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年身事各如萍,今日相逢淚滿纓姜郎,我想你想的好苦啊!”
盛夏時分,姜星火在上海港口見到了李景隆。
姜星火笑容僵硬地接受了李景隆過于熱切的擁抱,不知道為什么對方整出了一副“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的架勢。
“先把部隊安頓好吧,營房和各種物資都準備好了。”
稅卒衛已經分批下鄉了,而有了這些回歸的遠征軍,手里有了武裝力量,姜星火心里也就踏實多了。
前上海縣令張守約經歷了一輪遷轉,如今已經榮升松江府知府,他從華亭縣趕到了上海縣親自主持各種工作,很細心地把原先平叛部隊當時駐扎的軍營擴建了一輪,并且把米面糧油蔬菜水果毛巾被褥等各式物資都給安排齊全了,遠征軍在海上顛簸許久,現在下了船,能好好歇一歇。
磨刀不誤砍柴工不是?
進了上海縣衙的花廳,兩人倒上茶水,姜星火面色一斂,目光沉靜了下來。
“怎么?松江府的情況很壞?”李景隆慢條斯理地喝了口熱茶,問道。
姜星火搖了搖頭,只道:“松江府的情況不算壞,但是從江南各府下鄉的稅卒衛反饋來看,其他府的情況有的很嚴重。”
“前兩年進行了一輪攤役入畝,解決了老百姓的徭役負擔,但歸根結底,對于土地的很多問題還是沒有一個深入的調查和解決。”
這是沒辦法的事情,朱棣剛剛登上皇位,在統治基礎非常不穩固的情況下能對徭役動刀,就已經是彌天大勇了,換別的皇帝,真就做不出來這種決策。
但前兩年的情況,也只能做到這一步,至于土地本身的問題,以及與之息息相關的農業稅收的問題,當時的大明中樞并沒有能力解決。
可現在時移世易,不僅內外部基本穩定,而且能識字算數的稅卒衛被大批地培訓了出來,就有了解決這些問題的客觀條件。
實際上,洪武朝雖然在一開始借著掃清張士誠勢力等名義,把江南士紳砍瓜切菜一般清理了一遍,但隨著時間的推移,三十年過去了,江南士紳們不僅沒有衰敗,反而在老朱的屠刀砍完以后,如雨后春筍一般迅速地生長起來,并且長成了一片片茂密的竹林。
解決徭役問題,并不是對土地變法的最重要步驟,相反,只是第一步而已。
現在通過各地的反應,以及自己沿途的實際考察,姜星火匯總得到的情況是士紳對田土和人口的侵蝕,已經嚴重削弱了大明在此地的統治根基。
田土和人口是封建王朝最重要的財富,如果沒有田土和人口,那么大明這臺龐大的國家機器,就相當于失去了燃油和動力,根本無法進行運轉。
而稅卒衛下鄉,雖然沒有全部調查清楚,可根據目前已經揭露出來的情況,就完成能夠稱得上是“觸目驚心”了。
自耕農和佃農雖然沒有了徭役的負擔,但實際上的負擔還是非常重,因為他們不僅要負擔夏秋兩稅,而且還有各種朝廷并沒有要求,但地方自己進行的臨時攤派,除此以外,還有姜星火之前所說在稅收中基層胥吏稅官等人的敲詐勒索,這些累加起來,往往會導致家境貧寒的百姓鬻兒賣女不過現在這種情況要稍微好一點了,因為百姓還有做工這條出路。
隨著江南紡織業的大發展,不僅有官營的手工工場區,民間也出現了自發的私營作坊,萌芽極大地發展的同時,也意味著對于紡織工人的需求增長了。
姜星火把一份報告文書抽出來,遞給李景隆。
李景隆展開來看,卻是朱勇的報告,這小子放棄了隨父北征的大好前途,還真就塌下心來下鄉了,而且文章雖然沒啥辭藻可言,但起碼語句通順,能把話說清楚,這在現在武夫里,已經算是相當不錯的文化水平了。
“歲征歲派亦既有常數矣,怎奈縣中時時加派雜料,名色紛如,據稱奉藩檄,然而詰問再三,根本無從究知。吏書神鬼其間,里長通為好利,巧者規免就減,愚者重征特困,使得鄉間征斂無度,賦稅繁苛,民間每遇加派,輒蹙額相告。
今之索費百端,有以燈物名之者、有以柴炭錢名之者、有以管飯錢名之者、有以募馬錢名之者.加以里老之利害,而民閑不可言矣。
雜稅則出人于之手,貧者無資以求于彼,則有貧之實而不得貧之名;富者操其贏市之,則無富之名而有富之實,弊也久矣!”
