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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六十章 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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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0章北上  陽光透過稀疏的云層,灑在江北寧靜的土地上。

  不同于南方的細雨綿綿,一過了長江來到淮河流域,姜星火就感覺到了明顯的氣候變化。

  “橘生淮南則為橘,生于淮北則為枳,一方水土真是養一方人啊,臉都有些干了。”

  “擦點鯨油?”

  曹松掏出了一小罐鯨油,北鎮撫司很喜歡發這種東西當錦衣衛福利,在外出任務的時候如果前不著村后不著店,既能取暖用,還能炒菜湊合用,皮膚不舒服也能擦點。

  雖然捕鯨事業顯然不利于動物和海洋保護,但這個時代鯨油就是最好的燃料,所以經常有捕鯨船前往東海和南洋,大明的律令對此也并沒有禁止。

  不過曹松這時候也算是馬屁拍到馬腿上了,在非必要的時候姜星火最討厭往臉上抹東西,因為這會讓他感到非常奇怪,當然了,如果是什么生死存亡的時刻,抹點血和泥水也是沒辦法的事情,但平時姜星火還是有點小潔癖的。

  于是,姜星火堅持忍耐洗完臉皮膚被風一吹變得干澀的感覺,擺了擺手拒絕了曹松的提議。

  眾人一路偽裝成商隊,從南京至鎮江府,然后從丹徒渡江到江北瓜洲渡,再順著京杭大運河一路北上,如今黃淮布政使司在,已經到了高郵州下面一個名為的張家溝的小村落。

  而張家溝位于京杭大運河東側,再往東是一個規模極大的湖泊清水潭,隔著京杭大運河,則是界首湖、樊梁湖、壁社湖、新開湖等一系列已經被填平或引流的湖泊,這是宋禮整體治理黃河奪淮入海工程的一部分。

  之所以偽裝成商人,是因為姜星火打算順路親眼看看新政在民間的實施情況。

  因為這里是黃淮布政使司的腹心地帶,不僅能夠看出來清田工作的推廣情況,還能看戶口累進稅、分家公證稅和士紳一體納糧等政策的試點工作.甚至還可以考察一下治水。

  總之,這地方交通便利,又是不南不北的中間地帶,用來觀察新政的效果最合適不過。

  而一旦要不惜成本鋪設南京北京的商道干線,這里也必定是途徑之地。

  張家溝的村民只見遠處塵土飛揚,一行人馬緩緩而來,卻并未驚慌。

  靖難之役的時候,這里曾被短暫波及,但因為不是什么戰略要地,燕軍和南軍都對此沒什么興趣,所以很快就恢復了平靜,即便是僅有的一點匪患,也在去年的大舉剿匪過程中平息了,現在雖然稱不上富裕,但起碼算是安穩。

  村莊里的生活一如既往,老人在樹蔭下悠閑地打著葉子牌,孩子們在田間追逐嬉戲,女人們則圍坐在溪流邊,一邊洗著衣裳,一邊聊著家常。

  然而,這份平靜之下,卻也隱藏著即將涌動的暗流。

  扮作商隊的車隊在此地停下,村口就有村民支起來的茶鋪,不僅賣一文錢一個大胖壺的涼茶,而且還賣些饅頭、面條之類的吃食。….

  “來十碗板面。”

  板面,顧名思義就是在案板上摔成的面,這樣的面格外筋道,從漢代的時候就有了,黃淮一代尤為喜歡,如果再往北到了山東,那就是吃饅頭要多一點。

  很快面就端上來了,沒有太多調料,也稱不上有多好吃,但在路上奔波了半日的姜星火卻吃的很香。

  “你這是什么吃法?”

  姜星火看著端著碗面,就著蒜蹲在長條凳上吃的朱有問道。

  “這就不懂了吧。”

  朱有這人從說話語氣到臉上的細微表情,都拽的有些欠揍:“太祖高皇帝就愛這么吃面,尤其是淮西的板面。”

  朱有沒壓低聲音,茶鋪的攤主也聽到了,直接嚇得一哆嗦,權當自己什么都沒聽見。

  畢竟老朱雖然駕崩八年了,但他的余威可是很難徹底消散的,一句嘴欠的話把自己送進牢獄可不是什么稀奇事。

  但朱有不怕這些,這逆子連他爹都能舉報,他還怕已經入土了的爺爺?

