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讓大典之后,太上皇朱元璋便在胡貴妃和幾個未就藩的兒子陪同下,回了鳳陽老家。
在鳳陽他拜祭了父母的皇陵和祖宗的祖陵,然后在中都住了兩個月,與父老鄉親撫今憶昔,把酒話桑麻,一解心中鄉愁。
但他也沒有在故鄉久住,三月初便離開了鳳陽,沿著大運河一路北上,巡視了沿途南直、山東各府。
這才是朱元璋此次出巡的真正目的——他想親眼看一看自己打下的這片江山,經過三十年的治理,到底變成了什么樣子,是不是像地方官員奏章中說的那樣‘百姓安居樂業,始知有生民之樂’?
雖然所到之處,官員肯定會多加粉飾,但朱元璋這種布衣天子,還是可以從城市的繁華程度,農民的衣著體態,甚至野狗野貓的胖瘦中,看出老百姓真正的生活狀態。
在山東時,他命布政司將濟南府七十歲以上的老人都請到大明湖,親自設宴款待。
朱老板手里有黃冊,所以濟南府有多少適齡老人,他一清二楚。省里的官員也知道這一點,所以能來的都請來了,最后一共宴請兩千七百名老人赴宴。
老人們激動地給太上皇磕頭,朱元璋高興的讓他們平身,看著這些穿著新衣服的老人家,笑問道:“這是把過年衣裳都穿來了?”
“嘿嘿,那是。俺們做夢都不敢想能見洪武爺一面,那不得好好扎裹扎裹?”山東老漢們笑道。
“哈哈,咱現在跟你們一樣,都是頤養天年的老人了。”朱元璋擺擺手道:“不用把咱當回事,就當是個老兄弟跟你們嘮嘮嗑。”
朱元璋說著,目光緩緩掃過一眾老人家,滿意地點點頭道:“嗯,臉色都不錯,看來至少能溫飽。”
“托洪武爺的福啊這都是!”老人家們紛紛感激不盡:“不是洪武爺的大恩大德,俺們哪能活到這歲數?”
這絕對不是虛言奉承。朱元璋在位期間,特地頒布法令,要求全國善待老人,逢年過節縣里還要送米面衣物去慰問老人。
為了讓百姓能老有所養,洪武六年他規定,‘民年七十以上者,許令一子侍養,免其差役。’只要家中有七十歲以上的老人,其中一個兒子便可以免去勞役。
洪武二十年,隨著國家不再用兵漠北,財政開始盈余,朱元璋又頒布了終身養老令,規定七十歲以上老人,國家賜給‘社士’、‘鄉士’等榮譽稱號;八十以上老人,每月給米五斗,酒三斤和肉五斤;九十歲以上老人,在此基礎上再加一匹帛和十斤絮。讓老百姓真正的‘家有一老,如有一寶。’
因此老百姓都會竭力奉養老人,所以只要看老人的狀態,就知道此地的生活水平,如果老人都面有菜色,有氣無力,那老百姓的日子,肯定也不會好!
讓朱元璋感到欣慰的是,這些山東老人普遍身子骨硬朗,好多人面色紅潤,沒有長期忍饑挨餓者。
“好好,可見官員們沒有把咱的話當耳旁風,你們的子孫也能恪守孝道。”朱元璋滿意的笑了。
“都是洪武爺的大恩大德啊!”老者們感激涕零道:“我們可忘不了三十年前那個人命如草芥的亂世,那時候根本看不到一點希望,哪敢奢望能活這么大歲數?還吃得飽穿得暖?”
“我們給洪武爺磕頭了!多謝洪武爺給了我們這么幸福的下半輩子!”老者們知足的不要不要,實在不知道該怎么感謝朱元璋,只能再給他磕一個。
“好了好了,不要磕頭了。”朱元璋笑著示意他們起身道:“來來,都入席吧,咱們這些老東西一起好好喝一杯,祝你們長壽百歲,日子一年比一年好!”
“祝洪武爺萬壽無疆!”老者們起身舉杯,顫巍巍的獻上最真誠的祝福。
離開山東后,朱元璋繼續北上。他最擔心的,還是北虜會不會死灰復燃,幾十年后又卷土重來?
