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公墓比平日還要格外蕭瑟,失了植物帶來的綠意,目中所見的便只剩下黑白與灰色,少數行走于墓園中的人身著色彩單調的衣服,雖非縞素,但也算聊表寸心。置身于這般環境,便好像走進了一張沒有顏色的舊照片中。
而在這樣的墓園里,卻有那么一座墓碑和其他的略有不同。
都是灰黑色的巖石,都是樸素的裝飾,可它就是能讓人從碑林中一眼認出。單從外表看上去,這座墓碑并不惹眼,就連墓碑前所擺放的禮品也只有零星一點,代表墳墓的主人生前也沒有多么廣泛的交游。禮品的規格也談不上奢侈,從這個角度來說不存在吸睛的要素。
要說它究竟是哪里讓人感到與眾不同,如果把這個問題拋給同在墓園的路人,所得到的答案或許會是“氛圍”。
許多人在生活中都會有一種類似的感觸:一間長期有人居住的屋子,和一間許久無人問津的屋子,帶給人的“氛圍”是不一樣的。很多時候,僅僅憑借這種“氛圍”,人們就能模糊地感知到一個地方是否有人居住。
在東華州域的老一輩人口中,這種“氛圍”也會被稱作“人氣”。
這樣一座墓碑給人帶來的感官,就是一種氛圍上的不同,僅僅是注意到它,便給人一種不尋常的印象。
林昀看著這座墓碑。
他雙手垂在身側,面無表情,目光微垂,只是無言地看著。
冷風中的灰色墓碑顯得比平日更加硬冷,碑上披蓋著一層泛白的絨冰,碑側一角懸掛著的櫻花水晶項鏈也結上了一層冰殼,看上去格外凄清。
也正因為如此,穿著一身時尚風衣的麻生圓香和穿著一身休閑服的林昀反倒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我們是不是應該換套衣服再來?”環顧四周,戴著墨鏡的麻生圓香不禁磨拭著手背,哪怕她并不是方亭市本地人,也能夠感受到這種微妙的沉重氛圍。
“……心意到了足矣。”
話語在林昀口中微微停滯,然后化作一聲混雜著嘆息的呢喃:“但想來她在的話也不會在意這些事情,終究也只是自我安慰罷了。”
已經將女孩們送回了據點,來到墓園以后,林昀自然沒有理由再維持翠雀的身姿,所以變成了林昀的模樣。
在他身旁,麻生圓香也緩緩蹲在墓碑前,定定地向前望著。
兩個人從車上下來之后便只有這寥寥幾句交談,由林昀帶著其來到此處以后,便更是沒什么其他話語可說。
他并不知道麻生圓香此刻到底在想什么,但并不妨礙他選擇沉默。如果換做十九年前,或許他會找些話題來打破僵局,只是如今已不是當年,現在的他們也不再年少。對于成年人來說,有時合適的沉默比話語更加合適。
——“原來是這樣的”。
許久之后,麻生圓香緩緩地開口:“見到友人的墓碑,原來會是這樣的感覺。真是……讓人沒有實感。”
“你覺得會是什么樣的?”林昀問道。
“我還以為自己會哭出來。”
她依然沒有抬頭,神情中帶著些許悵然,“只是到了這里以后卻沒有想象中那么悲傷,更多的或許只是遺憾,總覺得自己的情感像是被加了層紗網似的,連我自己都看不清楚。”
“畢竟已經過去很久了。”
林昀并沒有對她的話語感到意外,“何況你們也已經很久沒見了吧。”
“很久沒見……或許吧,8年?9年?總之比我跟你分別的短一點。”
麻生圓香嘆了口氣:“我在魔法國度當考官的時候,她還帶方亭市的新人來參加過考試,我是沒想到那就是最后一次。”
“私底下有過聯絡嗎?”林昀問道。
“最開始還是有聯絡的,不過后來嘛……共同話題越來越少,也就很少再單獨交談了。”
麻生圓香輕笑了兩聲:“她知道我并不樂于聽她那日常生活中的瑣事,我也知道她不在意我職場里的那些爛事,她安心當自己的全職太太,我則是專注于自己歌手的事業,我們都知道彼此還是姐妹,仍然懷念那種無話不談的感覺,但是,已經聽不懂對方所說的話語啦。”
“人啊,有時候就這么奇怪,明明彼此之間都希望能夠互相友愛,但心靈卻還是會越走越遠。”
麻生圓香繼續道:“我其實也很多次想過,要不要約個地方好好見一面,大家聊聊天,分享自己這些年在干什么,但每次都覺得‘還有時間’,‘還不著急’。直到那一天,院長突然把我喊了過去,跟我說‘櫻死了’。”
林昀沒有接話。
他的右手拇指正揣在褲子口袋里,露在外面的手指在布料表面敲擊著,嘴唇嗡動了兩下,終究是什么都沒有說。
因為他突然想起來,就在安雅離世前的幾個月,她曾經跟自己提議過:“要不要把老隊友都喊到一起聚一聚?”