  反正在大本堂讀書那會兒,朱有和朱高煦都是被老朱吊起來打的那種。

  眼下爺爺不在了,又不能從鐘山孝陵墳頭爬出來打他,朱有自然是可勁兒的埋汰。

  至于老朱有沒有這個習慣,姜星火還真不知道。

  但既然朱有說的這么繪聲繪色,尤其是嗦面條的時候還發出很大的聲音,姜星火就偏向于不相信了.指不定這腦后有反骨的小子在黑老朱呢。

  姜星火不喜歡就著面吃蒜,而是從攤主放的筐里取了幾個咸鴨蛋,分給曹松、慧空、王斌等人。

  “高郵州的咸鴨蛋,遠近聞名,嘗嘗。”

  姜星火敲了一個放到面里,雙黃的。

  “蛋白璧玉,蛋黃如瑪瑙,紅白相間,壁合聯珠,實為人間之珍品啊。”

  朱有吃得差不多了,忽然問道:“對了,慧空你能吃鴨蛋嗎?”

  慧空的筷子頓在了半空中,想了想反問:“為什么不能吃?”

  朱有壓低了聲音:“我上次出海的時候,在南天竺就見過很多僧侶,他們都是不吃雞蛋的,想來鴨蛋也不吃,我問他們為什么,他們說《大藏經》中有云:一切出卵不可食,皆有子也。”

  姚廣孝不是正經和尚,慧空顯然也不是。

  “我們華夏的和尚在南朝梁武帝蕭衍頒布《斷酒肉文》以前還能吃肉呢,吃個鴨蛋算啥?更何況,鴨蛋里又沒有鴨子。”慧空理直氣壯地說道。

  說罷,一口一個雙黃蛋。

  旁邊有個小伙子見他們吃的開心,涎水都要流出來了,姜星火直接扔了一個鴨蛋給他。

  “請你的。”

  小伙子皮膚偏黑,精瘦有力,胳膊上掛著肌肉,咧開嘴說了句吉利話。

  “謝謝貴人,貴人萬事遂意!”

  不過姜星火的鴨蛋顯然不是白吃的。

  “小兄弟是哪的人?”….

  “西南三垛鎮的。”小伙子一邊吃面一邊說道。

  “看這樣子是剛干完活?”

  “對,前陣子剛從西邊填湖回來,怎么,貴人車隊缺向導嗎?”

  小伙子很機靈,一看姜星火的衣著打扮就知道他不是純粹的商人,身上儒雅的氣質很難遮掩。

  “不缺,隨便聊聊。”

  見他很機警,姜星火打了個哈哈,隨口扯了幾句。

  也就是工地管不管吃,有沒有打罵之類的事情。

  得到的結果還算好,治水筑壩的時候,被雇傭來的民夫基本的伙食沒有被克扣,但打罵還是免不了,不過據說已經很少有把人打重傷的事情了.總之,跟以前比還是有進步的。

  吃完飯,姜星火又到村口,忍受著大嬸們奇怪的目光和捂著嘴巴的竊竊私語,與一位路過的正在挑糞的老丈攀談起來。

  “老丈,今年治水,朝廷的征調情況怎么樣啊?”

  那老丈放下擔子,打量了一下姜星火,擦了擦額頭的汗水,笑著說道:“您是監河的御史吧?不瞞您說,您那幾個同僚都來了好幾回了。”

  姜星火:“.”

  姜星火終于明白,為什么他來到此地的一切遭遇都顯得有些古怪了。

  合著巡河御史早就把這地方趟了好幾遍了!

  不過這也不奇怪,此地直屬于高郵州,又是京杭大運河沿線的補給點,左右都有湖泊,如果巡河御史不來,才叫怪事。

  不過老丈還是挺高興的說了:“說實話,一開始聽說要征調人力,村里人都有些擔心,怕是跟以前一樣又要出什么徭役。可后來聽說朝廷不僅給工錢,還管飯,大家伙兒都樂壞了。這堤壩建好了,河水就不再泛濫,我們的莊稼也就有了保障,可是利國利民的大好事。”

