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和尚今天出發去浙江規劃落實建設點對點商道的事情了,而提舉市舶司的趙羾也去寧波出差,所以現在衙門里,其實只有徐景昌和姜星火兩位主官。
而目前事情雖然依舊繁多,但最要緊的就是清田這一件事,得趁著大軍全部出發以前搞定,不能繼續耽擱下去了。
姜星火走出衙門,翻身上馬,與徐景昌帶著護衛馳騁在南京城中。
街邊的店鋪依舊熱鬧,商賈和販夫走卒絡繹不絕,叫買賣的吆喝聲不絕于耳,還有小孩子的嬉戲打鬧聲傳入耳朵,而街上的行人,也比以前多了不少,處處都顯示這座城市的繁華。
徐景昌手握韁繩,看著那些熙熙攘攘的人群,再看看身邊騎著小灰馬“噠噠噠”的姜星火,心里突然就感慨萬千。
從他出生開始,就接受父親的教導,被送到了洪武開國勛貴子弟們聚集的武學里,在那里,不管你有多么的門第高貴,都必須要遵守一條原則,那便是服從命令。
顯然,在冷兵器時代的戰爭中,依靠戰陣維持整體組織度的軍隊,只有高度服從命令才能在戰爭當中生存,才能利用各種手段保住自己的性命。
徐景昌在那里學到了很多東西,學到了如何做一名合格的士兵,如何去戰場殺敵,如何讓敵人在你的刀槍下飲恨。
然而卻從來都沒有人教導過他,該如何做他自己。
或許徐增壽應該完成這份責任,可惜徐增壽去世的太早,徐增壽去世后,徐景昌就進了大明軍校,在這里的生活,雖然多了一些朋友,學的內容也不是如何成為一名好士兵而是成為一名好軍官,但本質上還是作為一名職業軍人的那些東西。
再后來,徐景昌承襲了定國公的爵位,也有了新的差遣。
在江南的時候,他除了努力地完成自己的任務以外,生活里并沒有其他的內容,每天都是忙碌到倒頭就睡。
而回到了南京,徐景昌從忙碌中驟然松弛下來,顯得極為不適應,因為工業司下面的工場都很有秩序,平時除了一些規劃和調配,并沒有太多的工作需要徐景昌親力親為。
在這段時間里,是姜星火這個亦師亦友的存在,陪伴著他,潤物細無聲地教導著他,該如何成為一個好的管理者,以及該如何做他自己。
“老師,你說人生總是在不斷離別嗎?”
既然不算是嚴格的工作時間,而是午休時間外出,所以是可以不稱職務的,徐景昌很自然地說道。
“當然。”
姜星火頓了頓,說道:“很多人都一時半會兒見不了面了,比如我有時候也會很想朱高煦,也會想想曹端他們,但只要忙起來就好了,忙起來就沒工夫去想這些了。”
“所以還是要珍惜不曾分別的時候。”
徐景昌看著南京熟悉的街道,以前父親徐增壽總是有很多事情,他要求出來玩的時候,就會被一次次地敷衍,而如今他長大了,父親也不在了,他也再沒有了少年時想要出來春風走馬的心思,身邊的朋友們也是聚少離多,自己過的越來越像是父親那樣的大人物了,就連情緒都在竭力掩藏著。
可是這真是自己從前夢寐以求的長大嗎?
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游。
徐景昌搖了搖頭,腳下的路在馬蹄的“得得”聲中飛速后退。
需要他們親自上門的勛貴并不多。
第一個是三千營總兵,同安侯火里火真,這貨是韃官,當年真定之戰,一騎當先踹了耿炳文大營,算是燕軍里數的上號的猛男,麾下的三千小韃子營更是燕軍精銳中的精銳,其人脾氣比較暴躁,發起瘋來朱棣都攔不住,再加上漢話說的不是特別好,所以溝通起來挺費勁,第一撥來清田的官吏,就被他拿鞭子打了回去。
火里火真倒是不敢打姜星火,而姜星火特意帶了蒙古語翻譯,跟他耐心溝通了一下,又把朱高煦寄來的信給他看,好說歹說,算是把政策講明白了。
得知只需要退一部分田產,并且后續會在海貿分紅方面補回來財貨以后,火里火真反倒喜笑顏開。
“早說嘛。”
姜星火:“.”
第二個是欒城侯李莊,李莊倒不是什么別的原因,而是他現在已經靠邊站了,又不太懂商業經營,因此家里值錢的,就是這些田地,其中用不那么合法的手段占有的部分比例還挺高,李莊不是不能接受以后每年從海貿里多分潤一些錢財,問題是,李莊要是現在把田給退了,夏、秋兩季的租子收不上來,財務狀況相當緊張的欒城侯府馬上就得破產。
這是個很現實的問題,所以李莊的意思是,他家不是不識大體,也不是不肯退田,而是能不能稍稍緩一緩,等秋收之后再退田?
他家要養的人實在是太多了,要是現在就把田都拿走了,那全都得餓死,國朝侯爵家里餓死人,傳出去也不好聽不是?