報告不長,但反映出來的問題卻很嚴峻。
李景隆蹙眉道:“這樣看來,府縣所以不治,還是豪強胥吏之害。”
“是啊。”
姜星火用手指輕輕敲了敲桌子。
“這種豪強胥吏聯合起來,兩頭擠占正常資源的情況,現在不解決,以后必然會引發出難以遏制的動蕩,必然會沖擊到統治根基,若是再過二百年,這江南真就跟大明沒關系了。”
姜星火說的是實話,到了明末,江南就是自成一體,甚至北京那邊淪陷了,皇帝都自縊了,江南一整套政治經濟文化體系,依舊能夠自己搞個南明出來。
說白了,明末那時候的朝廷,在江南連稅都收不上來,派人去收稅被一頓痛打,打死了都管不了。
“那姜郎打算怎么辦?”
這種情況,你讓李景隆想辦法,他肯定是沒辦法的,但不妨礙李景隆相信姜星火有辦法。
實際上,姜星火確實是有辦法的。
根據之前的思路,第一個是清理勛貴豪強的非法占田,第二個是杜絕基層胥吏稅官在稅收過程中的上下其手。
而通過這段時間的實際調查,姜星火把這兩點,針對具體情況,進行了拓展,拓展成解決稅收問題的四點癥結。
這些結合實際情況進行的調整,經過姜星火的思考,已經付諸筆端,打算以此作為此次稅收改制的根本方法,傳達下去廣而告之。
第一點,是里長和糧長制度。
這個制度比較復雜,需要簡單追溯一下歷史淵源。
簡單來說,在大明建立后并未立即制定統一的基層組織框架,各地的鄉里組織有的是從元朝延續下來的,也有的是重新組編或創立的,直到洪武十四年,老朱才下令在全國范圍內推行里甲制度,而此前從元代延續下來的鄉村社會原有的基層組織,基本上都被整合到“里甲制”這個統一的制度框架中。
里甲的具體編制方法,是每一百一十戶編為一“里”,由丁糧最多的十戶輪流擔任“里長”,以十年為一個固定周期輪流應役,先后順序根據丁糧多寡預先編排好,而其余的一百戶則稱為“甲首”,如果各里中有無力承擔的年老、殘疾、幼童、寡婦、外地寄居戶等人,則稱為畸零戶。
此前便說過,在大明官方的基層制度上,其實是沒有“鄉、鎮”這些概念的,這些都是自發形成的民間聚居區,在官方的標準里,只有“都”,所以在洪武二十四年第二次攢造黃冊時,又規定組編里甲時應維護“都”這種原有的鄉村區劃的完整性,比如一都有六百戶,將五百五十戶編為五個“里”,剩下的五十戶則分派于本“都”,附各里長名下帶管當差,不許劃撥別都人戶補湊。
此外,在南直隸、浙江、湖廣、江西、福建等田賦數額較多的布政使司,大明還陸續建立了糧長制度,也就是負責稅收時征糧的。
但這些制度隨著時間的推移,不管是里長還是糧長,現在都開始走樣了。
就拿里長制度來說,一方面是逃戶問題,因為稅收繁苛,即便沒有了徭役的壓力,農人的壓力極大減緩了,可依舊在災年有大批逃戶,這就導致了里甲寥落戶口蕭條的情況出現;另一方面是里長輪流做,可都是按照十年前的家庭收入情況來衡量的,到了十年后,可能輪到的人早已家道中落,一旦需要賠墊,那就是要鬧到家徒四壁都賠不完、墊不完的。
顯然,人都是會黑化的,你不能在利益面前指望人的道德自覺。