  姜星火又頂著大嬸們奇怪的目光問了問,反應基本都一樣,但不像是統一口風,更像是真實情況。

  黃河奪淮入海的治理非一日之功,需得上下一心方能成功,而今看來,百姓并不愚昧。

  黃淮布政使司的“黃淮”二字是怎么來的?事實就是,黃淮百姓都或多或少地受到了河水泛濫的困擾,而此次朝廷治水的政策也算是深得民心,堤壩建設從整體上看進行的也頗為順利,最起碼沿途的堤壩姜星火都打馬去看過了,質量沒什么問題,

  就在這時,一群稅卒同樣來到了村莊,這些后來培養訓練出來的稅卒并不認識姜星火一行人,他們只是按照新政的要求,挨家挨戶地通知現在稅收政策調整,尤其是戶口累進稅、分家公證稅和士紳一體納糧的事情。

  一時間,村莊里響起了此起彼伏的敲門聲和交談聲。

  趁著這個時機,姜星火又去田地里旁敲側擊地詢問了一下此地清田的情況,得到的結果也大差不差,因為這里大地主不多,所以去年清田還挺順利,官吏們也算秉公執法。….

  隨后,姜星火靜靜地站在一旁,觀察著這一切。

  目前還沒到收夏稅的時候,而且稅卒們下鄉來宣傳稅收政策,宣傳的是地稅內容,不是夏秋農業稅,姜星火構筑的地稅體系,目前主要是戶口累進稅和分家公證稅,相當于變種的人頭稅,是給地方創造財源,進一步撕裂地方官員和士紳的。

  從中樞的角度來講,地方官員和士紳勾結起來危害極大,而二者的關系越差,中樞就越容易控制地方推行政策。

  由于這兩項稅收直接關系到士紳們的切身利益,按照新政的要求,家家戶戶都要按照戶口的多少來繳納累進稅,而分家則需要公證并繳納一筆不小的稅費,所以這對于當地本就摳搜的地主來說,無疑是雪上加霜。

  不過地主們雖然心有不滿,但也知道抗稅不繳是萬萬不能的,他們只能寄希望于州府能夠體恤民情,對地稅稅收政策做出一些調整。

  但州府對這些新政,顯然是很難改變的,尤其是黃淮、浙江、江西這種靠近南直隸中樞的布政使司。

  再者說,即便有能力,地方也不會改,因為這種變種人頭稅,是細水長流的買賣,只要這個地方有人存在,就能一直收,給地方州府補充財源用作開支,何樂而不為?

  而隨后,稅卒們又通知了關于士紳一體納糧的事情。

  還是姜星火提的那幾點。

  “嚴禁不法士紳包攬他人錢糧征收和帶頭抗糧;嚴禁官紳勾連訴訟;嚴格監管生員,嚴禁生員罷考、罷學。”

  目前士紳一體納糧的事情,以及關于“不法士紳”和“不法生員”兩個名單的設立,已經在南直隸展開試點了,江北的黃淮布政使司還沒有進行試點,稅卒們只是提前進行政策宣貫,讓百姓和士紳做好心理預期。

  實際上,這也是姜星火在管理學上的小小手段。

  比如慶歷新政和王安石變法,都是搞的風風火火,今天開封出了新政決策,明天就要整個大宋都施行,不僅缺乏試點,更缺乏信息的鋪墊。看起來雷厲風行,實際上下面往往一臉茫然或者一臉懵逼,根本半點心理準備都沒有。

  而姜星火不是這樣。

  姜星火要做什么事情,所有政策,都是先在南北直隸的某個府分別進行試點,然后根據試點經驗進行微調,微調后的政策推廣到南北直隸再次試驗,直到確認無誤,才推向全國。

  而且在任何涉及到地方的政策宣布之前,都會提前通過《明報》或者稅卒衛,進行書面及口頭宣貫,務必讓地方上的人有心理準備。

  但不管怎樣,新政在這個小小的張家溝里的情景,還是挺有意思的。

  稅卒的宣傳,百姓的事不關己,士紳地主的無奈.這些情況,都被姜星火看在眼里。

  各階層有各階層的利益,姜星火手里握著切割利益的刀,自然是有自己考量的。….

