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虎山神平和相邀,縱然是有風聲如濤,林動似海,也無法掩蓋住他的聲音。
此刻山極高聳,云氣下垂,云海和氣機碰撞,引得白云流轉洶涌澎湃似汪洋,有無盡流風自那一點為中心朝著四面八方,氣勢洶涌,浩蕩鋪開,齊無惑起身的時候,看到云氣霧氣絲絲縷縷,順著風朝著外面流轉過去。
無數的云氣匯聚化作一道橫亙數十里的云橋。
其中的一端在最深處,山神突破閉關的地方。
另外一端恰巧落在齊無惑的腳邊。
流轉變化,并無實體。
齊無惑和陶太公等告別,在后者艷羨的目光中,起身踏在了云橋上。
那云氣霧氣絲絲縷縷,看去極虛幻,仿佛連一片羽毛都無法托舉起來,但是齊無惑踩在云氣上的時候,卻是極為堅韌,正要往前邁步,這云橋忽而變化,流轉涌動,剎那之間,朝著前面飛快地流轉而去,其速若飛鳥,卻又極穩。
齊無惑回頭,不見城鎮,不見人間紅塵,只見到月出中天,云海碧波。
乘云踏霧,不過如此。
………………
人間路長,天上云短。
云氣散去的時候,齊無惑已經穩穩站在了山巔上,環顧左右的時候,看到了前面背對著自己的身影,山神穿著藏青色寬松長袍,腰系玉帶,負手而立,微風鼓蕩袖袍,而月滿于中天,不似是塵世中人,齊無惑站定腳步,沒有開口,也沒有往前走。
一人一神就在這里安靜看著夜色下的山川。
見云氣,月色,山川,紅塵。
“很好的風景啊,我已在這里看了三百年春秋。”
“而今再看,仍如第一年來這里時所見的一般無二。”
山神感慨著,轉身微笑,看向齊無惑。
齊無惑見到他眸子晶亮,氣息幽深,黑發垂落,雙鬢斑白。
并非俊逸仙人,而是威嚴的神靈氣質。
齊無惑感覺到眼前的男子圓融如意,幾乎已經難以分辨出氣息。
站在那里,似乎和這一方天地沒有區別。
如此境界,已經遠遠超過了齊無惑的認知范圍,知道他已經成功突破。
心中也為山神而開心,拱手道:
“恭喜道友,修為突破。”
山神笑著邀請他落座下來,給齊無惑斟了一杯靈液,道:“我能夠有今日之突破,都有賴于君之恩德,本來想要給你準備些禮物,可是想想看,好像也沒有什么好提的。”
“要傳你什么法門的話,我這點微末道行,也就不丟人現眼了。”
“所以想來想去,也就只有在突破的時候,讓你看看了。”
“嗯,就當做是,邀請你給我護法如何?”
“護法?”
齊無惑這一段時間和山神陶太公,申洪學,駱一真交流修行的常識。
下山之后,則是研習那一卷成仙錄。
已經知道,旁觀山神這樣境界的修行者突破,對他是大有裨益的。
山神這樣說,也不過是希望自己不要太在意這件事情,不要將這事情當做是他給自己的緣法,而是單純的朋友相邀,齊無惑臉上也浮現一絲微笑:
“嗯。”
少年答道:“我在這里的。”
山神大笑起來。
笑聲逐漸洪亮,逐漸霸道,卻不顯得刺耳,反倒是有一種,囊括萬物,俯瞰天地般的從容和堂皇大觀,精氣神,這三者是生命和萬物的基本,而此刻在山神的身上,卻是以一種濃郁到極點的方式亮起來,越發燦爛。
“我有大道,請君一觀!”
齊無惑在山神的身上,清晰無比地看到了精氣神的實質化。
甚至于,這種實質化并非是一口氣爆發出來的,而是徐緩而起,終至于圓滿。
就仿佛重演了一次修行之路。
山神朗聲長吟,聲卻不傳于六耳。
“常人總是說,三花聚頂,但是這也是一種謬傳,花者,華也,如日月之光也!”
“三華者,元精為玉華,元氣為金華,元神為九華。”
“三花聚頂,并非是真在頂上結成三花,你我又不是草木花精,豈可如此?若是這樣的話,那豈不是還要結個果子?最后再給猴子撈了去?謬也。”
“這所謂的三花聚頂,不過是道門的修行術語罷了。”
“指的是精氣神三寶返本歸元,自此再無區分。”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
“而我復歸于一!”
“便是三花聚頂的關竅了!”
