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時候,竟然還有醉酒的道人在下面找事情,蘇幽的眉頭微微皺起,站在二樓往下看去,卻見空蕩蕩的雅座一側,一名只穿著淺藍色道袍的道人趴在桌子上,眉宇清朗,并無皺紋,卻已有幾縷長須,看去似有些喝得大醉。
琴音閣也有好手,用以應對那些發了酒瘋,欲要對這琴音閣姑娘們出手的高手。
都曾經有過赫赫名號。
一名是人間雙飛閣的真人,一個是妖族飛鷹一脈的大妖。
一左一右,齊齊出手,招式凌厲也有分寸。
那醉酒的道人只是踉踉蹌蹌,這凌厲招式就只擦著他的身子過去。
順勢展開雙臂砸在那真人面上,身子往后一倒靠坐在了那大妖背上,兩位都齊齊爆發出自身雄渾的元炁,但是落入這醉酒道人身上,卻皆如那泥牛入海,卻是不曾有半點效果,都是齊齊一震,神色驟變,知道是遇到了高手。
“二位先退下吧。”
“這位道長,今日來我琴音閣之中,又是所為何事?”
蘇幽的聲音平和,那雙飛閣的劉真人,以及飛鷹一脈的棄徒都齊齊退開,那道人踉踉蹌蹌,似站不穩當,跌拐了好幾步,才靠在椅子上,醉醺醺的道:“是美人,我要傳聞之中,撫琴之美人,亦要美酒。”
“美酒?”
蘇幽在二樓,抖手將一杯酒送出。
這酒杯之中,似有囊括無盡之水,極沉重幽深,勁道沉厚,似徐似緩,其中水波流轉,有漣漪散開,倒影無數世界之景,更有萬千美景,似能夠直指本心,凡人飲之,可醉前日不醒,那醉酒道人身子一仰,用嘴咬住了這酒杯,仰脖就將這看似一杯,實則如一條溪流般之多的千日醉盡數飲下。
打了個酒嗝兒,道:“是美酒。”
“卻非我要的美人啊。”
蘇幽自語道:“……是仙人。”
灰衣先生端了一碗肉蹲在了欄桿上,一邊大快朵頤,一邊看著那邊醉醺醺的道人,道:“非但是仙人,還是很了不得的仙人啊,嘖嘖嘖,喂,這醉道士,你要找的是什么美人?”
“這里可是琴音閣,狐族六千年的口碑,你要什么美人找不到?”
那醉酒道人大笑一聲,仰脖飲酒,道:“哈哈哈哈,老友,你口中所說,只是外物之美,為五官,為外在,為姿容端麗,為貌美蠱惑,是美也,非我之所求也。”
“我要尋的那人……”
“可撫琴韻之幽深,能談天地之廣闊。”
“提筆可定天下蒼生,論道能及三教九流。”
“有框定寰宇,大道忘情之心境,有提劍斬魔,定鼎天地之道心。”
“斯為美。”
灰衣先生咀嚼著嘴巴里面的肉,回過頭來,看著蘇幽,道:“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好消息是,這小子不是沖著伱們來挑事兒的。”
“壞消息呢?”
“壞消息是,這小子是沖著你們這兒最不能被發現的那個臭小子來的。”
那醉酒道人大笑:“老友,你這就有些過分了。”
灰衣先生道:“什么老友?”