為了找到答案,他不顧年事已高,執意穿過燕山山脈,來到大寧。
老十七寧王權和寧王傅、大寧都督潁國公傅友德,早已在邊界恭候多時了。
兩人帶領朱元璋先視察了新城、富峪、會州等地的軍屯情況,這些衛所地處大寧南部,毗鄰燕山山脈,土地適宜耕種,因此以漢人為主。七分軍屯三分民屯,開墾土地近十萬頃,產糧足以供應整個大寧的駐軍,極大的減輕了內地的后勤負擔,是整個大寧衛穩定的基石所在。
再往北走,到了大寧一帶,便幾乎看不到耕地了,放眼望去全都是蒙古人的牧場。
進了大寧城,卻又是另一番景象。城中人口繁多,其中七成漢人三成胡人。城內除了軍城必須的兵營糧庫馬場之外,還有非常熱鬧的市場。
市場中,胡漢雜處,貿易興盛。到處可以看到操著生硬漢話的蒙人在跟漢人商販討價還價。也有什么都不買的蒙古人,跟漢人攤主在純嘮嗑,雙方神態輕松,言語熱絡,大聲開著玩笑,時不時爆發出豪爽的大笑聲。
朱老板來的這天,正好趕上逢五逢十的大集,整個大寧衛的蒙古人都來趕集,他們用自己養的馬匹牛羊,還有在草原上采集的草藥,打獵得到的獸皮,跟漢人商販交換鐵鍋、鹽巴、茶葉、布匹、菜刀、臉盆……以及針頭線腦等一切生活必需品。
市場還有官員專門維持交易秩序,買賣雙方若對交易有異議,可以請他們進行仲裁。市場上甚至還有大牌子,貼出主要貿易品的市場價,以防有人賺黑心錢。
而買賣雙方只需要付出三十稅一的輕微代價,就可以換來這一切。
“你這個市場搞得很上道嘛。”朱老板微服視察之后,對傅友德贊不絕口道:“不光打仗厲害,搞商業也有一套啊。”
“這都是當初六王爺的教誨。”傅友德年事已高,但身子骨還很硬朗,謙虛笑道:“他說要想永絕邊患,貿易是最好的武器。要讓蒙古人習慣于通過貿易得到他們需要的一切,久而久之,他們就會自覺維護貿易環境。”
“十年過去了,正如六王爺所說的那樣,現在蒙古人十分依賴互市。在他們的強烈要求下,從一開始每月兩次,到現在十天兩次大集。他們可以輕而易舉的買到所有需要的東西,普通牧民的日子都快趕上原先的王公了。誰要是搞叛亂,破壞了他們的好日子,不用我們出手,他們自己就會群起而攻之的。”
“嗯,是老六的路數。”朱元璋笑道:“那小子……哈哈,說來也不老小了……總是把貿易放在第一位。”
“六王爺可不只教了老臣貿易這一招。”傅友德又笑道:“他還傳授了老臣幾招,比如嚴格規定每個部族都只能在自己的衛所游牧,絕對不可侵入其他衛所領地。”
說著他壓低聲音道:“當初老臣還不清楚這樣做有什么用,但十年過去了,各個衛所的蒙古人已經變得涇渭分明,彼此十分防備。再沒人有能力號令各部一起行動了。”
“嗯。老六的主意向來靠譜。”朱元璋滿意的笑道:“當然也多虧了老傅你執行到位啊。”
“如今兩族通婚已成常態,大量的蒙古青年應征入伍,到南洋為大明開疆拓土,為臣可以很肯定的向皇上道喜,大明各部歸化成功,在大寧設立布政使司的時機已經成熟了!”傅友德有些激動難耐的抱拳道。
“那是皇上考慮的事情,不是咱這個退休老頭該插嘴的。”朱元璋搖搖頭道:“我就是來看看你們,看看自己打下的江山。”
“是。”傅友德應聲問道:“太上皇可還滿意?”