  新政的推行是為了國家的長遠之計,但作為政策制定者,他也明白政策的實施需要考慮到民間的實際情況。

  目前地稅的兩個稅種的推行,還在南直隸及其周邊的幾個布政使司進行試點,具體這個稅率要怎么定,還需要試點兩年后,根據各布政使司的反饋和實際調查的情況來定,姜星火也決定好好思考一番,看看如何在新政與民情之間找到一個平衡點。

  畢竟,除了江南和江西的士紳因為自身財力和廟堂影響力,屬于獨一檔的存在,其他地方的士紳,尤其是北方的士紳,其實在土地占有比重上并不夸張,或者說北方的不叫士紳,只叫地主這是沒辦法的事,自從靖康之難以來,無論是金人萬戶瓜分土地,還是元朝的漢人世侯,都憑借著武力在事實上消滅了能形成江南士紳那種壟斷話語權的士紳階層。

  到了大明,開國三十多年了,北方還是這樣。

  舉個最直觀的例子就是,靖難之役里支持燕王朱棣的,都是北方的中小地主和自耕農,甚至很多人都是自掏腰包自備刀弓加入燕軍的。

  為什么?除了民風剽悍以外,就是從靖康之難后,北方胡化的太嚴重,以至于地主們對于老老實實種田讀書,靠耕讀傳家來傳承土地財富都興趣不大了。

  ――種田哪有搶劫來得快?

  你盡管種田,我只管磨刀。

  所以,北方的民間缺乏足夠分量的地主,或者說北方就沒有太多的“士紳文化”,當然了,對于地主來說既然是農業社會那不可能沒有,只是說民間缺乏,而軍功貴族們實際上還是占有了大量的田土。

  但軍功貴族們財大氣粗,主要的財富來源在過去幾年就是全靠搶,所以目前對于這些灑灑水一樣的戶口累進稅和分家公證稅是不在乎的,也不可能因為這點小事反對新政。

  真正有反對聲音的,是江南、浙江、江西的士紳們。

  一路上,張家溝這樣的村莊,姜星火見了不知多少,他繼續北上,槐樓鎮、寶應、清江浦、馬頭鎮、宿遷、新安、徐州、沛縣.一直到雞鳴臺,算是出了黃淮布政使司境內,到了山東布政使司境內。

  在兗州府濟寧州的原河道總理衙門,姜星火見到了宋禮。

  一年多不見,對方竟變得如此黑瘦,仿佛整個人都被黃河的沉沙侵蝕了一般。

  宋禮的臉龐上已經瘦脫相了,但眼中卻著實有光。

  姜星火心中不禁有些感慨,這官迷自從擔任了河漕總督,是真的拼了命了,為了治理黃河,沒日沒夜地奔走在河堤上,與風沙為敵、與洪水搏斗,才換來了今日淮河流域徹底肅清的成就。

  別的不說,就這份執著和堅韌,實在是令人敬佩。

  “大本,辛苦了。”姜星火率先開口,打破了沉默。

  宋禮微微一笑,搖了搖頭:“往大了說為國為民,往小了說也為自己,何談辛苦?倒是國師本就繁忙,這次又千里迢迢趕來,才是真的不易。”….

  姜星火為什么北上,宋禮心知肚明。

  兩人相視而笑,誰都沒提起當年在兵仗局初見時各懷的心思。

  如今宋禮靠著自己技術官僚的能力,已經是半只腳踏進了尚書的門檻,距離位極人臣不過半步之遙了,全身心都在治理黃河上,卻是半分雜念也無。

  姜星火也是務實之人,他細細看了半晌現在黃河治理情況的圖紙,只覺得四個字――道阻且長。

  黃河的問題,是宋、金、元三國留下來數百年的積弊,故道無數,肆意汪洋,根本不是短時間能清理出來頭緒的。

  “我一路走來,淮河流域已經治理的很不錯了,黃泛區的無頭湖泊都已填平,該建立堤壩的地方立了堤壩,淮河清水和黃河濁水已經區分開來,黃淮不分算是捋清了,不容易。”

  姜星火這一路北上,看得多,問得多,唯獨插手的幾乎沒有。

  因為他很清楚,很多事情并不需要他親力親為,就比如如今的黃河治理,宋禮辛苦熬了一年,里面工程的艱難,里面溝通的繁雜,那十萬余丈的土堤.哪里是他看了幾眼圖紙就能夸夸其談地指導呢?