“道士你可不要胡亂地攀交情啊。”
醉酒道人笑一聲,身子不知如何,竟已出現在了那算命先生面前,既無天機之波動,又無氣機之變化,自然而然,圓融從容,將那算命先生嚇了一跳,醉酒道人朝著他伸出手抓去,卻忽而感覺一陣罡風撲面,未曾爆發,含而不露,卻因此更有破壞性。
手中之劍連鞘抵著那平平一拳擊來的拳鋒上,將其氣勁撥開。
但是其中蘊含之神意,厚重磅礴的禪意,以及在禪意之下,令這道人都心驚膽戰的殺機和魔念混合著壓下來,道人眼底的醉意散開,手腕一震,于是這一股禪意化作劍氣被導入大地之中,整個琴音閣的陣法都剎那碎裂。
大地都仿佛震動了下。
算命先生端著肉站蹲在桌子上,盯著這兩個家伙。
蘇幽面色微有動容。
方才兩人都壓著境界和力道打,但是招式上運轉如意,又有神韻相隨,似乎只要吐納之間,陽神更進一步的法相真身就要顯露出來,這分明已不再是尋常境界,若是佛門是阿羅漢,若是道門是大仙官,妖國則是妖王,可開辟一地妖國,作為大勢力之主。
“這是,地仙境界……”
道人看著那僧人,贊嘆道:“好拳法,好禪心。”
“貧道還以為是有魔念殘留于世,未曾想到,竟然是有大師以自身為寺,鎮壓諸魔念于心神之中,倒是佩服。”
僧人雙手合十,道:“閣下的劍術超凡。”
“貧僧,亦是敬佩。”
算命先生咂咂嘴,只覺得頭痛得很,連最里面這燉得爛熟的靈獸肉都不香了,眼前這僧人本身是大成的阿羅漢根基,又有兩大宏愿加持,菩薩也能夠碰一碰,眼下雖然因為容納了諸多魔念在自身體內,故而境界稍有跌墜,但是戰斗殺伐之念絕對更強。
這道士劍未出鞘,和這和尚打平。
再稍微推一推。
怕不是尋常的地仙。
搞不好又是天上哪個真君心境被破,跌了境界落入凡塵之中,要學那玉皇歷劫磨礪道心的怪胎,雖然此刻深陷八難諸劫,是個地仙,修為境界沒有到三花聚頂,五氣朝元,那是質的差別,就是用不出神仙的手段,真君的法天象地,菩薩的他化自在,一個別想用。
但是卻也非尋常的地仙之境,和這個和尚相差仿佛。
而且不知道為什么,看著這喝酒醉酒的道士,算命先生就覺得自己的胃有點疼。
好疼。
疼得都有些惡心了。
吃兩口紅燒肉壓壓驚。
那感知到熟悉的‘師門氣息’,隱隱感覺到自身機緣的醉酒道人和僧人見禮之后,而后便看向那大口往嘴巴里面塞肉的算命先生,笑著道:“老友,怎么,真的不記得我了?”
算命先生道:“你誰啊你,別亂套近乎!”
“看清楚了,我和你不熟!”
“欸欸欸,打住,打住,別再靠近了啊,再靠近,我喊人了啊。”
醉酒道人見他模樣,若有所思,環顧了下周圍,考慮到這灰衣先生的臉面,于是方才傳音詢問道:“你……”
“是不是又把自己的記憶封印了?”
灰衣先生一滯。
“哈?!”
“你說什么?我怎么可能會封印自己的記憶?”
醉酒道人眼底有些忌憚和頭疼,看著那嘴角流油,滿臉無害的灰衣先生,皺了皺眉,傳音詢問道:“不過,這一次你又想要做什么?之前你甚至于自己都不曾出面,就一手引導了血河劍派的覆滅,撥動了嘯風大圣之死,又將血河劍交給了我。”
“而現在,你竟然連關于我的記憶都封印了?”
“是涉及到連你自己都不能去想的存在嗎?”
“你‘聽’到了什么?你想要做什么?”
“連你自己的記憶都要封印。”
覆滅血河,嘯風之死?
我做的?!
你在說什么?
灰衣先生滿臉呆滯,咀嚼了下嘴巴里面的紅燒肉,咽下去,道:
“啊?我不知道啊。”
醉酒道人盯著他,許久后,忽而眼底又盈滿了一股醉意,大力拍打著灰衣先生的肩膀,力氣之大把他半邊兒的身子都給拍麻了,似乎有一種存心報復的感覺,笑呵呵道:“啊呀,我這樣詐你,給你戴了這好幾頂的高帽子,你不應該是順理成章地接下來嗎?”
“現在這么老實了啊!”
“老友!”
啪啪啪!
