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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二七 為汝作迷榖,此生斷不相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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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年天性疏朗,差些細致,僅女脩瞥見那老者面露哀容,或知些隱事,心中已留了意,只是他既未說,自己也不消冒昧前問。

  先前遇見所謂邪祟時,女脩即拈過一截冰錐探看,并不曾察覺妖氣,反倒是這一路上那馬車甚是怪異。

  那日看得分明,輿內似有別人,且莫說他,就是孫木由這般粗心,也曉得此事,話說這風修伯為何隱瞞于眾?

  她渾身疙疙瘩瘩,但覺此公有異,惜木由傻子一般,并未留意。

  女脩自遇少年,內心多有齟齬。無量阿僧祇劫以來,彼為怙主,隨行皆睿智之徒,雖得冒擅,卻存悟性,豈有這般頑屬?

  “吾觀此孩,如陷迷霧之中,不知辨識日向,未曉查察樹容,若此行得過,皆賴好運;若久困難逃,是其活該。”女脩自語道。

  正思量間,又覺既與他相遇,必生因緣,怎可不管。蓋其歷經萬億劫,所遇甚眾,習得性情萬千,因象而動,只是每到關鍵,如來慈悲念起,必生護佑之心。

  是時,風塵仆仆,猴娃正專注駕車,女脩忽低聲問他:“你識得妖孽嗎?”

  木由有些驚詫,肚內思道:這女子從不多言,怎地驀然主動出語?他雖淺疑,卻也并無深究,只隨性作答:“分時候。”

  “唔,什么時候識得?”

  “那臉上寫著‘妖孽’二字的,必非善屬。”

  女脩眉頭微蹙:“你竟有心思說笑。”

  孫木由見她無端又面露愁容,頗覺不爽利,然猶發問道:“我怎忘了,你輾轉萬劫,弗受泰媼約束,必積攢得莫少學識,不如就教教,如何辨別妖孽?”

  那女子將秀發撥于腦后,莞爾又曰:“清揚之精謂之‘天’,濁重之聚謂之‘地’,‘人’便是天地和合的產物。這里的‘人’乃生靈之總稱,并不單指人類。”

  少年疑惑:“‘人’非人類,豈不荒唐?”

  女脩橫眉道:“合該你一輩癡哉,爾看那溝渠中流淌之物,人們稱之‘水’,凝結而為‘冰’,升騰遂得‘汽’,稱謂無同,其實一樣,是變化之理。休再胡言,聽我告汝!”

  那木由更加訝異,頓覺她有了往日未見的威儀,如同師長無二。

  女脩則續言:“‘人’因造化不同,有的獲得非凡之力,則為‘神’,如媧皇、太昊是也;有的為異獸,如窮奇、麒麟是也;有的生作珍草,如靈芝、銀杏是也。凡此種種,皆為天地之子女。”

  她又講:“太古時生靈未得分野,故人態萬千,有蛇身者、有牛頭者、有多目者、有雙翼者等。蓋女媧以己態摶土造新人后,這一屬逐漸強盛,號‘萬物之靈’,自此‘人’成了他們專稱,其余異相者,即為禽獸,或曰草木。”

  木由很是驚奇,原乾坤間還有此般歷史,他這才知曉,又聽那女子說:“人傾慕神靈之力,故而尋修真之法,以神為師,悟而稱仙。當是時,其余生靈亦欲修仙,人皆排外,斥之為‘妖’,這便是最早所謂妖孽。”

  少年忽憶起自己那猴母,她就像這樣被一幫人視為異端,驅逐殺害的。

  女脩隨即言道:“然,一些非人修仙,成就反而超群,他們為己族出聲,神靈于是宣說正法。從此,凡依正法修持者,無論為何種族,都不是妖,反之縱使是人,也當淪為妖屬。此為正說,但仍有人堅持舊念,鄙斥異類。”

  猴娃若有所思,他似乎有些明白女脩為何突然跟他談起這些,猜測那日自己深陷幻境,這女子許是知道的。

  二者在車外說話,女脩有意壓了聲量,帶得木由也不曾朗聲,故而車內大抵難聽真切,車軸聲亦蓋去了些。

  女脩再度對他說:“所謂正法修持,則以好生為要,而妖孽之屬,常常以奪他物精氣為己用,久而必著痕跡,如人焚木,手留焦氣。因此,欲識妖孽并不難,但嗅其風即可。”

  少年聽罷,勾起好奇來,當時就問:“如何聞之?”

