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黑云滾滾。
雷鳴交錯于穹頂。暴雨傾盆,卷著滔天颶風,呼嘯怒號,勢要將那半邊天際,壓塌三分!
逐浪排空而起,掀起洶涌碧波。汪洋恣肆萬千,整片交加夜雨中,孤舟一葉,搖搖擺擺,昏燈如螢火,忽亮忽媳。雷滋電閃間,歇斯底里,拼命抵御那滅世般的駭人風暴。
漁船一片狼藉,艙底積滿水漬。幾條海浮撲騰著,伴隨船體傾倒,搖曳在角落。木由蜷作一團,身上早已被混濁的、漫過腳腕的黑水浸透,少年雙手不安地緊扣門栓,渾身緊繃,滿眼無助。
“仙家,如今有甚么大神通、大法術您就使出來吧!若風雨不歇,你我今日恐要葬身魚腹了…”
道士顯得很平靜,或者說,他從來如此。黑暗無法擠入他的眸中,絕望亦然。
驚雷霹靂而下,宛若銀蛇亂舞。寒芒飛射,雨點連珠,眼簾外的世界愈來愈可怖,轟鳴夾雜電閃,遮天蔽日。浪花攜龍卷,如水龍探月,驟然旋轉而起,將那天地銜接,恰似一尊定海神柱,直直橫在船前!
“智者無為,愚人自縛。修行本就逆天行之,汝師未曾教過否?”男人自顧禪坐,不顧頭頂雨水傾盆,閉目開口。
木由幾個哆嗦,環抱于胸前,不止顫言:“你說固有理,可我身負浩任,怎該命絕于此!老龍王發怒,興風作浪,殃及池魚,真不避一避?”說罷,偷看向道人,見其依舊緊閉雙眼,面容卻似笑非笑,只聽他一聲:
“悟空,你且數到三。”
不假思索,一片漆黑夜,男孩壓下心中郁悶,掰起手指:
“一…二…三!”
“轟隆隆!!”
滔滔雷滾霎時爆裂亮堂,宛若青龍在天,俄而翻云覆雨中連綿作一絲銀線,然轉瞬消逝,驚覺蒼穹悠悠!
那倉促疾電,仿佛穿透云海天河,炸醒了艙底之下,盤旋的巨影!
黛夜里渺小的漁船邊,海面突兀高隆、聲勢浩大,一瀉千里。隨那一節節海水的飛速攀升,浪花翻攪,越増越高、甚至觸到那至頂!只是頃刻間,萬丈浪濤從中擢起,鋪天蓋地,直奔孤舟而來!
木由瞪大銅鈴眼,目望巨波震撼、浩海環繞,卻是嚇到腿軟膝麻,跌在板上,舌頭似打了結,忽聞周遭腥風連串,落雨滂沱,不覺間低下了頭:
但見海淵深邃處,游龍百丈,兩角生輝,身軀如玉,金鱗護體,躥轉騰挪,擺尾蚴蟉,時而虛隱嘯嗔,又喚風雷電雨,華霧噴涌,虹彩璀迷,猶如極樂仙境。
白龍扶搖上,離海八九尋,探出個碩大龍首,須髯一抖,嘩啦啦咸水澆了木船遍體、少年滿身。
孫木由從未見過龍。
他嚇傻了。
道士倚檐而立,目視前緣,颶風吹得袍亂響,雷雨灌頂,扁舟欲墜,不見男人退半步。
“途路雖僻遠,喜有玉龍護伴,應封神持爵,無上功德加身…可如今,我還許不了你。”
龍首卷浪自現,氣吐白蓮,頷顱下來,一雙明珠珍瞳如人般大小,靜靜注視眼前道士。
此時云月浸色,颼寒投響;疊濤連天,小船輕泛。赫然鷗啼烈空,影掠碧海;魚游浮潛,莊周夢長。
男子向龍點頭,龍不答,復入水,蹤跡全無。
無盡風暴在肆虐后陷入沉寂,飄雨稀稀碎碎的彌留,一層層暗波于寂靜中蔓延,仿佛這世間正邁向終焉。
木由緩過了勁,心生疑,口出問:
“您認識方才、那么大一條…龍?”
道長肯定又自否,撣了衣,看那深海天高,慵懶舒眉,隨心說著:
“蒼穹雁過,寒水影沉。雁缺留綜意,水無遺影心。不求人歡圓月,因果自有英明。緣分未到,莫要強逐。”
少年瞧了他一眼,樂呵呵道:“您有時說話真像個敲鐘念經的老和尚,而不是道士。”
男人不作聲,暗中笑盈盈,正了正神,講:
“西海本無眼,得龍子庇佑,故而滿天風暴,皆退船身;四周洋流,推舟助行。一路漂泊已有八九日,估摸再需三天,渡過這洲界,便可棄船而去,屆時,吾自讓你見識那馭霧手段。”
木由急切地跺了跺腳,雪眸閃亮,仰躺在夾板邊上,期待起了以后,又突然身子抖了抖,蜷曲側過一旁,面朝大海,想到自己將死,一時,復惆悵起來,那般心緒,卻是再也浮現不得了。
他俯下頭,看到墨海幽邃,深不可測,吞噬掉月彩,宛若一輪蔽日黑洞,悄無聲息,逐漸包圍、籠罩、消化了孤舟,似零葉飄散,將水天融為一色,夜照空冥,杳靄流玉,緩緩向黃泉之國駛去。
“仙家。”男孩翻過身來,目光看著盤膝入定的道士,見他象征性怒了努嘴,示意沒睡。木由眨眨眼睛,繼續張嘴:
“您說我救了蒼生,他們會感激我嗎?”
道長的睫毛顫了顫,頓而輕柔開導:“如此彌天之功德,萬物豈敢不謝?”
少年擠了擠眉,生出幾分歡喜,怎又平躺回去,瞧向遠方星河,露出蔫澀神情:“可是咱倆干的事情,也沒人知曉吧。”
道人半睜開眸,放松了雙掌,說道:“天生目,地存心,抬頭便是萬萬神仙佛陀,怎么會呢?”
木由耷拉眼垂,哈欠連連,卻揚起手來,攥了攥拳,沖空氣中使勁揮了一擊。
“祂們?我才沒見過。當初我娘親被人類逼死之時,俺不知心中求了多少神?拜了幾何佛?又有甚么用?人家天上高貴慣了,哪肯下凡解苦!”
眼轱轆一轉悠,又道:“我雖稱您為仙師,也只是客套罷了,修行前輩,理應如此。我師傅不過半步人仙,所以,他也不算嘿嘿。”
“您于我心里,是有人情味在的。盡管我們相識間有不少誤會,但現在看來,也是錯怪您了。”
木由板正了身,鄭重地拱手作揖。
道士搖頭苦笑,卻也回了一禮。
在那之后,艙內便靜匿無聲了。
孫木由睡得十分沉穩,也許是將心交給了同船之人的緣故。道長悄然坐起,長袖里拽出條毛絨衾被,替少年鋪蓋好,見他夢里帶笑,只顧嘆了口氣,一邊打坐去了。
于是夜迷離,小舟輕泛漣漪,不知漂往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