非常用力地拍打肩膀。
算命先生給拍得身子都僵麻了,道:“你誰啊你。”
這醉道人環顧周圍,微笑道:“貧道姓呂,道號純陽。”
蘇幽神色驟然凝滯。
一千三百年前名動天下的劍客。
道宗目前的祖師爺。
親手解決了血河之亂。
據傳說其劍術之高足以和六千年前,于天下亂世之中活躍的劍神云之沂夫婦相比,甚至于在純粹的劍道和修行之上,還要比起那兩位劍道傳說更上一層,其乃是在一千多年前突然出現,現于人間就是仙人境界,而后持劍縱橫寰宇。
曾經叩關妖族大圣,論劍道十三篇,每一篇皆談劍道之一端,一十三篇,論盡了天下劍術之變化,最后又歸于一劍之中,以一劍破去了這十三劍,于是被那位大圣盛贊為劍道無雙。
和艷絕天下的思幽巔峰期在同一時代。
在闖下無與倫比的名號之后,突然閉關,再不履凡塵。
蘇幽臉色有些不好看。
眼前這道人曾經追求過思幽,不過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無情,于是這道人倒也灑脫從容離開了,只是當年那諸多事情,譬如采天下之花滿天而落,劍仙在花海之中飄然而落,深情款款,注視著窗邊梳妝的白發美人,當眾求歡。
被思幽一袖甩飛。
又如夜宿琴音閣,每日飲美酒卻無錢,最后當了劍之后被人沉醉扒了道袍只剩下里衣丟在大街上,卻是朗聲長嘯,念誦天為被地為席,長吟出了那一首‘我有屋三間。柱用八山。周回四壁海遮攔。萬象森羅為斗栱,瓦蓋青天。’
這諸多事情。
因為實在是太離譜,一直到現在都有流傳。
而這樣的事情,還不止一次。
雖然是道門前輩,隨性灑脫的逸事,但是對于另一個當事人來說就不那么愉快了。
是難得被琴音閣拉到黑名單里面,拒不接待的客人。
少時懵懂時候,琴音閣的前輩總是說若是不聽話,便會有道宗的這個醉道士來敲你的窗戶,于是當年的小狐女們就都一下被嚇得臉上蒼白,老老實實的,愿意練琴了,當年這道人的離譜放浪事情,可見一端。
“原來是純陽劍仙前輩。”
“琴音閣小,容不下您這尊大神,請出去吧。”
“姐妹,送客!”
道人連忙抬手阻攔,道:“欸欸欸,別,別啊,貧道都已經打坐千年不曾下山了,當年事情,只是我心境未曾圓滿,故而才有些放浪形骸,失禮之處,實在是抱歉,抱歉,今日來此,卻不是為了思幽。”
“說起來,姑娘之容貌姿容,比起當年思幽亦是不逞多讓,不知芳名幾許……”
蘇幽的臉色發黑:“道士風流,卻去別處!”
醉道人大笑,拱手道:“非討打,實玩笑耳。”
“今日來此,所為一人。”
“為誰?”
道人微笑,眼底清明從容:“尋我家師兄。”
蘇幽道:“純陽劍仙已在一千六百年前證道,號曰‘無漏得多年。結就因緣。修成功行滿三千。降得火龍伏得虎,陸地通仙。’,你的師兄,恐怕也是至少地仙境界,此地可沒有你家師兄。”
“錯了,錯了。”
呂純陽擺了擺手,道:“他只十六歲而已。”
“我終究有過道行高深時候,故而能知,至于為何他是師兄……聞道有先后,是他先入了正統。”
蘇幽不假思索地回答,只想要把眼前這道人趕走,道:
“我這里也沒有十六歲的道門……”
聲音微頓,忽而想到了前些時日的交談。
‘啊,說起來,真人小弟弟多大啦?’
‘十六歲。’
蘇幽不由地心中浪潮涌動,神色微有動容,道:“是他……”
呂純陽微笑行一道禮,道:
“然也。”
于是蘇幽不由心中震動,難以維系冷靜。
十六歲,真人。
道宗祖師。
真是真君之才么。
齊無惑閉目許久,那陣法在他的腦海之中復盤,巨大無比,兼具繁復,是青獅大圣一生的大道統合,這根本無法破陣,因為一動,便會牽引那圣胎也動,因而讓青獅大圣察覺到,因而此陣,只能替換,不能破之。
需要以同級別的陣法替換儀軌。
并且在這個過程之中,還要嘗試維系圣胎接收到的靈韻層次。
不讓青獅大圣察覺到。
這是難度極高的事情,這個難度恐怖到了齊無惑覺得,教導自己陣法的那位太元圣母,未必能夠在一個月時間之內完成這件事情,只是有東岳大帝輔助,更改此陣,還有些微的可能;
而除去了替換陣法。
就只剩下了另一種方法。
想辦法,讓這個圣胎滋生靈性和意識!
