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月之后。
EAST項目的進展遠超預期,從偏濾器問題解決之后,鋪天蓋地的報道幾乎可以說讓這個世界上的每一個人,都深刻地意識到了自己的人生將要發生的變化。
最開始那些嘴里說著“這跟三千月薪的我有什么關系”的那些人,也不得不踏入了這場人類歷史上最大規模的宏大敘事的洪流。
海量的信息不斷地沖刷著人們的認知,被媒體或是中肯、或是夸大地描述出來的那些原本屬于科幻的技術,開始逐漸走進所有人的視野當中。
垂直農場?
磁懸浮列車?
陸上飛車?
賽博城市?
太空電梯?
人類的想象力在它的面前似乎突然出現了巨大的局限性,就好像20世紀中葉的人類不能想象互聯網時代一樣,21世紀早期的人類也想象不到核聚變時代真正的樣貌。
不過即便如此,未來的圖景也已經足夠美好了。
所有人都在熱切地期盼著那一天的到來,期盼著跨越性的技術進步,能給自己慘淡的生活帶來一絲變化。
懷俄明州,黃石農場。
約翰達頓靜靜地坐在畜欄旁的木樁上,身邊站著的是他的兩個兒子。
韋斯達頓,和凱斯達頓。
韋斯西裝革履,手上還拿著厚厚一沓的法律文件,而凱斯則是身披防彈背心,手里緊緊握著一眼看去就知道不屬于民用版本的AR15。
凱斯的眼神警惕,他不斷掃視著前方的草場,似乎在防備著隨時有可能從那里竄出來的敵人,而他的哥哥韋斯則是滿臉愁苦,看向父親約翰的眼神也充滿了無奈。
“.我們真的沒辦法再撐下去了,幾個月的時間,我們整個農場的損失已經超過了600萬美金,這個數字大到甚至超過了我們半年的利潤。”
“放棄吧,約翰。”
“傳統牧業已經走到了盡頭,據我所知,加利福尼亞那邊,已經有數個農場主接受了州政府的改造計劃,準備開始跟商業公司合作,建設大規模垂直農場了。”
“這對我們來說同樣是一個機會,如果我們出讓土地,離開畜牧行業,我們可以拿著超過10億美元的現金投身于下一個更有希望的產業。”
“時代在進步,屬于你們這樣的老牛仔的時光已經不復存在了。”
“難道一定要等到事情發展到無可挽回的程度,你才愿意放下你所堅守的那些不值一提的東西嗎?”
聽到他的話,約翰的眼神絲毫沒有發生變化,他只是直勾勾地盯著一頭正在草場上悠閑吃草的老牛,開口回答道:
“這并不是不值一提的東西。”
“這片農場是我們的家,從伱祖父那一輩開始就是如此,到我手里依然如此。”
“我可以改變它的運作方式,讓它更適應未來的發展,但我不能親手毀掉我們的家。”
說到這里,他略微停頓了片刻,隨后繼續說道:
“另外,哪怕是按照你的觀點,從技術的角度出發,現在收到影響最大的,也不過是那些種小麥和玉米的紅脖子們。”
“用不完的電力可以用來種大麻、種小麥,但絕對不可能用來養牛。”
“這些牲畜可不會光合作用,它們的舌頭挑剔得很,只有黃石自然生長的牧草,才能讓他們長出鮮美的肌肉.”
“但沒人在乎。”
韋斯打斷了約翰。
“沒人在乎牛群的肉質到底如何,你知道的,他們想要的,其實是這片土地。”
話說到這里,約翰的眼神微微一變。
是的,他怎么可能不清楚這一點?