“嗯。”朱元璋點點頭道:“有你老傅在,咱當然滿意了。”
說著他又關切問道:“可是你比咱還大三歲呢,也該跟咱一樣,退下來享享清福了。”
“老臣七十歲就開始上疏乞骸骨,可是都被太上皇慰留了。”傅友德苦笑道。
“哦,是嗎?”朱元璋不好意思的笑起來道:“你再上一道疏,就說咱同意了,皇上應該會準你致仕的。”
“是,老臣謝太上皇恩典。”傅友德抱拳笑道。
“老十七,別整天光想著就藩海外。”朱元璋又對寧王朱權道:“你抓緊跟伱王傅學著點,等他致仕了,大寧可不能亂啊,不然你大哥饒不了你。”
“是,兒臣記住了。”朱權雖然年紀不大,但身材魁梧,長須飄飄,賣相極佳。看上去就是可堪重任的樣子。
離開大寧后,朱元璋又視察了遼西和遼東,自有遼王和沈王接駕。
遼王朱植是他的第十五子,今年二十一,已經就藩三年了。沈王朱模是他的第二十一子,今年才十八,去年剛剛就藩。
朱元璋把兩個年輕的兒子丟在東北苦寒之地,確實有些不做人。但也確實越是艱苦的環境越能磨練人,朱植原本是飛揚跳脫的性子,這會兒已經變得很沉穩了。
他代表沈王,向父皇介紹了遼東都司的情形。經過二十多年的艱苦開拓,遼東的軍戶已經突破十萬戶,民戶更是多達三十萬人之眾!
“哦?”朱元璋奇怪的問道:“三十萬民戶,怎么沒在黃冊上見到?”
“回父皇,黃冊只統計民戶,遼東都司只有衛所,沒有州縣,自然沒有編纂黃冊。”朱植恭聲答道:“這些人口的戶籍也不在遼東,而是來自海灣對面的山東。遼東屬于山東布政使司管轄,所以山東的百姓可以自由往來遼東。”
“這空子鉆的……”朱元璋想起自己現在的身份,便撇撇嘴,沒有多言。轉而問道:“不是說遼東苦寒之地,不宜久居嗎?山東人干嘛往這跑?”
“回父皇,他們是來伐木的。”朱植答道:“這些年造船業越來越興盛,造大船就需要大木,內地各省不僅奇缺大木,而且運輸成本也高。東北的老林子里卻滿是參天巨木,而且有遼河在,運輸十分方便,夏天可以直接扔到水里,用船拖到海邊。冬天也可以用冰排子運輸,這是誰也比不了的優勢。”
“后來又發現在老林子里采參也很賺錢,闖關東的山東老鄉們就越來越多了。”朱植又道:“而且伐木伴生著燒炭,所以越冬的燃料也不缺了,在遼東定居的人就越來越多。”
他指著沈王道:“老二十一的沈陽城,就因為這些原因現在比遼陽還興盛。”
“是。”沈王有些不好意思的點點頭道:“兒臣當初就藩的路上一直偷偷哭,以為要被發配到什么苦寒不毛之地。結果到了一看,跟內地的城市也沒啥區別,夏天還很涼快呢。”
“還是有區別的。”朱植笑道:“那是因為去年你九月份就回南京了,今年在沈陽過個冬,你就知道這地方有多冷了。”
“別人能待下去,我就能待下去。”朱模這時候自然不能弱了氣勢。
“哈哈,好。”朱元璋高興的拍著兩個兒子的肩膀道:“你們都是好樣的,一定要為大明守好遼東,只有大寧和遼東穩固,大明的江山才可以長久!”
“是。”兩位親王忙沉聲應下,朱植卻又苦笑一聲道:“可是兒臣真的很想去跟六哥他們一起……”
道理很簡單,在遼東是給大哥打工,去海外是給自己創業,但凡有點志向的,誰不想當老板?
“他媽的,老十五也是這樣,”朱元璋便吹胡子瞪眼道:“一個個全都想往外跑!”
“父,父皇,俺也一樣。”沈王朱模怯生生道。
“咱跟老十五說過,只有在大寧干好了,你們大哥才能放他出海。這話對你們也是一樣,明白了嗎?”朱元璋沉聲道。
“明白了,父皇。”哥倆縮縮脖子道。
“安下心來好好干,不要還沒學會走就想跑。”朱元璋又語重心長的教訓兩個小兒子道:“當初你們二哥三哥都是快三十了,才移封海外的。一個是要完成自己的歷史使命,二來還得練好了內功,才能應付海外復雜兇險的局面。”
“是,兒臣謹記父皇教誨。”哥倆正色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