一些里長為了減輕自身壓力,或者干脆就是為了在任期內撈錢,就會借經辦征收賦稅之機,與衙門的官員吏胥稅官等相互勾結,共同為非作歹,糧長也是同樣的道理。
所以,在清理基層豪強和胥吏的時候,同樣要大力整頓已經有些趨于崩壞的里長和糧長制度。
第二點,則是“經催”問題,也就是胥吏對于稅收解運過程中的上下其手,這常常被基層官吏視為敲詐勒索的好時機,姜星火此前說過,便不贅述。
第三點,是“投靠”問題。
所謂“投靠”,在明初一方面是在土地田畝方面,士紳豪強通過所謂飛灑、詭寄、花分、掛虛等等方式,將自己的土地登記在別人名下,規免應承的稅糧負擔;另一方面是指應服徭役的男丁,為逃避沉重的搖役,被迫投靠到士紳豪強戶下,成為豪門庇蔭下的家丁、義男、莊戶等等.不過好消息是徭役的問題已經解決了,所以很多投靠在士紳豪強戶下的人口,現在重新回到了自己的戶口里。
而無論這些弄虛作假的手段叫什么名字,具體手法有何不同,但其實在性質上都是一樣的,就是士紳豪強們用盡一切方法來把自己應該負擔的賦稅推到別人身上去,這種問題光靠正常的官場手段是解決不了的。
海瑞頭夠不夠鐵?骨頭夠不夠硬?這是整個大明歷史都能排到前列的,但即便如此,在姜星火前世的歷史上,隆慶四年海瑞在應天巡撫任內,下大決心要糾正土地占有上名實不副、權利與義務脫節的畸形現象,大力摧折豪強,掀起過“退田”的高潮,然而也就過了幾個月,就推行不下去了,舉目所見,幾乎所有人都在反對他,所以想要廓清宿弊,特別是要動真格的剝奪士紳豪強的不法利益,必然會遭受到他們及其代言人的頑固抗拒和惡毒栽誣。
此前姜星火在對于士紳一體納糧的制度設計當中,就提及過這個問題,實際上,無論是大明還是帶清,對于這個問題都非常頭疼,而能夠真正觸動問題根源的,還是得靠刀子。
參考四阿哥的經驗,姜星火這次就準備了充足的刀子,打算對江南的豪強士紳比劃比劃。
這也是為什么非要等到李景隆的遠征軍回國,姜星火才打算正式動身。
第四點,則是“優免”問題。
在明初,這個詞主要是指的對民間高齡老人及守寡節婦等特殊群體的體恤照顧,老朱在洪武元年下旨“民年七十以上者,許一子待養,免雜泛差役”;洪武二年下旨“凡民間年八十之上,止有一子,若系有田產,應當差役者,許令雇人代替出官;無田產者,許存侍丁,與免雜役”;洪武三年下旨“凡民間寡婦,三十以前夫亡守志,至五十以后不改節者,旌表門間,除免本家差役”。
這些對特殊群體的體恤照顧,充分體現了老朱的人性化,問題不出在特殊群體上,而是出在官員上,優免政策里還有“官員亡故者,免其家服役三年;隨朝官員,除本戶合納稅糧外,其余一應雜泛差役盡免”,其實老朱規定的已經很死了,對官員的優免是極有限度的,僅限于本戶應出的雜泛差役,并未竭免其正項錢糧老朱在世的時候,甚至對于公侯勛貴之家,也不容許其縱容家內佃戶、仆役等不服份內的差役。
那么這樣看起來,不就是差役的問題嗎?現在攤役入畝,應該不存在優免政策出問題了啊!