伴隨著山神的話語,濃郁到了極限的元氣和元精匯聚,化作一點靈光,而后這一點靈光也和元神匯聚,圓融無礙,落入眉心之中,自此成就根本,再也沒有后天生靈精氣神的區分,圓融為一,一切的過程都從容不迫。
而山神這一步顯而易見已經成功,喚齊無惑來,也只是徹徹底底地將修行到他這一步的路子展現一次。
齊無惑將這些精氣神流轉變化的細節之處映入眼底。
如此燦爛恢弘的場景,見過一次,幾乎不可能再度忘記。
怔怔失神,許久后才慢慢回過神來,欲要道謝的時候,山神一下拉著他的手臂坐下來,笑著道:“你我為友,一見如故,不必如此。”
“來,喝酒。”
他拿出酒來,忽而抬手一拍額頭,笑道:“差點忘記,你還年少,大概沒有喝過酒吧?”
“來來來,這些靈液,只有酒味,不會讓你醉了,也算是可以一嘗。”
“味道嘛,還算不錯。”
齊無惑感覺到了山神突破后的欣喜,也感覺到了他的離別之意,沒有多說什么。
山神早已經在月余前就說過,突破后就會去云游。
一個時辰的閑談。
兩人喝完了一壇的靈液。
月光皎潔清冷,山神感慨著道:“我在此山,已經有三百年修行,本來以為會老死山中,沒有想到,竟然還有這樣的機緣;山神的符印放在身后石臺之上,若是愿意便將其拿走,若是不愿也可以給予旁人,黃精和其余的山中靈獸,我也已有安排,你只需要安心修心便是。”
齊無惑端著酒,這個時候還是身形端正,坐在青石上看著云海,道:“要走了嗎?”
山神大笑著道:“你我之輩,何必拘泥于小兒女事?”
“難道離別的時候不應該大笑著送別我,還要哭哭啼啼的嗎?!”
“既已動念,已是離別。”
“早就晚走,并無區別。”
“不如今日今夜。”
齊無惑問道:“接下來要去哪里?”
山神回答:“去云游四方,見識諸多世界,也去修行。”
藍衫少年沉默了下,心中有各種各樣的念頭起伏不定,最后只是問道:“你叫什么名字?”
“名字?”
“是啊,不知道名字,今日一別,豈不是再也見不到了?”
山神端著一杯酒對著明月,笑起來道:
“名字?我只是一只山中的老虎啊,哪里有什么人的名字呢?”
“年幼的時候,也捕食山中的走獸,吃些血肉。”
“若非機緣,哪里有機會修行?”
“有興趣聽聽我的故事嗎?”
他對月飲酒,長袍微動,一點一點慢慢地和齊無惑說著過去的事情。
說自己曾經是山中的猛虎,如何吞了黃精,走上了修行的道路,又如何在人世間懵懂地前行,如何和好友遇到,仗劍行俠,闖蕩出來了偌大的名頭,又是如何因為在修行上遇到了瓶頸,選擇和道友訣別,來到了這山中,修行三百年都不能突破。
一邊說著過往,一邊慢慢喝完了杯中的酒。
最后連酒壺中的酒也已盡了。
索性隨手提起酒壇和齊無惑碰杯。
月色灑落下來,落在兩人的身上。
山神一只腳踏著青石,一只手就隨意伸出山崖之外,和哪怕此刻都端坐著的少年截然不同,青袍烈烈,灑脫從容,齊無惑則是安靜坐在那里,也把自己過去的事情說出來,不知不覺時間過去,山神晃了晃已經快要喝完的酒壇,灑脫道:“該要走了。”
“你我應該也會在其他地方相見吧。”
起身,袖袍垂落,一手提起槍,一手提著酒壺,就這么背對著齊無惑,擺了擺手,走出了山崖,也不曾動用法力,步步走在虛空,直到天中月下,衣衫烈烈,正要離開的時候,忽而聽到有琴音蒼蒼,自身后而來,轉過身去,看到那少年取出了那張琴,徐徐撫琴。
琴音蒼古,如風拂松林。
山神怔住,感覺到相送之意,旋即仰脖飲酒,那酒壺不小,竟然一口便是喝干了。
他今日已不再是山神。
隨手將這酒壺扔下,慨然許久,忽而放聲大笑:
“百載紅塵三尺土,今朝始得見青山!”
青山是我。
青山非我。
“哈哈哈哈,走了!”
“無惑,有朝一日,你若聽聞西北天域,萬象瓊宇之中有猛虎咆哮,聲震四野。”
“那便是我了!”
“此生修行。”
“當為大圣!”
一步踏出,云氣橫貫四野!
琴音未絕,齊無惑眼前已沒有了山神身影,唯獨月色清朗皎潔,四方云動風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