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頓在廟里的大飯,最終喝醉的只有周家漢子和邵真,就連老廟祝都只是微醺。
周家漢子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在飯桌上嚎啕大哭。
“我的兒啊在這被救了命啊,我們家都不知道該怎么回報啊.一年大水一年大旱,長輩皆走家徒四壁,這恩情怎么報啊,嗚嗚嗚”
“沒事的沒事的,孩子沒事一切就都有希望”
老廟祝在一邊拍著周家漢子的肩膀,眼神也不由看向喝得滿臉通紅的邵真。
“是我對不住你們啊,是我啊.”
易書元在一旁面帶微笑輕輕搖扇,掃了一眼齊仲斌后眼神看向陳寒,見她對一個漢子忽然大哭多少有些不知所措。
“周大哥,你別這樣,我們也不求你們什么報答啊”
易書元一邊搖扇,一邊用手指敲著桌面,先只是食指,隨后陸續四指皆上,敲擊得十分有節奏感,仿佛在獨自感受著一首歌謠。
周家漢子無疑是喝多了,但人喝多了也未必都是意識不清的,此刻不過是借著酒精訴悲情,同時也是隱晦表達家中無力承擔一些費用,渴望得到同情。
也算是一種小小的“心機”吧。
當然比之很多人以酒后為借口,行平日想行而不敢之丑惡,周家漢子此刻也算是一種無奈。
另一邊的屋子內,早已經吃完晚飯的母子兩依偎在被子中,靠著母親睡去的孩子此時卻醒了過來,他抬頭看向母親,發現后者睜著眼睛愣愣出神。
“娘,爹好像在哭呢.”
“年三十,伱爹喝多了”
不過是一墻之隔,酒席上的動靜在附近清晰可聞。
齊仲斌在一邊自飲自酌,眼神中帶著波光,也不知是不是被燈火和杯中酒映上去的,挑肩酒的辣以前喝著還行,如今仙道有成,喝著酒覺得差了點意思。
“酒中辛辣并非不可嘗,身隨意轉通感情中”
易書元說著,停下了指尖的動作,也舉起酒杯一飲而盡,挑肩酒的酒力在他口中就和常人品味一樣濃烈,甚至可能更濃烈。
這一刻,易書元仿佛融情于酒桌,不由也念起曾經模糊過的記憶。
“話說在那天和六年,蒼南一隅有一易姓之家,其家中的長子患病多年,鄉人嘲其癡傻,卻不知或許癡兒魂夢異鄉”
沒有撫尺醒神,沒有事先的架勢,易書元就這么在桌前悠悠開口,說起了書。
這聲音平靜中帶著厚重,十分自然地就牽動了在場之人幾分心神,故事的內容,正是當年的易書元自己。
瘋癲記憶如今清晰無比,往事所遇對易書元而言算不上什么,唯父母辛勞于郁困令人辛酸 故事牽動人心,說書人更是聲情并茂,單憑一張嘴,演繹出了幾十年前的悲歡,只是對于那一對父母而言,結局卻并不理想。
屋外,灰勉已經坐到了大蛇的頭頂。
一蛇一貂這一對原本的天敵,此刻一起分享著燒鵝醬鴨點心果脯等美味,也聽著室內的哭聲和說書的聲音。
這么一點食物對于大蛇而言當然夠不上飽腹,但吃起來卻津津有味,就像是嗑瓜子,東西不多,但嘴上不停也十分有味。
這些東西對于灰勉而言其實也算不上什么,它同樣是吃個滋味。
“人啊,大家都想做呢不過渺小也好,虛弱也罷,善惡美丑的人世間其實也沒那么簡單的!”
灰勉的話,也算是點出了大蛇的心情,此刻它比照以往,似乎也更了解了一些人心。
“你叫什么名字?”
灰勉問了一句,大蛇連著骨頭咽下口中早已經被吮成肉糜的醬鴨,低聲回應一句。
“我叫舍長來,等以后化形了,或許我會再好好起個名,我還有個妹妹,叫于欣梅!”
“挺好的名字,用不著重起了,你們那妹妹是條魚吧?”
“嗯!”
第二日一大早,真君廟里就和打仗一樣,甚至天還沒亮,已經有諸多香客到了。
這些人都是要來爭初一的頭香的,這是新的一年中為顯圣真君上的第一炷香,說是真君一定會特別關照。
但顯然顯圣真君自己還不知道這種事,但對于各個廟宇中頭香的說法古來有之,緣由也不少,只是若拜神完全靠這種形式主義就行的話,也不會有德重則鬼神欽的說法了。
易書元還在鋪床的屋子內賴床不起,頭香的爭奪也落下了帷幕。
大清早的,邵真就已經在廟宇后院擺開了一張方桌,擺開了文房四寶,除了偶爾會瞥一眼時不時在忙碌中露面一下的廟祝陳寒外,他真的憑借記憶和心中感覺不斷落筆。
易書元起床的時候,后面那一塊已經圍了不少人,其中不少人是儒生模樣。
真君首廟本也算是登州地標性建筑,來這里上香自然是少不了的,但游玩的人也不少。
而因為陳寒這位與眾不同的廟祝,平日里吸引來的文人墨客商賈富戶都是不少的,昨天純粹是時間點問題。
廟院后方面向大通河水域的位置,本也是諸多人喜歡停留的地方,平時也不乏人在此舞文弄墨。
此刻因為邵真在此作畫,自然陸續吸引了不少人來看。
“哎呀,方才不覺如何,再看已經初具雛形了啊!”“這位仁兄丹青技法頗有章法啊!”
“不錯不錯,我看他在畫的是仕女圖!”
“非也非也,此乃廟中,估計是畫的神女圖!”