當時的他潛心于工作,也并沒有覺得這句話有什么其他的含義,所以僅僅只是回了一句“的確可以”便沒了下文。
——不著急,反正以后總是有機會的。
這也是他那個時候的想法。
他有些理解為什么人到中年,許多人都習慣于抽煙,想必只因為心煩意亂卻又不便吐露。奈何他沒有吸煙的習慣,只能像根木樁一樣佇在那。
“如果是別人跟我說這句話,想必我的第一反應只會是‘你在開玩笑吧’?因為沒有人比我們更清楚她的實力了,如果說僅以殘獸為敵人的話,我根本想象不出有什么殘獸會是她的對手。”
麻生圓香聲音平靜:“是在沒變身的時候出了什么意外嗎?還是得了什么疾病嗎?無論怎么想都不應該是被別人殺害的。”
“但是院長卻說得很明確,死因不是意外……而是純粹的他殺。”
林昀攥緊了拳。
這句話,哪怕已經聽過無數遍,也在心中向自己確認了無數遍,再一次聽到,還是會讓他感到情緒伏動。
而在兩年前,在他因為安雅的死訊而無法遏制自己的仇恨時,卻有一個人找到了他,給他傳話說:“想清楚自己現在背負著什么,不要做沖動的事情”。
那個人,也是麻生圓香口中的“院長”,金綠貓眼。
“你之前說,是她讓你不要來參加葬禮,甚至不要到方亭市來?”
林昀澀然開口:“她有告訴你原因嗎?”
“有啊。”
麻生圓香淡淡道:“你知道的,僅僅只是一個毫無道理的命令,不可能讓我停止自己想做的事。”
“為什么?”
“因為那個時候我來了,伱就只剩下‘復仇’這個選項了。”
抬起頭,側過臉,麻生圓香望著林昀道:“我不回來,或者說我和蘇勝紫那個婆娘都不回來,你就可以冷靜下來好好權衡‘復仇’所要承擔的后果。但如果我們那個時候來參加葬禮了,你會怎么想?”
“怎么想?”
“前方亭市小隊再次聚集,但有一名成員遇害,所有人都想要復仇,而其中只有一個人放棄了魔法少女的力量,現在無法再戰斗了。”
從蹲姿改為站起,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腳麻,麻生圓香踮了踮腳:“這樣一個場景,以你的性格來說,真的還有‘不去復仇’這個選擇嗎?”
林昀無言以對。
對方說得沒錯,如果真的變成了那樣一副光景,想必他對于重返戰斗這件事根本不會猶豫。
“……就算是那樣,又有什么不好嗎?”
但即便如此,他也仍有疑慮:“我并不會覺得自己被裹挾,或者覺得自己被逼迫,因為那本來也是我想做的。”
“真的嗎?”
麻生圓香反問:“那你現在是為了什么而戰斗?”
“我現在當然是為了……”話才說一半,林昀便突然停住了。
因為他意識到了對方想表達的意思。
現在的他,的確不是為了“復仇”而戰斗的,他重新拾起心之花的理由,其實是為了保護自己的孩子。
“戰斗的理由是很重要的,僅僅是理由不同,戰斗時的方式也會大相徑庭,你應該可以理解。”
麻生圓香繼續道:“院長的想法是,‘是否要戰斗’這個問題的答案,必須由你自己來回答。而只有我們都不插手,你才能夠自己找到戰斗的理由,一個你自己決定的理由。”
“那如果我自己一個人決定為了復仇而戰呢?”林昀皺眉。
“如果你是完全出自自身意愿,那么沒人會阻攔你。”
麻生圓香斂起嘴角:“只不過,我得強調一下,我不希望你跟著安雅去死,院長也不想。你在月圓節的時候用了那一招對吧?損壞自己魔裝來換取戰斗力的那一招,再用下去的話,你會死的。”
“僅僅只是為了守護孩子便已經面臨了這種級別的戰斗,如果你知道了真兇,選擇了去復仇,你會在多短的時間內把自己的生命燃盡?相信我,朋友,盡管這樣說有些自私,但沒人想看到那一幕。”
“……我知道,你說的這些我早就明白。”聽完這些,林昀嘆了口氣,“無論如何,我得先讓璐璐……不,讓那些孩子們都有保護自己的能力。在那些孩子們獨當一面之前,我不會輕舉妄動。”
“她們獨當一面了也不行。”
麻生圓香瞪了他一眼:“你就這么著急去自殺?連真兇是誰都不知道就去復仇,你打算打到黑燼黎明老巢去搞一場大屠殺嗎?”
