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時,馬蹄山。
一只燕子在云層之上盤桓,盤桓盤桓,一遍一遍的在心里演練等下該怎么說怎么做,確保不出差漏,這才往下穿過云層,飛進亭子。
底下燕仙臺上的江湖人早已散得七七八八,只剩一些零散的人還在這里,或是切磋,或是討論,或是相約散步、談天說地。
亭中一名年輕道人盤膝坐地,雙目緊閉。
一只三花貓在亭子左邊,伏低身子翹起屁股伸著懶腰,伸完之后,又把頭搖得看不清五官。
燕子停在亭子最右邊,化作少年。
年輕道人也睜開了雙眼。
“足下有禮。”
“先生久等,我……”
剛才演練的莫名從腦子里消失了。
“……”
少年沉默片刻,只彎腰伸手,手心一枚小紅丹:“先生請服此丹。”
宋游接過,稍作一看,便對旁邊的貓兒說:“三花娘娘就在此地,我要離開片刻,不過肉身仍會留在這里,三花娘娘可別以為我死了……”
三花貓扭頭看來:
“什么?”
宋游搖了搖頭,仰頭服下。
天地巨震,靈魂出竅。
世界還是那世界,顏色還是那顏色,有些不同,卻又說不出來。
只見三花貓扭頭看看坐在地上的宋游,又抬頭看看已經站起來的宋游,眼睛漸漸越睜越大,嘴巴也微微張開,仔細看去,還隱約可以看到露出來的兩顆小尖牙,總之一副驚訝至極的樣子。
“道士你變成鬼了!”
“只是神游而已。”
“神游是什么游?”
“回來再與三花娘娘解釋。”宋游小聲說,“還請三花娘娘替我看著肉身。”
“哦……”
宋游這才看向那少年,朝他點頭:
“請足下帶路。”
“好……”
那少年陡然變回一只燕子。
奇妙的是,宋游也跟隨他變成了一只燕子。因為燕子的眼睛和人的眼睛不同,看到的事物光線都不一樣,所以在變成燕子后,宋游感受最大的便是整個世界在眼中變了模樣。
天地萬物的遠近、高低、色彩,乃至于對于動、靜之物的感受,都不一樣了。
甚至看三花娘娘還有些害怕。
只能用奇妙二字來形容。
“走了……”
少年化作的燕子振翅飛走。
宋游自是不懂燕子飛行的經驗本領,可他此時并不需要控制自身,完全是前邊燕子怎么飛,他自己自然而然就會跟著做。
而感官感受則保留了下來。
于是觸摸到了晚風,又撞進了云霧之中,忽然縱覽十萬峰林,江水連橫,又遠眺夕陽沉入大地、血染一片山河。
燕子飛得快,飛得急,還喜歡變向。
時而扶搖直上,幾乎垂直,整個視線中一絲一毫的大地也看不見,像是要刺破蒼穹一般,直到撞進云霧深處,滿身濕涼。
穿出云層,已在云海之上。
黃昏時的天無比純凈,高空的夕陽還未消失,云海被染紅,頭頂已有亮星幾點,越數越多。
此時內心是無限的自由,仿佛天下之大,盡可去得。
沒等感受多久,燕子又忽然收攏翅膀,像是一支失了力氣的箭矢一樣,直直往下扎進云海。
待得重新穿出云層,眼前便滿滿當當全是大地,以旁觀來看,就只是兩只燕子在天上飛罷了,不覺驚奇,可親身體驗,卻是風聲急嘯,在與長空搏擊,能將常人嚇得喊出聲來。
直到地面在眼前越來越大,地上的草木都看得清楚了,直感覺馬上要撞死在地上,燕子這才張開翅膀,卻又陡然變向,往左邊飛去。
如此時左時右,忽上忽下。
這種刺激感就如高空俯瞰下的山水之美一樣,挑戰著感官和內心的極限。
可對燕子來說,這不過是尋常。
天色漸暗,群山只剩了影子,江水也只是一條倒映著霞光的帶子了。
燕子遠離人煙,只往黃昏飛去。
可惜路終有盡時。
燕子飛進深山宅院。
“篷……”
兩只燕子都化作人形。
宅院房檐下全是燕子窩,屋里屋外也飛著許多燕子,嘰嘰喳喳。
院中彩燈高掛,卻不見幾道人影。
“先生……”
少年悄悄瞄他,比了請的手勢。
宋游便跟他往里走去。
走進一間大屋,里頭裝飾典雅,卻只有一名老者坐在上首。那老者身材高瘦,發如銀絲,滿面皺紋,好似風都吹得倒。只見他這模樣,宋游便知曉為何燕仙在此那水妖還能作亂一方了。
而見他走進來,老者卻是連忙杵著拐杖站起,向他拱手說道:
“貴客臨門,有失遠迎……”
宋游不敢怠慢,也是連忙還禮:
“在下宋游,逸州靈泉縣一山人,早聞燕仙大名,如今得見,實乃有幸。”
“當不得當不得,不過是山下世人胡亂喊的名號。”老者聲音也蒼老得不行,又連忙指著旁邊椅子,“道友快快請坐。”
“多謝。”
宋游也不扭捏,叫坐就坐。
“按著現在山下世人的習慣,道友稱我一聲燕公即可,燕仙卻是當不得的。”
“燕仙客氣。”
“道友年紀雖小,一身道行卻是驚人,又在凌波縣為民除害,是大義之人,我本該親自相請,奈何年紀大了,行走不便,只好叫這不成器的子孫代我來請道友了。”老者說道,瞥了一眼恭恭敬敬站在一邊的少年,暗自搖頭,“這小子膽小無用,但愿沒有怠慢道友。”
“燕仙此言差矣……”
宋游也瞥了一眼那名低頭的少年。