一群儒生在那評頭論足,而邵真則絲毫不受影響,一點點落筆,一點點刻畫,更是打開背箱,從中取出一些盒子,偶爾還會研磨一些如礦石般的材料,像研墨一樣化出青綠紅藍等色彩 看到這里,很多懂行的文士就明白了,這丹青絕不是隨便畫畫的。
“這位仁兄今日之畫若是成了,可愿割愛?”
認真畫畫其實是很費錢的,光看邵真用的這些材料,其中有一些相對尋常百姓而言都價值不菲。
“自然是可以的,今日之畫只要成了,在下不自留!”
邵真一邊畫一邊回答,筆架上擺開了大小多支筆,在紙面上下筆的速度飛快,好似并非只是在創作,更像是在快速繪出一幅臨摹了無數遍的畫。
漸漸地,紙面上原本就婀娜的輪廓越發清晰起來,周圍評頭論足的聲音從高談闊論漸漸化為小聲議論。
很多人都已經看出來,這畫師丹青技藝十分了得,現在畫作越來越細膩,一些人也怕打攪到別人。
畫卷的背景是大通河,并無呈現出真君廟的景象,而畫中女子明顯站在河邊,雖無真君廟,但河中倒影卻有廟宇的輪廓.
易書元本來也只是遠遠看著,這會已經不知不覺湊近到人堆前。
一幅畫需要畫多久,很多時候完全看畫師的發揮,如今天這樣,邵真本就心中有神,再加上昨晚的刺激,一幅畫如行云流水,畫中女子躍然紙上。
并非陳寒平日所穿的樸素衣衫,而是一身羽衣,甚至在近乎拖地的衣擺和袖端都有顯得零落的碎羽 今日廟宇里忙得不可開交,陳寒本來是沒時間關注的,而周家夫婦和老廟祝,乃至齊仲斌都在幫忙。
但那邊扎堆的文士們漸漸變得十分安靜,也難免引人好奇。
不知不覺間,不論是普通香客還是廟中的人,經過附近都會往那邊看一眼。
一幅畫從清晨天明之刻,在邵真除了研磨色墨之刻外從不間斷的落筆之下,到正午時分,已經畫得差不多了。
很多文士就一直等在邊上不離廟,更沒有去吃午飯的意思。
“看起來要畫完了!”“虛”
“別吵.”
足足有二三十人圍在這邊,很多人已經察覺出了什么,不過都沒說話,看著邵真鄭重其事的再次沾墨提筆,最終于畫中女子的面部畫唇點睛!
最后一點落下,在一旁易書元的眼中,整幅畫好似都有靈韻自成,也不由讓他眼神一亮。
“呼好了!”
邵真長長舒出一口氣,預示著畫作完成,紙面上呈現的,正是飄然若仙,又宛若神女下凡的陳寒.
“真的是陳廟祝!”“嘶,這畫絕了!”
“如夢如幻,如朝露染晨光!”“讓我也看看”
邵真捏著筆,面帶笑容地看著畫卷,神情七分滿意三分滿足,可算是畫出來了!
“這位兄臺,剛剛你說這畫愿意賣是吧?可不準反悔!”
“邵某自然說話算話,這畫就是要出售的!”
聽到這話,剛剛說話的儒生面露欣喜,立刻再度出聲道。
“那太好了,我出二兩銀子,這畫我要了!”
“嗤兄臺這二兩銀子也好意思拿出手,這位畫師所用的顏料都價值不菲呢,此畫我愿出十兩紋銀!”
十兩可不是一個小數目,等于一下子讓周圍很多人閉嘴了,不是說畫不值這個錢,而是這么一大筆錢拿出來需要自我掂量一下。
不過顯然這里不差錢且識貨的人不止一兩個,而且其中不少人本就傾慕于陳寒,這畫也勢在必得。
“十二兩!”“十五兩我要了,身上就帶著現銀!”
“你等怎么如此市儈,此畫堪稱妙筆生花栩栩如生,風情與神韻并存,水色與天光共輝,豈能銅臭而論,邵兄臺,你若愿意割愛,我回家取一幅傅良真跡作為交換如何?”
“嘶你還真舍得?”“誰知道呢,他說真跡就真跡?”
一群人為了畫開始吵吵,顯然誰都想要得到它,易書元在一旁細細看著桌上的畫卷,不由微微點頭。
這邊動靜也把忙碌中的陳寒引了過來,很多人見到她走來,莫名心虛一下,不過都笑臉相迎。
畢竟是真君廟的廟祝,平日里敬重還是要的,更不可能隨意出言輕薄。
“邵先生的畫畫好了?畫得可是我?”
邵真大方承認了。
“確實是陳姑娘!”
陳寒穿過人群來到桌邊,看到畫的第一眼就雙目微微睜大,眼中瞳孔都不由為之擴散。
氣機牽動之下,陳寒一步步接近畫卷,這畫中意,畫中韻,甚至隱約超越她如今的狀態,讓她都忘了呼吸.
“邵先生,既然畫的是我,那我是不是比所有人更有資格得到它?”
大庸律法沒有肖像權一說,但陳寒的話也合乎常理,邵真自然不可能不同意。
“確實如此!”
陳寒笑了,這笑就好似畫中人走出了畫一樣,容看得周圍文士都心生向往。
“那好,這畫我要了,我出黃金十兩!”
豪氣!易書元心中默默贊一句,忽然發現自己好像拿不出黃金十兩。
邵真不等其他人文士說什么,當即就答應了。
“好,此畫就賣于姑娘了!”
邵真能作畫自然懂畫,這畫一成,在他心中地位就不低,自負一點的說,十兩黃金當得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