這一步的困難程度不比改陣簡單,齊無惑最終決定,先以改陣法為第一方法。
而用以替換儀軌的陣法,齊無惑也有抉擇。
少年道人手中起劍訣,在空中微微晃動,指尖劃破空氣,泛起了細碎的寒芒,似乎隨意,卻又似乎組合成了玄妙萬方,不可言喻的陣法,其名——
大道君一脈的劫劍之氣韻以陣法的方式呈現出來,最后流轉變化,歸于一點。
純粹無邊,殺戮戰斗!
手指破空琴弦自動,震蕩之琴音微有肅殺意,少年道人徐徐呼出一口氣,以大道君劍陣替換青獅族儀軌,以殺替護,看他破境時候,該當如何,現在唯一的問題,就是此陣難以更改,需要時間。
而今日之后,自己想要進入青獅族圣地,是個巨大困難,若是強行來的話,必然被青獅大圣懷疑,可若是想辦法自己進入此地……也是一種挑戰。
齊無惑心中思緒起伏,在這個時候,門被敲響,夜間的宴席,要開始了群妖匯聚,少年道人閉著眼,任由小蓬草拉著自己走入此地,而后從容撫琴,那荒爻仍舊是要小蓬草去她那邊坐著。
見小蓬草搖頭,她索性起身,穿一身紅顏長裙,坐在小蓬草的旁邊。
發絲揚起的時候,少年道人能聞到那一絲極為強烈張揚的香氣。
一曲琴音罷去,群妖并不在意他的琴音,或者說,能靜心聽懂琴音的,就算是在人之中都是少見的,何況是妖族之中,齊無惑不以為意,青獅大圣道:“無痕一曲,琴音仍舊是往日水準,只是可惜,似乎心中有雜念,有擔憂,影響你之琴音,終究不美。”
“有何等困難,皆可和我說。”
“你是我的客人,我會滿足你的要求。”那大漢舉起手中酒杯,大笑道:
“唯獨心神痛快酣暢淋漓,才能彈奏出上乘的樂曲啊!”
齊無惑道謝。
青獅大圣朗笑道:“那么,一月之后,就有勞無痕琴師了。”
“自有我族成員,送你們回去琴音閣,哈哈哈,想來琴音閣之中的諸位也有擔心。”
齊無惑心中微沉,旁邊的那荒爻卻似笑起來:“那小蓬草可要留下。”
小蓬草抱著齊無惑的手臂。
荒爻看了看距離自己極近的琴師,笑起來,道:“小蓬草不愿意留下啊。”
“主……無痕在哪里,我在哪里!”
小蓬草很堅定。
荒爻隨意地道:“那這樣,琴師你也留下來吧,正好這幾日飲食覺得無趣了,有琴音,也是好事,我想,無痕琴師,不會拒絕我這個要求吧?”
“嗯?”
少年道人下意識睜眼一絲,看到眼前那換回女裝的女子一身紅艷盛裝,燦爛奪目。
暗金色的瞳孔注視著自己,似笑非笑。
一種具備有些微的蠻橫,強權,力量的,極具侵略性的美侵占了清冷的少年道人眼底。
青獅大圣大笑:“哦?琴師愿意留下?”
“哈哈哈,若是覺得勉強的話,倒是不必。”
“我自和荒爻說。”
少年道人眼睛閉著。
這荒爻究竟是什么心思,又是什么立場,她是站在青獅子一邊,亦或者不介意出現什么變化,少年道人并不知道,只是身在局中,難以脫身,有時候,也并無絕對明了之策,欲要破陣,他其實沒有更多的選擇。
而這抉擇,只在剎那。
其實話語沒有多少的停頓。
少年道人微微頷首,聽到自己聲音寧靜而平和:
“我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