李莊說的誠懇,還把賬本都拿來了,姜星火這邊了解到的情況也確實是這樣,所以一時之間,倒是挺難辦。
但規矩畢竟是規矩,要是姜星火因為李莊一家的困難,給他“緩一緩”,那其他勛貴要不要有樣學樣?要不要都“緩一緩”?
要是都“緩一緩”,那這件事也別干了。
不過為了清田的整體進度,最后姜星火還是給李莊想了個辦法,那就是去大明銀行申請低息貸款,姜星火給他特批,然后報備說明一下。
最后一個是武定侯府。
武定侯府的情況比較特殊,第一代武定侯郭英剛過世一年,而武定侯府跟朱家是沾著親的,郭英的妹妹是朱元璋的寧妃,而當年洪武開國勛貴多治理地產,就郭英不置辦這些,當初朱元璋問他,他回答說:“我一個平民,仰仗恩寵,幸有封爵,子孫衣食富余,怎么能置辦這些使子孫產生奢侈之心呢?”朱元璋為此感慨良久,郭英也正是憑借著這份小心克制,度過了洪武朝后期的動蕩歲月。
但武定侯一家,到現在都沒有人襲爵。
很吊詭,不是嗎?
實際上在姜星火前世的歷史上,第一代武定侯郭英,到第二代武定侯郭玹之間,間隔了整整一個永樂朝!
是的,沒看錯,武定侯府,二十多年沒有主人。
之所以如此,是有特殊原因的,郭英去世的時候,朱棣下旨追封郭英為營國公,謚威襄,看上去給足了身后的哀榮,但是對于最關鍵的武定侯的爵位是否可以襲爵,朱棣卻始終不發一言。
一開始禮部還是王景在的時候,跟卓敬商量的是減少待遇襲爵,無論如何,伱得讓人把爵位給繼承了,不然不像話。
之所以要減少待遇,是因為大家都知道,武定侯郭英這位老將在靖難時期給朱棣造成了多大的麻煩,朱棣對郭英和耿炳文、盛庸、平安、梅殷這些人,總體上都是怨恨的,而且除了靖難期間,郭英多次率軍與朱棣血戰外,還有一點,就是郭英的女婿遼王朱植,當年在朱棣奔襲大寧的時候,拒絕朱棣的招攬,直接站隊建文帝朱允炆,這也讓他在靖難后馬上就遭到了秋后算賬。
但不管怎么說,按照國朝規矩,總得有個兒子來襲爵吧?
可實際情況是,郭英的長子郭鎮尚了老朱的第十二女永嘉公主,授駙馬都尉,放棄了爵位繼承權,然后次子郭銘是跟著遼王的,任職遼王府典寶,靖難以后一起被清算了。
郭英共有十二個兒子和九個女兒,家族人口十分龐大,可就是因為兒子太多了,而且全是妾室生的,所以在老大和老二不能襲爵后,為了爭這個爵位,是鬧得不可開交。
郭英有十一個兒子,除去早逝的第七子郭锜,剩下十個兒子里,有八個對爵位虎視眈眈 武定侯府為了挽救自身的頹勢,不是沒有做出過努力,郭家兩個小女兒,在靖難后都跟燕王這一脈聯姻了,一個嫁給了朱高熾做庶妃,另一個則是嫁給了朱高煦做庶妃。
但正是因為如此,反倒讓武定侯卷入了立儲之爭,整個家族也愈發撕裂了起來,有人支持大皇子,同樣有人支持二皇子。
非止如此,因為家族實在是太大,在老朱死后,建文和永樂兩朝這短短六年時間里,武定侯府的諸子,實在是沒少置辦田產來養活自己,而這些田產,現在大部分都成了姜星火的清查對象。
別的勛貴多少還顧忌一點自己的前途和家族的未來,所以在清田這件事情上非常配合,然而武定侯家里的這些小子,全都是破罐子破摔的主,壓根就不在乎,一個個嚷嚷著“要查我先查我某某哥的”。
清田工作實在是沒法推進下去,屬于特殊釘子戶,所以報到了姜星火這里,姜星火就來親自看看,這幫人到底是個怎么回事。
武定侯府,跟姜星火前世北京城里武定侯街的那座府邸還不是一回事。
因為武定侯這一脈,雖然在永樂朝到正統朝比較坎坷,但到了明朝中葉,反而時來運轉,嘉靖朝時的郭英的五世孫郭勛在正德朝襲爵,到了大禮議之爭的時候,郭勛賭了一把,直接站隊剛由藩王登基的嘉靖,而善于揣測嘉靖心意的郭勛,在爭斗中處處代表武臣集團替嘉靖說話,從而大得寵幸,不僅被授予了京師軍權,而是加封太師,晉升翊國公,武定侯街保留下來的宅邸就是郭勛的。
不過南京的武定侯府,從規模上看,甚至比還未出現在這個時空的北京武定侯府還要大得多。
