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藥師又帶著老婆兒子,來州衙后宅蹭飯吃。
鄭元儀和李慕君親自下廚做糕點,等兩位女眷走開,黃龜年拿出一封信:“轉運送的私信,讓州院立即釋放錢孫兩家囚犯。”
朱銘好奇把信看完,冷笑道:“他好大的臉,一個剛上任的轉運使,胡亂插手提刑司事務,竟然還敢寫信留下把柄。”
“誰讓人家圣眷正隆呢,”黃龜年開玩笑道,“令尊進獻靈芝,李文仲也進獻靈芝。若論靈芝的總年份,令尊才只萬年,遠遠不及他啊。”
“也對。”朱銘哭笑不得。
剛剛上任的京東路轉運使李文仲,去年只是區區的密州知州。
市級一把手,直升省級一把手!
這個升遷不算違規,但按照以往慣例,一般是先升運判,再升轉運副使,再升為轉運使。
李文仲可以一步到位,純粹是進獻靈芝有功。
全國進獻靈芝的官員很多,李文仲能夠脫穎而出,是因為他量大管飽。
這哥們兒先給密州各縣加稅,再規定老百姓可以采靈芝抵稅。又挪用公款,收購境內藥店的所有靈芝,甚至還派人去外地求購。
攢了好幾年,攢下靈芝三十萬朵。以萬朵為一綱,分為三十綱,一股腦兒進獻給皇帝。
還說圣天子在世,密州大量涌現靈芝,這是上天降下的祥瑞。
饒是宋徽宗見多識廣,也被三十萬朵靈芝驚到了,認為李文仲是大大的忠臣,立即擢升為京東路轉運使。
這個成功案例,帶給繼任者極大啟發。
甚至都到建炎年間了,趙構逃去揚州做皇帝,金國幾路大軍南下,密州知州還在進獻靈芝。
朱銘說道:“轉運使插手州院事務,這個我來上疏彈劾他!”
黃龜年說:“我的彈劾奏疏已經寫好了。”
“那就一并交上去。”朱銘不打算慣著這種人。
在亭中飲茶片刻,朱銘問道:“提學使朱勝非,過兩日要來濮州巡學,德邵兄可認得此人?”
黃龜年搖頭道:“不認識。”
“一起去迎接吧。”朱銘笑了笑。
他還以為,黃朱二人是舊識呢。
歷史上,朱勝非和黃龜年同屬主戰派,逮著秦檜一頓狂噴,導致秦檜第一次罷相。秦檜復出之后,朱勝非被逼得辭職,黃龜年也遭罷免。
又聊一陣,白勝、鄧春喜滋滋進來。
“相公,鐵锏打造好了。”白勝匯報道。
鐵锏打了三把,朱銘留一把,跟原來的配成一對。
剩下兩把,交給鄧春使用。
朱銘說道:“耍耍看。”
鄧春當即手舞雙锏,游刃有余的掄砸而出,力氣是足夠了,但完全不講技巧。
朱銘看得連連搖頭:“鄆州有馬軍,等此間事了,便去那邊尋個使锏的教頭。不拘有多高明,懂得锏法便可,我跟你一起練習。”
“那頂好。”鄧春喜道。
朱銘又問:“黃庭觀探得如何?”
白勝說:“楊樸還沒回來。”
楊樸那個雞鳴狗盜之徒,已不再做州衙后宅的看門保安,而是被朱銘派去黃庭觀打探情報。
楊樸做過盜賊,比較熟悉盜賊的習慣。
這廝打探了好幾日,提學使都快來了,他才回城報信。
“如何?”朱銘問。
楊樸說:“有張家幫忙,俺跑了好些個村子,已經打聽得清楚了。黃庭觀收留的盜賊,頭目喚作陶開,不是本地人,是從陽谷縣逃來的。他們原在子路埽做良民,交不起埽課,便殺了課稅公人,被陽谷縣下令緝捕。又逃去壽張縣做盜賊,殺了當地大戶,實在站不穩腳跟,便逃來鄄城投靠道士。”
埽,是黃河岸邊的一種堤壩。
埽堤需要每年維護,百姓不但要服役,還得提供秸稈、石塊、樹枝等材料。
由于黃河尿分叉,東段已經幾十年不泛濫,沿線埽提也幾十年不修繕。但課役卻還在繼續征發,而且折算為錢財,憑空增加老百姓的負擔。
投靠黃庭觀的那些盜賊,就是被埽課逼得破產的良民。
朱銘問道:“他們平時住在黃庭觀?”
楊樸說:“不在黃庭觀,在州城東北、黃庭觀西北方向的趙莊。趙莊緊挨著李家的地盤,村里的好田多被李家霸占。趙莊已經沒有大戶,盜賊就去占了那里,還經常搶劫來往商人。”
“黃庭觀里可養著護院?”朱銘又問。
“有,”楊樸說道,“俺夜里翻墻進去看了,那些護院也穿著道衣,兵器都是一些棍棒。人數不多,也就二三十個。道士也不總住在觀里,他們在外面都有宅子。收留盜賊霸占土地之后,一些土地做了廟田,剩下的全分給道士,道士們個個都是地主。也有附近的地主,自己投獻土地做了道士,聽說是可以不用交賦稅。”
宋代連官員都要交稅,道士怎么可能免稅?