自己今早才問了他天上風景如何,晚上他便請自己體驗了一把奇妙的飛行之旅,他不覺得這是巧合,也不覺得燕仙請人一向是這樣請的。
小妖精不諳世事,感情淳樸真摯,你對他報以善意,他便回你善意。
宋游很難不喜歡他。
再說今夜這飛行之旅,莫說千金,實在是萬金也難以換來的,到現在他心里還念念不忘。
宋游很難不感激他。
于是只笑著說:“這位小友性格純真善良,與我相處雖短,可兩次相談,卻也融洽,并非燕仙所說那樣。”
“道友不知……”
老燕仙笑呵呵給他說:“這孩子從小膽怯,不敢與人說話,見了人就害怕,見了同類,長輩,甚至兄弟姐妹,都說不出幾句話來。”
“那他一定很擅長與自己相處。”
“哈哈,不說這個……”
老燕仙擺了擺手:“還未請道友飲茶,實在無禮。”
話音剛落,桌案上多出兩杯蓋碗茶。
老燕仙先端了其中一杯。
宋游便端了另一杯。
奇怪的是,他本是神游,卻能照常將這杯子端起,再掀開蓋子,湊近聞一聞,茶香依舊,撇一撇上邊的茶沫,一口下去,也能喝個真切。
“好茶……”
宋游笑著夸獎。
這倒是有意思。
“道友喜歡就好。”老燕仙頓了下,“方才聽道友自稱來自逸州靈泉縣,敢問道友可是出自伏龍觀?”
“正是。”
宋游倒也不驚訝。
伏龍觀每一代傳人下山游歷起碼間隔三四十年,在這個人均壽命三十多歲的年代,說隔了很多人的一生不太恰當,卻也隔了很久了。加上許多觀主游歷之時并不隨意透露來處,普通人不知曉也正常,可這位燕仙這把年紀了,要說他不知道伏龍觀,幾乎是不可能的。
只聽老燕仙又感嘆一句:
“又一代了呀……”
“是啊。”
“多行道人是你的師父?”
“是。”
“我見過她……”
老燕仙的眼睛里露出回憶之色。
那真是一個漂亮的女子,又真是一個莽人,只修五行靈法,只學五行法術,當時見她,她還不到三十吧,這般年紀,若是單論斗法,這世間怕是就連天宮雷部主官,還有大名鼎鼎的金靈官也不見得在她之上。
真是天之驕子。
可這般天之驕子,行走世間,又太過隨和,有時卻實在不該。
那時他還有個不錯的后人,與那多行道人一見如故,仰慕不已,可這緣分一結,卻也誤了不少修行。
這次也算有了教訓——
算著時間,算到那位在凌波縣除掉水妖的有可能是伏龍觀傳人,便選了一位最不喜與人交涉的后人去請,免得再誤修行。
老燕仙瞥了眼那少年,見他低著頭,不知在想什么,也不管他,只繼續說:
“天算道人是你師祖?”
“正是。”
“說來我還多虧了他。”
“愿聞其詳。”
“雖然已是近百年前了,可那時我也已到垂暮之年,苦求神道而不得。”老燕仙搖頭嘆氣,“恰逢伏龍觀天算道人游歷途經此地,他算出今后栩州將遭遇大旱災,讓我早做準備。后來栩州果然大旱,我在這里庇護一方百姓,于香火神道也算站穩了腳跟。”
“原來如此。”
宋游點點頭,若有所思。
這就難怪了——
調風順雨如今已是神道本領,要想單靠道行法術在大旱災下保一方雨水實在太難,先前聽說時,他還驚了一下,以為這燕仙本領通天。可如果是提前準備了很多年,那便好接受多了。
再說神道——
走上神道本身不難,找些信徒就是,不過老燕仙存世千年,追求的自然和那鄉間野神不同。
一是香火來路要正。
二是不可惹來天宮與朝廷清剿。
至于那位師祖,宋游雖然沒有見過,但也是知曉的。
伏龍觀歷代觀主皆是不凡,不過本事都不相同,例如師父最擅長斗法,師祖則不一樣,擅長演算天機。
道號都是自己取的。
師父行走萬里,于是取名多行道人,師祖取名天算,人算不如天算,而我就是天算,也是狂妄,不過聽說他晚年不祥,死之前并不舒坦。
“總之我承伏龍觀一大人情,未還于天算道人,也該還于伏龍觀的后人。”
“燕仙說笑了。”
宋游恭恭敬敬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拯救黎民蒼生與水火本是善事,燕仙覺得是自己借我觀師祖本領走上香火神道,可在我觀師祖看來又何嘗不是他借燕仙的本事造福一方、替自己積些功德造化呢?無論如何,此般造福生靈之事,又哪里談得上人情感謝?”
一邊說著,一邊瞄向老燕仙。
這老燕仙已近燈枯,如此死去,即使依舊能靠安清縣百姓的信仰成就神靈,可一地信仰罷了,又有多大的神通?
屆時他肉身不在,沒了道行,又沒有朝廷敕封天宮認可,成了山間野神,可還能這么瀟灑?
就算天宮朝廷不管,又能再活多久?
赤金大帝二百年前尚且不在,二百年后,此地民眾可還記得有一燕仙?
宋游覺得他怕是還有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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