他是一個牛仔,但也是經驗豐富的農場主、企業主,他大半輩子都在跟州政府打交道,那些衣冠楚楚的政客們哪怕只是抬一抬腿,他就能看清楚對方內褲的顏色。
而這一次也同樣如此。
如果僅僅是要對牧場進行改造,他們其實根本不必那么著急的。
他們真正想要做的,是清洗自己在這片土地上建立起來的“治外法權”,是想要打掉自己這個不聽話的“門閥”。
是的,門閥。
他們使用的是“gentry”這個詞匯,在最開始從韋斯口中聽到的時候,約翰甚至都不能理解它其中的含義。
鄉村貴族?
這似乎確實符合自己的身份——但當韋斯進一步給自己解釋這個詞背后所代表的政治含義時,他才突然明白過來,原來自己已經被劃分到了某種“亟待解決的問題”中去。
想到這里,他長長嘆了一口氣。
隨后,他開口說道:
“我不明白事情為什么會變成這樣在過去幾十年的時間里,我們明明過得很好。”
“這片自由的土地一貫以自由的方式在成長著,為這個國家提供了數不清的食物和肉類。”
“但為什么,就好像一夜之間,一切都變了?”
韋斯眼神凝重,與父親和弟弟不同,他是唯一一個真正嗅到了那一絲來自東方的詭異的涼風的人。
他的眉頭微微皺起,隨后又舒展開來。
“這是我們欠的債。”
他開口說道。
“我無法向你解釋太多經濟上、政治上的問題,我只能告訴你這是官方必須要做出的決定。”
“你可以想一想,現在他們只是要求我們向大公司出讓部分土地,就已經遭到了如此強烈的抵抗,爆發的沖突甚至造成了人員傷亡.”
“對他們來說,這是什么樣的信號?”
“你不是不看新聞,所以你應該也知道,未來我們將會以什么樣的方式去發展。”
“權力集中是不可避免的趨勢,社區化權力必定會被打碎、收回。”
“這只是第一步而已我只能說,狂野無序的日子很快就要結束了。”
“是對抗還是妥協,只在于你的選擇。”
聽完韋斯的話,約翰從木樁上站起身來。
他的手下意識地放在了腰間,那里有一把他無比信任的柯爾特手槍。
靠著這把手槍,他曾經數次解決過向自己挑釁的對手,也曾經從灰熊的利爪下救下過自己的愛人。
但現在,它卻顯得那么軟弱無力。
在滾滾向前的國家機器面前,一把手槍和六發子彈又能改變什么呢?
也許,自己真的是時候放下了。
他最后看了一眼遠處的牛群,開口問道:
“所以,泰森已經給出了最后的報價了?”
“沒錯,11.2億美元,這是他們收購整個農場的代價。”
韋斯聽出來約翰的語氣有些松動,于是趕緊繼續補充道:
“但這并不是最終的方案,我們不需要出讓全部股權。”
“只需要把股權降低到30以下,讓泰森公司獲得農場的經營權就好。”
“事實上,按照這個方案,在未來的某一天,我們還是有可能重新收回農場的”
“那只是在做夢。”
約翰打斷道。
“我不知道這樣做是否正確但韋斯,你不覺得,即使我們配合官方的行動,得到的也不會是他們想要的結果嗎?”
“最下層的社區權力被收回,但卻沒有直接收回到官方手中,而是以大型公司作為代理。”
“所以發展到最后,真正掌控這個國家的,到底是官方,還是那些公司?”
韋斯的臉上浮現出一絲嘲諷的、幸災樂禍的笑意。
他回答道:
“這只是一個順序問題。”
“我們只有AR15,但泰森公司卻能調動警衛隊的M249。”
“同理,他們的上限僅限于輕武器,可官方手里掌握的,是坦克和轟炸機啊.”
話音落下,約翰也沉默下來。
他從地上撿起一個裝滿了汽油的玻璃瓶,對一旁的凱斯使了個眼神,凱斯心領神會地換上了背上背的霰彈槍。
幾秒鐘后,玻璃瓶被遠遠拋出,而凱斯則沉著地瞄準,擊發。
龍息彈將玻璃瓶擊碎成粉末,又點燃了其中的燃料。
烈焰從天而降,引燃了地面的草場。
晚霞之下,濃烈的黑煙直沖云霄,而三人的背影,也在熱浪之中漸漸變得模糊。
這是EAST項目正式點火的前夜,約翰還未能理解這個項目的意義,但這場大火,卻仿佛燒掉了許多東西.