“這個也不行那個也不行,所以你到底是來干嘛的,幫我們的院長閣下當看守來了?”
林昀也沒好氣地回道:“需要我提醒一下我的職位比你高半級嗎?候補巡查使?”
“剛開始見面的時候不就說過了,當然是來給您當保鏢啦,巡查使大人。”
麻生圓香不陰不陽地笑了兩聲:“再跟你確認一次,雖然之前暗中把持方亭市的‘蛾’被扳倒了,但最近日子不好過吧,大人?”
“一般。”林昀不冷不熱地回答。
兩人一個笑嘻嘻,一個冷著臉,僵持半晌,還是林昀先退了一步,開口道:“確實問題挺多。”
“敵人是誰?”
“你不知道?”
“我怎么會知道,我才剛來。”
“你不是找金綠貓眼問過了嗎?調查院那里居然沒有記錄?”
“記錄什么?”麻生圓香一臉無辜。
“剛才到底是誰跟我說‘對事情的進度比誰都了解’的?”
林昀瞪大眼:“合著這就只是句漂亮話?”
“我的確知道事情的進度,也知道爪痕派人過來了,但來的是誰,我怎么可能知道。”
麻生圓香理直氣壯地攤開手:“我們這不是來交流信息嗎?告訴我唄。”
“……算了,當我沒說,回頭帶你去異策局好好說明一下,把相關資料給你看過就懂了。”
“好呀,正好我都好久沒去方亭市的異策局了。”
“我怎么記得不久之前某人還說去異策局很無聊?”
“因為我現在確實不想去異策局啊,你也說了是‘回頭再去’吧?”
麻生圓香微微撇嘴:“剛到一個城市就直奔當地的異策局這種事,實在是次數多到讓人厭煩了。”
“又不是帶你去玩的,本來就有趣不到哪里去。”
“放心放心,我懂。”
麻生圓香頗有些敷衍地應和著,之后又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一般,抬起自己隨身攜帶的手包,伸手從中摸出了一塊四方形的薄片。
“那是什么?”林昀問。
“專輯cd,我的,最新的。”麻生圓香答。
“你在這里掏自己的專輯干什么?”林昀不解。
卻見對方晃了晃手里的cd,笑道:“這是你們東華州的習俗吧?要給死者帶一份禮物。”
“所以呢?”
“這就是我的禮物啊。”麻生圓香眨了眨眼。
“……你這人也太自戀了吧。”
林昀單手叉腰,不禁一手扶額:“哪有參拜死者帶這種東西的?”
“這可不是我自戀,朋友,安雅知道的話也一定會喜歡的。”
將專輯擺放在了墓碑前,麻生圓香擺出一副參拜的手勢,深深鞠躬之后,等待了數十秒,才直起身道:“你看,她跟我說很好聽。”
“太蠢了。”死者家屬如此評價道。
而麻生圓香這一次沒有任何辯駁,甚至完全沒有接話。
她只是目光柔和地看了墓碑一眼。
墓碑并不會給她什么回應,但思緒之中,留存的是二人最后一次通話。
——“所以說你根本就沒聽我的新歌?我可是錄了好幾天才錄出這么完美的一版,求你了,姐妹,聽聽看吧。”
“嗯……就算你這么說,給我發一串奇怪的字母,我也不知道怎么變成音樂啊。”
“那是網頁!”
“要用電腦的吧,感覺好難弄……比起這個,今天璐璐在幼兒園做了手工,學會疊紙鶴了哦,你要看一看嗎?我們家孩子意外的很有手工天賦,好像是全班第一個折出來的呢。”
“這樣嗎?聽上去很了不起,等會發給我看看吧。但是我的歌!你記得要聽我的歌啊!”
“好好好,大歌星的歌我肯定會聽的,等阿昀下班了讓他去弄。”
“你這語氣根本就是沒打算聽誒……”
“我真的有打算聽哦。”
“唉……網頁不會弄,cd你總知道該怎么聽吧?”
“cd?啊,碟片嗎,那個沒問題,你原來已經要出cd了?”
“距離專輯可能還有一段距離,但是肯定會有的,最遲也就兩年的時間吧。我的歌最近銷售數據很好,繼續發展下去,專輯肯定是不成問題的。”
“好呀,到時候我去買一張。”
“不需要,我送給你。”
“最喜歡圓香了,感動!”
“別用這么敷衍的語氣說這種話,聽上去只會讓人更難過……”
“好嘛好嘛,主要是我真的不是很懂音樂,也不是很懂電腦,但是圓香你的專輯,不需要你送,我也肯定是會買一張支持的啦。”
“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如果你沒買的話我到時候就親自拿著專輯送到你家去哦。”
“送到我家?唔……那我又突然不想買了!”
“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