  定下制度,選對人,這個過程就像是選好種子和土壤,把種子栽培下去一樣。

  養花的人只需要精心呵護,然后等待開花結果才是正途,而不是今日剪剪枝,明日翻翻土,顯得自己做了很多,但其實都是無用功。

  “奪淮入海,實乃百年積弊,想要把黃河糾正回河南山東故道,實在是信心不足.黃河桀驁不馴,治理之難,非同小可。”

  宋禮這幾句有點訴苦意味的話,其實也只能講給姜星火聽。

  宋禮這一年多將近兩年的時間,面對的困難是極為復雜的。

  首先,黃河的泥沙問題堪稱治理之首難,黃河之水從中游開始挾帶著巨量的泥沙洶涌而下,這些泥沙不僅淤塞了河道,還使得所有支流乃至原本屬于淮河水系的河床不斷抬高,威脅著兩岸百姓的安全。

  其次,黃河的水量變化無常,時而洪水滔天,時而干涸見底,這種極端的水情變化也給調整黃河奪淮入海的工程帶來了極大的不確定性.治水的時間都是以年來計算的,而每年有洪水期有枯水期,在洪水期,宋禮需要確保新建的堤壩和舊有的那些堤把能夠抵御住洪水的沖擊;而在枯水期,他又要考慮如何調配水源,保證河道的基本流量,不讓黃淮的百姓沒有水澆地。

  此外,黃淮流域的地理情況是真的復雜多變,這給堤壩的選址和建設帶來了很大的困擾。

  當然了,最重要的是――朝廷沒有充足的經費。

  治理黃河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和財力支持,然而朝廷的財政狀況并不樂觀,雖然收入暴漲,但支出也同樣暴漲,治理黃河這個項目很重要,但沒有重要到能獲得無限預算的程度,所以處處都得在保證質量的情況下節約成本。….

  這些困難,宋禮能說給誰聽呢?

  他是河漕總督,兼管著河道總理衙門和漕運總督衙門,不僅治水工程繁忙無比,更是要上下協調人事,這個主心骨是真的一點都不能露怯,因為若是他表現得沒信心了,那恐怕下面跟著治理黃河的人就徹底慌了,也不用接著干了。

  姜星火知道宋禮不是求答案,只是求信心,但他還是想了想,給了對方一些自己思考后得出的建議。

  姜星火沉吟片刻,緩緩道:“黃河泥沙俱下,沉積太多,唯有束水以攻之,方能保河道暢通。乃治河之根本,然此法需得因地制宜,不可一概而論黃河泥沙多以伏地潛流的方式流動,特別是含量泥沙,其運過程極為平靜,黃河中游的河上往往是泛出層清,在其下,泥沙粒徑動組合,以束狀或梭狀,乎緊貼河床底部流動。”

  “國師的意思是?”

  “一個階段有一個階段的辦法,治理黃淮不分,治理黃河奪淮入海,肯定要用束水攻沙的法子,但若是到了山東地界,想要把黃河歸于舊道,不妨先花時間清除舊道下面的淤泥,然后關鍵位置建立水泥堤壩,再把束水攻沙改為束水歸槽這個詞也是我來時的路上想出來的,不見得形容的貼切。”

  宋禮一時間沒想明白:“束水歸槽?”

  “對。”

  姜星火提筆畫給宋禮看示意圖:“既然我們有鋼筋水泥,而黃河故道現在是空曠的,完全可以先清理淤泥,讓河底平整,然后在兩側建立水泥堤壩,在空曠狀態下等水泥晾干很容易,比在淮河流域用水泥堤壩需要先用土堤把河水隔開再建水泥堤壩方便多了而整體的規制,跟‘四道堤’是一樣的,不過因為水泥堤壩不會跟土石堤壩一樣被黃河水滲透,所以可以任由洪水和泥沙進入縷堤和遙堤之間的寬闊灘地,只要灘地的地勢低,泥沙就會傾進去,然后沉積在里面,等洪峰退去再清淤即可。”

  “我知道了!”

  宋禮擊節道:“黃河水濁在于泥沙俱下,所以河底清理的再干凈,河堤弄得再牢固,只要時間長了,泥沙還是會淤積在河底,然后不斷的形成抬升的地上河。”

  “而黃河主道是很受雨季影響的,還有暴漲陡落的洪水特點,這樣用水泥堤壩把縷堤與遙堤的重心交替過來,就能起到額外淤灘固堤的實效,相當于洪水來的時候,分洪到了兩側,然后等洪峰過后,灘地上的洪水勢必仍舊歸回河槽,留在灘地的淤泥就可以挖出來了,雖然不能徹底改變黃河的泥沙淤積,但肯定能有相當效果。”

  姜星火點頭以示贊同:“就是這個意思,對于治理黃河各支流蔓延以至于奪淮入海,用束水攻沙最好,但對于黃河主道,還是束水歸槽更好。”

  兩人就這樣你一言我一語地討論起來,他們從黃河的源頭說起,一直談到了到底選用哪個故道入海口,討論了河道的走向、堤壩的建設、泥沙的淤積……每一個細節都不放過。….