凌晨4點,AH。
合肥并不是一座“早起”的城市,事實上,在很長一段時間以來,它的節奏都是極為“慵懶”的。
不過,這幾年不一樣。
隨著一個又一個的高技術項目入駐,隨著那些仿佛不要命一般泡在實驗室里的研究員的數量越來越多,整座城市也不得不跟上了他們的步伐。
通宵的夜宵攤在4點時會準時改頭換面,收起那些略顯油膩的燒烤、炸串,搬出冒著水汽、透著濕潤且濃郁的香氣的蒸籠。
攤子的老板不知道光顧的客人是什么身份,客人也絕對不會在攤子前多說一句與包子的咸淡、紅薯的軟硬無關的廢話,但奇妙的是,這些出自這個世界上最樸素、最平庸、最“卑下”的勞動者手中的食物,卻往往會被帶進那個戒備森嚴的島上,跟著買下它的食客一起,見證著人類歷史上最為重要的那些“大事”。
不得不說,這是一種令人感慨的碰撞。
雖然絕大多數時候,無論是攤主還是食客,其實都不會去深思這種碰撞的意義 又是平常的一天,擺攤的老劉照例換了招牌,靜靜地等待他的第一批客人。
大概在15分鐘之后,一個剃著平頭的年輕人如同往常一樣走到他的攤子前,開口要了一杯豆漿、兩個包子加一根玉米。
老劉麻利地給他裝好了早餐,但這一次,年輕人卻沒有像往常一樣徑直離開,而是走到了一旁的餐桌坐下,神態悠閑地慢慢剝起了玉米。
這個動作讓老劉看的一愣。
在他的記憶里,這個年輕人從來不會多停留,哪怕是下著雨的時候,他寧愿快步跑著離開,也是不愿意在攤子里躲雨的。
今天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時間還早,攤子的客人幾乎沒有,老劉按捺著自己的好奇心,試探性地走到年輕人跟前,開口問道:
“包子熱乎嗎?才剛上蒸籠,也不知道蒸透沒有。”
聽到他的話,年輕人抬起頭笑了笑,隨后回答道:
“夠熱了。”
“夠熱了這算什么話。”
老劉不由得笑了起來。
在他看來,食物就只有熱的和涼的區別,夠熱了是什么意思?
“你這小伙子也是夠糙的,要是沒蒸透,我給你換個新的唄,要不了多久。你在我這吃了幾個月的早飯了,還能讓你吃這個虧?”
他的語氣是真誠的,然而對面年輕人的拒絕也是堅決的。
“真不用,叔,我今天不趕時間,就是單純覺得夠熱了而已。”
老劉這才放下心來,他在圍裙上擦了擦手,搬過一張凳子在年輕人對面坐下,隨后好奇地問道:
“你這天天那么早起來,身體能受得住嗎?”
“干的是什么工作啊,忙成這樣?”
年輕人猶豫了片刻,眼神中似乎閃過了一抹釋然。
他回答道:
“在島上工作。”
“島上?!”
老劉立刻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再次確認道:
“科學島上啊?真的假的?你干的不會是電視上說的核聚變吧?”
“是核聚變。”
年輕人鄭重點頭,而此刻的他,語氣里也終于有了一絲驕傲。
“乖乖,不得了.我還以為你干工地的呢,天天背個破背個書包。”
“哎,聽說你們今天就要點火了,是真的嗎?”