可實際上,優免制度隨著歲月的流逝、綱紀的松弛,已經開始變味了,不僅在徭役上官員享有這些優待,在賦稅上也有,很多回籍居鄉的官員自封為縉紳,不交賦稅,不應徭役,已經成為了社會風氣,甚至士子一旦取得功名,也儼然以新貴自居,要享受到實際上的特惠優免。
這就導致了縉紳和士子,他們分頭蠶食著大明的錢糧,盡可能攫取和擴大優免特權,而推卸應該履行的繳納錢糧的義務。
優免問題,也就是縉紳和士子少交稅乃至不交稅的問題,現在通過稅卒衛的下鄉調查,已經充分地暴漏了出來,姜星火必須要防患于未然。
實際上,如果優免問題不管的話,姜星火沒有插手這個世界的歷史線的話,那么都不需要到二百年后的明末,只需要一百年后的明朝中葉,整個江南的賦稅就因為優免基本爛一半了。
由于江南科名鼎盛,入仕和休致的官員眾多,這種優免特權甚至從見不得光成為了光明正大的官方制度,一方面,松江府一度明文規定“一品免田萬畝,二品以下漸少,至郎署免田三千畝”;海鹽縣也有明文規定“進士免田三千畝,舉人一千五百畝,秀才以下再遞減,監生免田六十畝,生員免田四十畝,異途出仕免田三十畝”。另一方面,諸如蘇州、杭州、嘉定、湖州等,竟然將官戶與民戶分別繪制里圖,即將一縣的田地分編,列入官戶圖(在任及致仕官員)的,即可不應差謠,不納錢糧,除此以外,官紳們不但擺脫了本戶應繳納的賦稅,還憑借著優免特權廣納依附投靠者,由此吸收了大量的土地和人口。
聽完了姜星火的想法,看了看遞上來的厚厚一摞文書,李景隆不禁感覺有些頭皮發麻。
是的,還沒開始干,李景隆就有點知難而退了。
這事在李景隆看來,壓根就不是人干的。
這要得罪的人,可不是一個兩個,而是數以萬計的讀書人和士紳、官員!
不使用雷霆手段,不動用嚴刑峻法,根本不可能將這些基層油滑的胥吏、差役、稅官、里長、糧長等等各色人等給震懾住,從而解決“經催”的問題。
同時,對于士紳豪強的“投靠”和非法占田,這兩種多占田少繳稅的方式,不上刀把子,同樣也不可能讓他們把吃到嘴里的肥肉,乖乖地吐出來。
而“優免”問題,更是必然要開罪于絕大多數在任江南籍官員和已退休回籍的縉紳。
想想看,在任官員、致仕縉紳、士紳豪強、胥吏差役、里長糧長.要一口氣得罪這么多人,而且這些人都是正經的有權有勢,要削減甚至廢除他們已長期攫取到手的特權,勢必引起頑強的抗拒和反噬。
“怕了?”
李景隆咬咬牙:“怕個屁!”
這時候李景隆才想起來,現在已經不是洪武朝了,也不是建文朝了,自己不需要縮著腦袋,有姜星火頂在前面,自己只需要負責動刀子就行了。
什么和光同塵?現在只有光沒有塵!老子眼里容不得塵!
“這就對了。”
姜星火大笑道:“曹國公破家以利國,隕首以求濟,豈是士林輿論區區浮議就能動搖的?國朝有法度,敢中傷勇于任事的臣子,中樞必不姑息,所以且放開手腳去干吧!”
李景隆“哼”地出了口氣,再沒了猶豫,只是問道:“現在怎么辦?”
“讓遠征軍的士卒們休整七日,七日之后出發,從松江府開始,保障按順序清丈各府田畝,上次攤役入畝沒查清楚的事情,這次要一并做到,然后按照接下來下發的四點癥結,一個府一個府地清查過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