  “捉風即可。”

  女脩當即示范,少年有樣學樣,在她面前抓過一縷清流來嗅,卻毫無氣息,只因她已得漏盡之法,無在六道之內。

  猴娃只覺好玩,此間更無旁人,順手朝車內方向捏它一道風來在鼻下一嗅,驚呼:“不好,有些屁氣!”

  正嚷間,木由靈光一閃,恍然大悟,朝女脩投去求實的目光,女子心中一松,暗曰:這伢兒還可教引,遂朝他點頭。

  如此兩人算是一心了,這馬車內必有怪異!木由豁然開朗,一通百通,路上所遇的種種未平事,一下子有了解。

  須臾,女脩又道:“知難而行,不同于無知而行。你一無所曉時,可從容前進;一旦明白隱憂,反而躊躇。如今當作何處,還須自發定奪。”

  木由有些踟躇,便問:“你如何抉擇?”

  女脩搖頭言:“此行非吾之道,我說沒用,汝自行來吧。”

  少年于是忖度,前番那老者言梅陽城事,已然暗示京城絕無好訊。此番就地戳穿,或可一戰脫身;若到真了京師,恐怕…

  他轉念又思,若依仙長所教,自己即該抑惡揚善,若是那京城真是巨惡之所,豈能視而不見?只是若行至那邊,斗他未得…

  猴娃搖擺多時,煩躁不已,但終究還是想著:干呆么,舍得一身剮,敢把真王拉下馬,我也曾在閻君其所干過大事,管他有甚么滔天洪水!于是一咬牙道:“去!”

  男孩話音剛落,忽聽得女脩視他一眼,如難以置信般大叫一聲:“啊?”

  那木由也吃了一驚,從未見此女有這般反應。他定睛細看,繼而察見其面露出一絲喜色,二人似會意,相視一笑。

  馬車一路駛去,在道上顛簸,黃煙滾涌,朝著離京城越發靠近的方向。

  車內車外皆滿腹心思矣。少年人一面駕車,一面思飛天外,只道是方才嗅得車中那怪異,不知是誰,是風修伯,還是那至今還無曾知曉身份的異物?

  未多時,這道思緒竟不了了之,木由又轉念想起上京的景象。驛站老者提及梅陽城時的臉色躍然眼前,這時節頗覺有深意,恐那都池的慘狀更非尋常吧。

  只是人間畢竟不比地獄,能有怎生險惡?他倒是能想象得到人心作恨時能做出的碎心事,真真叫人肝腸寸斷,猴母之殤便是一端,可是幽冥諸景則又更甚之。

  爾時,少年方寸稍亂,左右游移,一面是老者與深山中的異象,仿佛眼前寫滿了“止步”二字;一面是靈株自戕之狀,但覺前路無論如何慘烈,總不比于陰司,若要退了,莫說旁人,自家也要恥笑一世。

  何況,此行非孑然一身,得有女脩襄助,于是又自神識中顯出幻海不周樁鏖戰時的壯,愈發強了膽氣,韁繩無由得攥得緊些,馬兒吃了痛,奮力奔馳。

  這女子自然也察覺車速有異,只把那驚愕的鳳目朝少年瞥了一下,知他正遇關鍵,也不驚動,任其歷劫。

  就是奇哉,這外頭直聽得車轅吱嘎嘎響,那木輿似要散架了,風修伯竟無只言片語傳出,哪怕相問出了何事,也算平常,如此倒果真怪異了。

  你道車內真個無虞還則罷了,他兩個分明覺得空氣之中有根緊繃的弦,一雙暗眼正自腦后幽幽地盯著,一刻也不肯松懈。

  想來風氏亦在思量京中的景狀吧,那必然也是愁云慘淡,瀚海霜凝,血色橫飛,縱使眼下早已遠去了寒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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