老劉語氣興奮,他目光灼灼地看著年輕人,迫切地想從對方口中獲取一些“第一手的資料”。
而年輕人也沒有讓他失望。
“是的,今天上午十點,正式點火。”
“新聞上不是已經說了嗎?到時候您看新聞就好。”
“我知道我知道,新聞是肯定要看的。”
老劉連連點頭,動作有些不知所措。
這是他第一次見到所謂的“大人物”,在他的認知里,科學島上工作的那些人全都是這個國家的精英,也許自己這輩子也沒機會去接觸。
但現在看來.似乎也沒那么玄乎嘛?
想到這里,他嘿嘿笑了兩聲,繼續開口說道:
“以前看到你們總是在電視里,今天終于算是見到活人了”
“也真是走運,要不是你今天不趕時間,我這輩子估計都不知道自己還跟你們這些大人物打過照面了。”
聽到這話,年輕人疑惑地看向老劉,下意識地問道:
“為啥?”
“我要搬了,以后就不開攤了。”
老劉語氣感慨地說道。
“這片舊廠區全部都要拆,說是要建工廠,合同都已經簽好了,今天是最后一天,明天你再來,這里估計就已經圍起來了。”
“哦,我知道這事兒。以后這里要建成第一批超導聚變工業聯合體。”
年輕人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實際上,這個計劃他也有所耳聞,不過在此之前,他并沒有放在心里。
拆遷這個話題事實上并沒有那么友好。
讓久居于此的人離開他們生活了數十年的家,也許不會那么容易吧?
“那你以后準備去做什么?”
他試探性地問道。
在心里,他已經隱隱冒出了一個想法:雖然自己人微言輕,但如果這些附近的居民的生活因為EAST項目受到了影響,自己還是要盡力幫他們說幾句話的。
然而,老劉的回答卻讓他有些意外。
“我啊,我也進廠——去食堂做白案。”
“一輩子都干這個了,還是有點心得的。”
“這么快就定下了?”
年輕人問道。
“早就定了,簽合同的時候就定了——你不知道,現在缺人啊。”
“要是能接受就近安置崗位,還能多領兩萬塊錢補貼呢。”
聽到這里,年輕人終于放下心來。
但同時,他卻又覺得這件事情有些超乎了自己的預料。
超導聚變工業聯合體,這個計劃在最開始被提出的時候,就充滿了高瞻遠矚的技術野心,所有的討論的核心,也無一不是在凸顯著這個項目的先進性、高端性。
如果能夠建成,華夏將立刻成為人類歷史上第一個將聚變能量工業化應用的國家,它所在的這座城市,也將以特殊的方式,載入人類發展的史冊。
他一直認為,能參與這個項目里的,應該至少都是與自己類似,或者在自己之上的那些人。
可現在,他卻突然意識到,原來這些人,也是要吃飯的。
站在學術界最頂端的領軍者,與夜市攤上一個賣烤羊肉串、酸菜肉沫包的老板,他們的命運,似乎正以一種奇怪的方式交織在一起。
年輕人突然笑了起來。
他開口說道:
“你也算是給人類進步出了一份力了。”
“那可不是嘛!”
老板哈哈一笑,只當他是說了一個無傷大雅的玩笑。
年輕人終于喝完了一次性塑料杯里的最后一口豆漿,他拍拍肚子站起身,抬眼看去,街道上的人已經漸漸多了起來。
這里看不到科學島,但可以想象,那個龐然大物已經做好了蘇醒的準備。
遠處天空已經漸漸亮起,夜晚已經過去。
在新時代的前夜,許多人的命運齒輪都已經開始轉動。
他們或許還未感受到這滾滾向前的洪流,但也許在未來,他們再回憶起這一天時,記住的不會是電視屏幕里EAST裝置迸發出的刺目光芒,而是早餐攤子上,那一杯手工磨成的、帶著些殘渣的豆漿粗糙的口感.
2012年8月10日,EAST項目第一次點火測試成功,托卡馬克裝置穩定運行超過60分鐘,4臺發電機組功率8000MW,人類從此進入聚變時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