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寒江靜,滿目青山。
“嘩……”
一點細微水聲,江面上蕩開了一圈波紋,在寒氣下越來越遠。
道人持碗舀水,起身漱口。
隨即又取出牙香籌,用來刷牙。
所謂牙香籌,其實就是牙刷和牙膏的結合體,據傳是一個僧人發明的——他將香料和藥材混合,用模具里壓成牙刷的樣子,刷的時候只需要沾水擦牙漱口就可以了,并不如“刷牙子”好用,而且更貴,卻很適合旅行。
旁邊三花貓變成人形,學著他的樣子,也舀水漱口刷牙。
道人怎么刷,她就怎么刷。
只是要略微慢兩拍。
“噗……”
道人吐掉口中水,對她說道:“刷牙是個好習慣,三花娘娘應該養成這樣的習慣,如果條件允許的話,最好用牙粉和刷牙子來刷。”
“唔唔唔……”
女童支支吾吾的回應著。
道人聽了點了點頭:“三花娘娘說話比同齡人晚一些啊……”
女童神情頓時愣住,動作也僵住。
待得她反應過來,吐掉口中水,準備和道士重復一遍的時候,道士卻已轉身走了,只給她留了個背影。
女童愣愣盯了他許久。
不久之后——
江邊升起了一堆火,迅速驅散了秋日清晨的寒意,就連彌漫大地的霧都不敢輕易靠近來,火上架著一口小鍋,鍋里咕嘟咕嘟的煮著粥,粥中又加了一些烏魚片與河蝦,魚片已被燙卷,蝦已煮得發紅了。
宋游不時用勺子攪拌,免得粘鍋,已經能夠想象到它的鮮美了。
舀起一勺,淺嘗一口。
粥有咸味,鮮而不腥。
“嗯……”
道人點了點頭,拿出三個小碗。
一碗多舀稀粥,一碗多舀魚肉,一碗只需一顆蝦仁,剁碎一點。
三個碗分到三個方向。
“道士你多吃魚!”
三花娘娘拿起筷子第一時間,就是將許多魚肉重新夾給了自家道士,想到他在陰間地府石頭山上坐了好久好久,期間一直沒有吃飯,便想將這段時間沒吃到的東西都給他補上,行囊里沉甸甸的果子就是證明。
“三花娘娘還有別的肉!”
為防止道人不答應,她夾完魚肉,很快就從自己的褡褳里取出一塊肉干,也不知道是什么肉,反正托著一根尾巴,摁進了碗中粥里。
道人沉默半晌,只得道了聲謝。
吃的時候少去看她一眼。
“我們又去哪里?”三花娘娘端著碗吃著粥,對他問道,“大晏我們都走遍了。”
“我想先去云頂山上再看看風景。”
“云頂山上!三花娘娘記得云頂山!”女童說著皺了皺眉,嚴肅停頓,“但是不記得云頂山在哪了!”
“在平州。”
“平州!”
女童又停頓了一下,這次卻是從腦中檢索到了有用的內容:“平州在豐州的下邊,過去要走幾十天!”
“三花娘娘怎么知道?”
“你在 “聽起來怪怪的。”
“喵?”
“不過感知到了三花娘娘的好學與進步。”道人表示肯定,“難怪一度法師說,三花娘娘成長極大。”
“那個和尚是好人!”
三花娘娘嚴肅的下了決斷。
雖然那和尚不肯吃她的耗子。
“這次就不慢慢走了,大晏太大,三年難以走遍。正好三花娘娘馴服了白鶴,便有勞三花娘娘了。”宋游看向女童道,“卻是不知三花娘娘如今的法力可以支撐白鶴顯化多久?”
“最少兩個時辰!”女童拿著筷子的手豎起兩根手指,頓了下,又換成四根手指,“不打架的話!起碼能有四個時辰!”
“厲害厲害……”
宋游既驚訝于她道行法力的增長,也驚訝于她如今都知道時辰是多久了。
就是不知道是不是亂說的。
“那么三花娘娘的白鶴四個時辰可以飛多遠呢?”
“要看慢慢飛還是快快飛。”
“快快飛呢?”
“快快飛就沒有四個時辰了,只能兩個多時辰。但是飛得更快。反正很快。”
“慢慢飛呢?”
“四個時辰,中間停下來吃個飯,吃飯的時候把它放回去,吃完飯打坐修行,三花娘娘還能恢復一些法力,差不多一天。”女童說道,語氣一板一眼的,頗有條理,“不飛歪的話,一天就可以飛到長京。”
“這樣啊……”
業山到長京要跨過大半個豐州,小半個昂州,數千里路一日達。
這個速度也算不得慢了。
快于絕大多數的鳥類。
也能從中推斷出,三花娘娘描述的時間單位也是準確的。
果然,成長最快的是獨立。
“只是三花娘娘可以讓白鶴馱著我們飛過去,但是我們的馬兒該怎么辦呢?”女童端著碗,扭頭看向旁邊的馬。
馬兒站著,低頭悠閑吃草。
“此后的路,不適合馬兒跟著我們一起走了,會有些危險。”宋游轉頭看向馬兒,頓了一下,問道,“你可識得通往陰陽山的路?”
