺,邵真需要的是一種感覺,只要把握住鬼首的感覺,他就能憑借感覺想象出它該有的面部!
“邵先生一直叫鬼首為什么?”
“無相啊”
“既然是無相,面部又如何著相呢?若自身有相,又如何為無相鬼首呢?”
易書元這話說的邵真又愣住了,他一直叫著“無相無相”,但可以說只是代稱,因為畫不出相來才這么叫。
只是反駁的話到了喉嚨口了卻吐不出來,因為邵真自問在不知不覺間,心中已經將鬼首同無相畫了等號。
“先生也‘變化’不出來么.”
邵真激動一場,又變得有些悵然,不過心態倒也不算糾結。
只是坐在對面的易書元卻似笑非笑,伸手將頭頂發帶輕輕一抽,灰白長發頓時披散下來,將其面部遮得若影若現.
僅僅這一個動作,在邵真眼中就帶起一種莫名的感覺。
而易書元又取過了剛剛落筆的書冊,將之翻到空白一頁,另一只手取過才洗了沒多久的筆。
又要寫?可是筆才洗完水還沒晾干。
果然,易書元提筆沾墨,隨后立筆于白頁之上。
“嗚嗚.”
傍晚微風吹來,易書元長發隨風擺動,天色也好似在這會快速昏暗下來,反而襯托著書冊白頁更加顯眼,而易書元的筆也真的落在了紙上。
但筆墨落下并非成了文字,而是一種弧度.
這是一張臉!
這一刻,廟中仿佛都起了一陣陰風。
正在廟外河灘邊玩耍的石生不由看向不遠處的真君廟,廟宇前院正在收攤的齊仲斌也一下子站了起來。
但師兄弟都沒有什么額外的動作。
因為這可是真君廟,而且師父也在,所以這種陰寒的氣數變化不會是什么詭譎之物作祟。
廟內河邊,易書元的筆所過之處,畫出的是一個面部輪廓,只是所畫并非精致,僅僅是墨汁留下的線條,更因為沾了河水,墨痕過處有歪歪扭扭的痕跡侵染開來,讓這張紙上之臉更顯幾分怪異 “原來.人間是這樣的啊.可惜我乃無相之鬼,只能畫一張面皮了”
這一次,易書元沒有改變多少聲線,但語調卻顯得更加悠遠幾分,而話語也比之前變化之鬼多了一句.
邵真渾身驟然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微微張嘴卻發不出聲聲音,那暮色昏暗之中的桌子對面,坐的莫非就是無相鬼!
別說是邵真,就連灰勉此刻都已經呆呆趴在桌上,似乎有些被近在咫尺的身影嚇住了,它明明知道先生沒有起真正的變化,卻又好似能感覺到一種變化。
這種變化比先生以往任何變化都要詭異,都要嚇人!
“啪”
撫尺落下,邵真和灰勉這一人一貂同時驚得身子一抖,一人回神一貂驚醒。
而此刻的易書元已經放下書冊和筆,也放下了撫尺,雙手挽發重新系帶,帶著三分笑意七分莫名之色看向回神了卻依然在座位前站立著的邵真。
“邵先生,易某此變,可還能入眼?”
邵真身上的雞皮疙瘩都還沒收起,渾身猶如過電,在激動之中連連贊嘆。
“好變化,好變化!易先生方才上提筆可有章法能言?”
易書元掃了一眼書卷上那張“臉”,開口只吐出兩個字。
“畫皮!”
兩字入耳如若驚雷。
邵真離開座位后退一步,恭恭敬敬向著易書元行一個長揖大禮。
“邵真拜謝先生指點!”
說完這句話,邵真直接沖向了自己的屋子,心中滿是激蕩,甚至還充斥著一種微微的恐懼感,同時也有一種強烈的驅動力,要將無相畫出來!
邵真跑著離去,易書元的發帶也重新系上。
灰勉捧著一塊米糕略顯僵硬地看向易書元。
“先生,您剛剛的變化,看著有些瘆人呢.”
“你云萊大神還怕鬼?再說我這還沒變成呢!”
易書元玩笑一句,拿起折扇一掃,桌上的筆墨紙硯全都被掃入了扇中,只剩下本就屬于真君廟的茶壺茶盞等物。
灰勉將沒能吃完的米糕等貢品全都往脖子下的絨毛里塞,一邊塞一邊說著。
“我不怕別的鬼,但我怕先生您變的鬼啊”
“嘿,那下回我若真變鬼了,一定得帶上伱,讓你好好瞧瞧!”
易書元的惡趣味上來了。
灰勉勉強笑了一下,伸手去拿最后半塊米糕,不過卻被易書元搶先一步,抓住米糕送入了口中。
“做飯去了。”
陳寒的廚藝易書元試過一次就不想試第二次了,所以周家人和老廟祝離開之后,除非去叫餐食,否則真君廟的飯食多由易書元或者齊仲斌下廚,今天自然也不例外。
易書元一走,灰勉自然立刻跟上,至于桌凳等物,一會來收拾也不遲。
陳寒站在伏魔殿外看向河邊的桌子,此刻也微微松一口氣,顯然剛剛也被嚇了一跳,她看向殿內的真君像,這才露出幾分自嘲神色。
只是再回頭,卻見到河邊有一個蛇腦袋浮出水面,戰戰兢兢地望向岸邊,顯然被嚇到的不只是陳寒一個,也讓她這個當姐姐的不由笑著搖了搖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