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邊祂兩個但說那釘耙,復談多時,然又論及何事,已不能知。
孫木由看了地獄,方知緣何喚作“無間”,有一人來,可容一人,千萬人來,可容千萬人,此之謂“無間地獄”。
聽得高層處另有玄機,心中道:想那女脩或拘在此,便要上樓。
洞穴之中,何來閣宇?亦不消問,但有起心動念,頃刻便能顯現。木由雙目一眨,已見先前剝皮抽筋之所皆在腳下,此又是一重也。
這層黢黑深邃,惡臭徘徊,門頭卻頗有講究,有匾道:畢凈間,兩旁聯曰:
三魂滌蕩無明斷,七魄淘濯有執消。
木由自夢中會了大士,有了些慧根,掩住鼻,當下疑思:話語兒怎藏著佛理耶?
正待邁步,二鬼跁跒頓言:“此上首之地,非我等能入,尊仙稍待,若稟了幽冥諸鬼王,自都來拜會,那時這里的主官定要作陪。”
猴娃只恐來者甚眾,不易搪塞,便開口稱:“無妨,若要聲張,偏難見真相,我微服而行,你等退下!”
范、謝作禮而去,木由入了門中,偶一回頭,卻見外面一片漆墨,已進另一所在也。便獨自尋路前進,然此間并不見徑,上下左右全無二致,黑黢黢不能分別。
少年覺幽地詭僻,提著十八分小心,徐徐而行。忽眼前一亮,照見一副碩大油鍋,正有幾條鬼王在底下不斷燒火,濃稠滾湯中赫然煎著一個活生生的女魅!她望向木由,手舞足蹈,嬌聲奸笑:“祂們正氽我哩,味兒可香咯。”
男孩下意識驚道:“不好!”
又聽見身后有謔吼聲,卻是青紅二怪在奔逐。
這攆的叫哇哇:“乖乖莫逃,待俺將你碾作肉泥,包成餃子,好獻給諸神喲。”
那跑的笑嘻嘻,上躥下跳了幾步,自身處揭掉一塊鮮肉來,兀地擲向追者,不多時滿地都是淋淋碎末,此鬼在血泊內露著暗白的森冷骸骨,仍作嬉狀。
孫木由因有威神力在,頓知這些魂魄都是靈株,已被鬼王壞了本識,形同傀儡,虛度蹉跎。他心中悲憫立生,卻知奪識之鬼,已然無救,只能暗自扼腕。此時又見一鬼臥于床間,行刑的執刀解之。榻上影忽發坐起,嘴上時而罵罵咧咧,按住柄止不住叫囂起來:
“嘿!爾等刀法著實混賬,須糟蹋了吾上好的材料…且聽我一言,萬勿將那刃頭深入,碰著經絡,早斷了靈氣,理應避開十二經,順著脈流柔切!”
木由悵然搖頭,想到女脩必是靈株之豪,不可毀損半分,想來必然養在幽深的地界。他心中迫切要往那里去,于是景色轉瞬突變…再回首,倏爾無跡,已然換了場所。
此地昏冷陰潮,雙耳遂聞咆號之風,周身更覺銷骨之寒,木由依著大士所教,以妙法護體,抵御侵蝕。
待適應粘稠黑暗,四下望去,但見數萬人臉被鑲嵌在烏煙繚繞的墻內,多如蜈蚣般揮舞的手臂壘壘而摞,成片的猙獰頭顱混雜著腥肉血雨,似乎永無寧日。
凄慘的億眾亡靈敲釘在泥漿似翻涌的墻壁里,它們被封印的眼、耳、鼻、舌、身、意上叫那喜、怒、憂、思、悲、恐、驚所裹挾,滔天滾滾的黑霧蔓延下,無人可以喘過氣來。
那是一道遠望不到頭的長城。
一座由尸山尸海筑成的長城。
男孩縱有十個膽,此時也屏住呼吸,不敢出半點響動。他看向無際朽木聯成的血骨柵欄,似乎揮拳一擊,盡皆破裂,然真個試了,只頓覺手痛筋麻,動它不得。
倒是不曾瞧見關押什么鬼魂,頂上隱約一破爛牌匾,殘缺地鏤著“偃魄谷”金文字樣。
木由脊背發涼:是這兒了,怎不見女脩?
自疑惑時,不覺又往前走了幾步,正看見不遠又一抹奪目亮色。少年加速,朝光快行,那明處越發閃耀,繼而灼瞳,焉能睜開。
待金芒稍散,木由頓時愕然,癡立萬載,難以出言。
見里頭屈著一個耀白的美人兒,鴉雛的鬢頭纏著幾段紺綾,垂下萬道青絲斜臥在雙肩上。
銀面如盤,綴著一點紅堇;睡月懶眉,懸著一對匿愁的玄睛;鼻似玉峰,潺潺泄出二股溫嵐;梨腮勝雪,清麗美而無暇;唇擬櫻態,斑斑透那半點柔緹。
偏倚虬樁緘繡口,半舒頎胴喚憂思。少年不曉得緣何,久無思慮,醒來便問:“你是女脩么?”