  兩人的討論時而激烈、時而平和,但始終都圍繞著如何治理好黃河這個核心。

  治理黃河是關乎河南、河北、山東、黃淮,四個布政使司近千萬人口的大事情,黃河治理不好,北方的農業就很難發展好。

  一啄一飲,莫非前定。

  其實“究竟要不要花費巨大的代價和時間去治理黃河”這件事,早在姜星火在詔獄中模擬元朝的時候,就已經定下了決心。

  無論花費多少金錢,無論付出多少時間,他都要把宋、金、元留下的這個爛攤子收拾好。

  如此一來,南北才能齊頭并進發展,大明才沒有撕裂的風險。

  時間在不知不覺中流逝,轉眼間已是夕陽西下,但兩人似乎都忘記了時間的存在,依然沉浸在激烈的討論中。

  直到王斌實在是忍不住來報,晚餐已經備好,姜星火和宋禮才如夢初醒般地停下了討論。

  姜星火望著宋禮那張變得黑瘦的臉龐,心中充滿了信心,有這樣一位執著于治河的大員全權處理此事,黃河的治理大計定能成功。

  從濟寧州出發,北上參觀了一下東昌之戰的戰場遺址,然后姜星火就掉頭向西到開封與周王朱見了一面,朱有扭扭捏捏的喊了聲爹,周王朱看了眼這在海上漂了好幾年都曬成猴子的兒子,一腳把他踹了出去.不過倒是聽說朱事后偷偷抹了眼淚。

  周王朱種草藥種的不錯,王府大半都成了中藥養殖場不說,外面的莊田也都種滿了,各種草藥的集中種植經驗,基本總結的差不多了。

  周王朱從年輕的時候就對醫藥感興趣,在此之前已經完成了《保生余錄》和《袖珍方》的編撰,后者是一個類似于《家用常見中草藥指南》的東西,可謂是條方類別詳切明備,極其便于應用,姜星火看了以后如獲至寶,當即就決定用這個來免費印刷后配發給醫師,提高整個大明鄉村的醫療水平。

  而朱目前進行的大工程是在開封組織了一批學有專長的醫者和學者,有劉醇、滕碩、李恒、瞿佑等人,進行一部醫學匯總類的巨著編撰,也就是《普濟方》。

  《普濟方》這個大工程現在已經基本完成了,共有方脈總論、運氣、臟腑、身形、諸疾、婦入、嬰兒、針灸、本草等上百門分類,包含六萬多個藥方和二百多張繪圖。

  這還不止,朱又招募了一批畫工和農人,專門用來對他中藥養殖場的藥物和一些常見植物的生長全過程進行記錄,也就是《救荒本草》,現在記錄了四百多種植物和藥物,而且與傳統的本草類著作不同,朱的描述來自直接的觀察,不作繁瑣的描述,只用簡潔通俗的語言將植物形態等表述出來,并且描述一種植物即附一插圖,圖文配合相當緊湊。

  有了這個東西,姜星火夢想中的中草藥集中養殖降低百姓抓藥成本的事情,就是真真正正有了可能。

  帶著對周王朱的感謝,姜星火承諾朱的全部著作,《保生余錄》《袖珍方》《普濟方》《救荒本草》都將被全文不改地列入《永樂大典/大明百科全書》里,并且帶著朱名字的這幾本書,將成為大明醫藥養殖和醫師指導用方、百姓家庭用藥的標準參考書。

  但出乎意料的是,朱對于留名反而并沒有太大興趣,只要求給參與其中的所有人都署名。

  事實上,在這個世界上,除了當皇帝這件事,朱幾乎擁有了能擁有的一切,而他跟他的兄弟們都不一樣,他是一個充滿了高級趣味的人――推廣醫術救死扶傷就是他最感興趣的事情。

  隨著這一路北上一路體悟,姜星火也終于在永樂四年的盛夏,抵達了他這一世還從未來過的北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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