無非皇帝崇信道教,道士們都威風起來,吏員不敢向他們征稅而已。
聽楊樸這么一說,恐怕主動投獻的地主還不少,黃庭觀那些廟田并非全是霸占來的。
朱銘并不完全信任張家,所以才讓楊樸去打探消息。
信息匯總之后,朱銘開始制定計劃。
主攻目標是趙莊,迅速捕殺那里的盜賊。其次是黃庭觀,須得盡快拿下。然后再掃蕩各個村落的道士屋宅,將那些做了地主的道士一網打盡。
朱勝非是打鄆城方向來的。
他今年初擔任京東路提學使,從南京(商丘)坐船出發,先去視察徐州、淮陽軍。接著又坐船去沂州、密州,還在青州拜訪了李清照。
歷時四月,繞了一圈,終于繞回濮州這邊。
京東路雖然分為東西兩路,但多次改制之后,轉運司、常平司、提學司都只設一個。或許是因為盜賊眾多,提刑司保留了兩個,分管京東東路和京東西路。
同樣也是為了防備盜賊,朱勝非巡視各州府時,居然還帶著幾個馬軍士卒。
即將接近濮州城,便見到迎接隊伍。
朱銘親率官吏出城,作揖道:“濮州知州朱銘,恭迎提學官視學。”
朱勝非微笑還禮:“朱太守何必如此多禮,鄙人巡視各州學,不料竟驚擾了地方。”
“未曾驚擾,視學是大事。”只要不跟自己搗亂,朱銘還是很給面子的。
其余官員,也紛紛上前,與朱勝非見禮問候。
朱勝非的履歷跟朱銘很像,十九歲進士及第(太學畢業),也做過太學正,相似經歷天然拉近彼此距離。
十九歲太學畢業,呵呵,明眼人都知道有貓膩。
朱勝非的岳父,正是蔡京的心腹、樞密使鄧洵武!(鄭居中做了宰相,鄧洵武就接掌樞密院,宋徽宗在平衡蔡黨和鄭黨。)
另外,朱勝非還有個連襟叫張邦昌,兩人的妻子是堂姐妹關系。
故意跟朱銘作對的姚廣恕,此刻點頭哈腰像條狗,有意邀功道:“今日宴席,是下官親自準備的,有朱提學最愛的烤羊羔。”
朱勝非眉頭緊皺,他不喜歡這種阿諛奉承之輩。
他岳父是蔡黨核心成員不假,但這樁婚事,早年間由外公安排。結婚之后,他刻意疏遠蔡黨,主動請求遠離京城。
后來,朱勝非甚至寫詩,諷刺蔡京和王黼爭權,絲毫不給岳父留面子。詩曰:老火未甘退,稚金方力征。炎涼分勝負,頃刻變陰晴。
老火就是蔡京,稚金則是王黼,譏諷他們為了爭權不擇手段。
朱勝非朝朱銘靠了靠,與姚廣恕保持距離。
司戶參軍和司法參軍,同樣往朱勝非身邊湊。但他們級別太低,挨也挨不過去,于是顯得特別滑稽——明明距離朱勝非四五米遠,卻隔空彎腰弓背,偏著腦袋微笑討好,撅著屁股往前面走。
黃龜年一臉譏笑,冷眼目視眾人丑態。
他是正經進士,朱勝非是賜的進士出身,僅隔了一年入仕做官。他只能做司理參軍,級別跟縣令差不多,朱勝非卻已經是提學使。
朝中有人好做官啊!
朱勝非卻很無奈,他岳父是奸黨,是樞密使,這又不是他能選擇的。
進城之后,朱勝非說:“諸位都散去吧,不要耽誤了公事。”
小官們只能撤走,一步三回頭,就跟辭別情郎一般。他們多想全程陪同提學使,或許能借此機會,搭上樞密使那條線呢。
朱勝非看向姚廣恕:“你怎留著?”
姚廣恕腆著臉說:“下官不僅是鄄城知縣,還是濮州觀察判官,比那些曹掾參軍高半級,理應陪同提學使視學。”
朱勝非無奈,不再說什么,帶著隨從前去賓館下榻。
朱銘禮節性迎接了提學使,送到賓館就夠了,抱拳說:“朱提學告辭,本人還有公事,明日再陪同宴飲。”
朱勝非說道:“太守有事盡管去辦。”
白勝牽來聚寶盆,馬上還掛著一對鐵锏。
朱銘翻身上馬,大喊道:“眾弓手,隨我討賊!”
那些開道迎接提學使進城的弓手,紛紛扔掉棍棒,握著佩刀興奮大呼:“殺賊,殺賊!”
雖然不知道知州要討誰,但去了肯定有賞錢!
鄧春那邊,也去縣衙聚了弓手,聽到動靜前來匯合。
朱勝非目視朱銘騎馬帶兵而去,傻愣半晌,問道:“這是怎的回事?”
姚廣恕也有些懵逼,茫然搖頭:“不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