靚影并不答話,只是低頭望著滿牢獄的衰草,微微頷首。
木由向對方招招手,企圖引起注意:“你如何被關于此地?我該怎么救你出去呢?”
女子只惶恐望著他,啞巴似的,并不言語。男孩心中便道:興許是受了脅迫,我也是迂,關在這地兒的,還有啥緣由呢?
猴娃眼下只生一個念頭,那就是把這人救出去,可是,任憑他使盡神通,用罷手段,都不能撼動其分毫。
垂頭喪氣時,女脩忽由柵欄那端伸過手來,一把抓住他,二人對視。孫木由初不覺異,忽見其眼中由一片赤紅,陡然想起什么,心頭一震,竟栽入眸簾中。
少年果然看到夢中所見的曼殊花海,心中大喜,緣舊路而行,欲見菩薩。只是有些怪異,這次耳邊并無歌樂,行了多時,也不曾看見那比丘莊嚴之相。
孫木由心生憊懶,原來費盡周折,只為了搭救無辜之鬼,然而縱有一身本事,卻是打在棉花上。他一陣凄惶,忽撞見面前有一石函,大如屋舍,含章未曜,便覺好奇,上前細看。
巖匣橫在面前,正碰見木由心思煩躁,心道:我斗這地獄不得,還不能收拾你?當即運起千鈞之力,朝那物砸去,只聽轟隆一聲,石函震蕩炸開,內放出萬丈光來!
定神觀之,原是根巨大的滾檑,卻不曉得由何等材料作成。
男孩搓搓手,嘴角一勾,頓時起意,就要將這碩檑搬起,迨擒出石匣,仔細查看那東西,之間驟然有幾行篆符曰:
擎空煉獄檑,幻海不周樁。
六道無蹤跡,四洲難覓方。
迎風八尺上,過手萬鈞當。
緣來身形顯,緣消威力藏。
須隨忠純者,稱心保無殃。
死者縱湮滅,終不識真章。
木由自拿了兵器,忽把那滿腹牢騷忘得一干二凈,一時間歡喜非常。須臾間,耳邊聽見有人呼喚:“果兒、果兒!”
少年循聲看去,卻見一人和他模樣無二,嗓音少差,驚問:“你是何人,怎如我一般模樣?”
那人道:“我即你也,爾今既得神仙法寶,豈不快哉?”
木由答:“自然欣喜不已。”
此人又言:“這偌大地獄,攜私者俯拾皆是,你見之若素,果真心安?”
木由才要張口又罷了,低著頭,心思紛雜,內心或有慍怒,又或有一分躊躇,不知對錯好壞,踟躕未前。
這人不待其答,指向他,朗姿續問:“汝既應了那仙師,此去但行大道,如今偏看見污穢盈野而無所為,豈不面臊?九泉下娘親,怎敢合目!”
猴娃雙頰烈紅,渾身似火,忍無可忍!腦中盡是地獄恐怖之相,嬌美女脩的苦臉雜揉其間,頓時暴怒三丈,即把那神兵掣出,往空便打!
這一砸,叫天如玉崩碎,冥府炸裂皸塌!木由從洞中騰空躍起,出了女脩之目,眼前仍是柵欄無盡。他再一砸,但聽霹靂轟響,所到之處,無不堤潰。
木由大歡樂,暢快萬分,連連怒喝:“便叫這為虎作倀的九幽之地,化作一片空白,到那時地藏大士也如了心愿,好成佛也!”
他又四處里張望,瞟見受苦之魂如不可說轉,或斷手斷腳,或目遺雙孔,或尻門罹火,或全身瘡疣。
它們的皮肉被無端剝離,沒看到任何刀鋒從身體上劃起,卻不斷有綠汁從腹部流出,直至變為道道尸體,飛速走向癰爛,便是蠹蟲們之美酒。抬眼環顧,見得痛苦的驅趕歇力地慘叫,孱弱地控訴著命運的蹂躪。
到處都在掙扎,遍地盡散哀嚎,是為無間煉獄。
木由觀及此刻,忿怒更上九重:
“鳥地獄有何慈悲可說?只一檑下去,全無半個冤枉的,我今叫他空空亦空空!”
咬牙說罷,他輕舒猿臂,款扭狼腰,神光一照如天赦,直把那幻海不周樁轉如萬傾颶風,所過之處,檣傾楫摧,瓦礫橫飛,幽冥諸神哪里知道是何緣由?一個個膽戰心驚,卻都畏葸不前,只待孫木由前進,彼及后退,乃至退無可退,亂作一團。
且說那十殿閻君,自秦廣起,至轉輪終,寶宮瓊樓皆成了廢墟。閻羅爺平日里作威作福,吹須瞪目,此時一個個縮在奈何橋下,墊著一圈小鬼防身,擠得同蟻球無異。
少年砸了多時,不曾見到對手,眼見滿目盡成瘡痍,出聲哈哈大笑,又提著仙器,朝遠處去,他打得入迷,竟全忘了女脩一事,似乎這般天摧地毀,不是為了旁的,只為尋得那一身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