“噗……”
馬兒打著響鼻,以作回應。
“這些年來多謝伱了。實在是此后之事多半有些激烈,也可能常常輾轉來回于各地,實在不適應再帶你一同前行,便請你先回陰陽山,在陰陽山上等我們吧。”宋游對它說道,“那里滿山青草,頗為自在,也是一個好地方。”
“噗……”
馬兒繼續低頭啃草。
“多謝。”
宋游還是道了一聲謝。
吃完河鮮粥,三花娘娘搶著去洗了碗,展示自己的美好品德,隨即收拾行囊,召出白鶴,停在江邊。
白鶴真當巨大無比。
神話傳說、丹青壁畫中很多載人飛天的仙鶴都遠遠沒有這么大。
馬兒站在旁邊,身上干干凈凈,行囊則全都被放置在了仙鶴的背上,道人正與馬道別。
三花娘娘站在旁邊,悄悄瞄著仙鶴,本身心中是有些忐忑、有些擔憂的。皆因這只仙鶴平常并沒有那么聽話,她要乘著它飛去哪里,既要看它心情也要看她的話術,三花娘娘就怕它心情不好,讓自己丟面子,或者自己還要去哄它一番,也顯得自己沒本事,也丟面子。
卻不料今日這只仙鶴十分乖巧,看起來比之前心情最好的時候還要乖巧許多。
乖巧得幾乎老實。
這樣自然是好。
三花娘娘多瞄了它幾眼,拍了拍它細長有如樹枝的雙腿,這才也走過去,與馬兒一番道別,一番叮囑。
若說誰對馬兒感情最深,自然是她了。
清晨逐漸到了上午。
山中霧氣卻一點沒散。
朝陽從山的另一邊照過來,帶著淡淡的金色,大地一片秋瑟,枯枝也有,黃葉也有,斑駁的更多,山間偶有村落,白墻黛瓦,土墻茅舍,整片大地都籠罩在薄薄的晨霧中,又全都被朝陽染了色,成了宛如仙境般的美景。
這般仙境之中,忽有白鶴展開,是巨大的一只仙鶴,助跑幾步,乘風而起,升過晨霧與樹梢,飛躍村莊與山間,往遠處飛去。
一匹馬在下方奔跑,卻是往逸州去。
白鶴背上,風是喧囂的,甚至吹得人幾乎睜不開眼睛。
然而下方秋意漸濃的蕭瑟大地風景卻要更好一些,沉在地上的晨霧更為它添了一抹神秘與縹緲之氣,道人忍不住低頭看著。
整個人已沐浴在了陽光之中。
隨著仙鶴越飛越高,大地越來越遠,視線也越來越開闊,道人看見了遠方的朝陽,像是一顆透紅的咸蛋黃,又像是一點沾了水的胭脂,在云霧之間群山背后,猶如畫出來的一樣。
道人還看見了業山,已是很遠了。
仙鶴撞進云中,視野一片模糊。
再從云中撞出,景色又換了一番。
一只燕子跟隨仙鶴,飛在道人身邊,與他速度齊平,幾乎伸手就能碰到。
道人慢慢閉上了眼睛。
在業山鬼城盤坐三年,親手推動陰間地府的凝聚,也親眼見證、親身參與了這個過程,自然知曉了登天路的奧秘與玄機。
當年天宮也是這般凝聚。
五座仙山,五條登天路,其實與五方五行靈韻息息相關。陰間地府凝聚之后,本身也該在人間有五座陰山、五條進入陰間地府的路,只是一方面這與人間關于陰間地府的傳聞不符,一方面道人也覺得這樣并不方便,于是將之融在一起,成了陰間地府的那座山,只需取山中一塊石頭就能成為進入陰間地府的門戶,分給各地城隍。
二者有不同之處,也有相似之處。
宋游既能對陰間地府的五條“登天路”做出改變,以此旁推,加之以前對幾座仙山的感悟,大抵也知曉通往天宮的登天路的原理了。
要從這里下手,就變得容易了。
天宮是神靈的居所,與陰間地府不同。
陰間地府是陰靈鬼魂的歸宿,因此活人不能隨便進入。天宮也是如此,本身只有被百姓認可的神靈才能踏上登天路,進入天宮為神。
這些神靈原本應該是具備大德行、在民間有很高聲望,先被香火愿力塑造神軀法像,隨后才能登天。
然而如今天宮擁有了敕封神靈的能力,可以先從天宮降下香火愿力與接引神光,幫你塑造神靈法身,隨即便能升天為神。這樣一來,天宮很多神靈按照原本的要求其實都是不配為神的,這些神靈是天宮腐朽、作亂的基礎之一。
無德之神常常會用這種方法,造出新的神靈同黨。隨著他們掌權,又會不斷用同樣的辦法,來獲得與他們志同道合、聽他們調遣的神靈,同時也能鞏固自己的權力和地位。
隨即陷入惡性循環。
就好比赤金大帝隨著大晏的建立坐上寶座,于是本來沒有什么德行的將軍也跟著雞犬升天了,竟然還做了雷部主官的位置。
當然不是所有“無德之神”都是這么上的天,也有走正路登上天的。
赤金大帝就是。
雖然他也沒有什么大德行大功德,不過隨著大晏建立,改天換地,大晏太祖在朝廷最有威信的時候,直接在人們心中換了一個天帝。人們的信仰堂堂正正的將赤金大帝扶上了天帝的寶座。
只是他之所以能坐穩寶座,權力如此鞏固,難以被拉下來,甚至在天宮擁躉下屬越來越多,一方面是因為操持人間香火信仰,一方面也是因為“造神”的權力給了他經營的本錢。
宋游最先要做的便是兩點。
一是封堵登天路上天宮向人間降下接引神光的通道,這樣一來,天宮便不可再敕封天神,只有人間之人才能讓神靈上天。
世事理應如此。
二是清理一回天宮的無德之神。
這個稍微難些。
不過只需做了第一步,自然而然就會進入第二步,甚至再之后的事情,也會變得自然而然。
事情就是這樣,一步步來。
沒有一開始就直接登天、將赤金大帝誅殺的道理,那樣師出無名,既得不到天道的支持,不能順應天道,也無法得到天上神靈們的認可。
如此方為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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