因為郭英不置產業,朱元璋又很喜歡這位忠誠自守的姻親,所以既然不賞賜田土,那就經常賞賜內廷出資給他宅邸裝修,想讓郭英住的好一點,郭英推辭也推辭不掉,因此武定侯府其規模之龐大,其奢侈程度之高,都是非常罕見的。
姜星火和徐景昌的隊伍抵達武定侯府門前,立刻就受到了門房的恭敬接待,門房的老管家看到姜星火之后,連忙笑瞇瞇的走出來。
“國師駕到,有失遠迎。”
“不敢。”
姜星火淡淡一笑,然后下馬上前。
老管家連忙引路,帶著姜星火和徐景昌繞過照壁,穿過長長的通道,來到一扇敞開的大紅漆木的雕花大門前停住。
這就是二門了。
再往里進,就是武定侯府的中堂。
老管家還想說些什么,然而姜星火卻毫不客氣地直接走了進去,徑直走入中堂坐下,隨后吩咐他道:“把武定侯的子嗣都叫過來。”
若是換到別家勛貴,姜星火這般反客為主的態度,就算是不被人抽刀以對,怕是也得鬧得不歡而散。
然而武定侯府此時不管是老管家還是路過的眾人,竟是紛紛如釋重負一般。
三子郭鏞目前是中軍都督府右都督,四子郭鑒在建文朝時曾任中都留守司副留守,如今在家等待新的任命,五子郭鑰任散騎舍人,九子郭鈁任旗手衛指揮使而六子郭銓、八子郭鈺、十子郭鑌、十一子郭鋼目前都沒有官身。
老二郭銘的女兒嫁給了朱高熾當妃子,而老二郭銘和老三郭鏞是同一個母親生的,雖然是妾室,但按理說老三郭鏞排名靠前,又是中軍都督府右都督,合該他繼承武定侯的爵位,問題就在于在勛貴集團里,不歡迎親近朱高熾的人。
所以對于老三郭鏞,全體勛貴基本都是反對態度,朱棣也不喜歡他。
這就導致了郭鏞如今在武定侯府里的尷尬地位,既不能作為最年長的兒子主持家業,也無權對弟弟們發號施令。
而老四郭鑒則把女兒嫁給了朱高煦當庶妃,雖然現在無官可做,卻憑借著這層關系,在勛貴圈子里混的還算不錯。
老五郭鑰也是親近朱高熾的,老九郭鈁作為旗手衛指揮使則是親近朱高煦,剩下的沒有官身的影響力就很小了,不提也罷。
總之,目前就是老三郭鏞和老五郭鑰站隊大皇子朱高熾,老四郭鑒和老九郭鈁站隊二皇子朱高煦,襲爵之爭再加上立儲之爭,可以說武定侯府里內斗的比朝堂上都熱鬧。
而這種情況,如果沒有意外發生的話,可能會持續二十多年直到朱高熾當了皇帝,才把老二郭銘的兒子郭玹冊封為第二代武定侯,同時對郭鏞和郭鑰各有封賞,算是站隊他的回報。
然而,現在在軍界的情況,顯然是支持朱高煦的人占大多數的,再聯想到姜星火是朱高煦的老師,在五軍都督府接到郭鑰通知的郭鏞心里馬上就是一咯噔。
“今日正巧,恐怕.”
老五郭鑰是勛衛散騎舍人,這個官職是老朱擇公、侯、伯、都督、指揮之嫡次子充任的,作為皇宮宿衛,給朱棣看大門,平時是比較了解朝堂情況的。
“你的意思是?”
郭鏞的眼睛微微瞇起,這時候他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
“國師可是一尊大佛,我們這兒可伺候不起。”
老五郭鑰今天不當值,這時候反而后悔自己在家了,可后悔也沒用。
“走吧,是禍躲不過。”
郭鏞嘆了口氣,別看他是中軍都督府右都督,可實際上他們這些洪武勛貴,現在都是被架空的狀態,天天坐在五軍都督府衙門自己的值房里喝茶看《明報》,除此以外,別說北征輪不到他們,就是出海的差事都不挨邊。
另一邊的旗手衛里,指揮使郭鈁也接到了通知。
旗手衛是洪武朝二十六衛親軍之一,就駐扎在南京近郊,回家倒也方便,不過在靖難之役里,旗手衛早就打空了,現在是重建的部隊,戰斗力非常孱弱,留在南京看家護院還行,跟著北征就甭想了,因此郭鈁更惦記怎么繼承武定侯的爵位,即便自己無法繼承,讓四哥郭鑒繼承也行啊!
等到郭鈁回到武定侯府的時候,老管家連忙迎上來,立刻低眉順眼的說道:“國師已經等候多時,您請隨我來。”
說完,便引著郭鈁向里面走去,而身后的幾名侍衛,則是被攔在門外,任憑他們怎樣解釋,都不放人進去。
郭鈁一路向里面,穿越了好幾道拱形門廊,最后走到了中堂。
堂里除了姜星火和徐景昌,還坐著三名男子,正是老三郭鏞和老五郭鑰,還有老四郭鑒。
而六子郭銓、八子郭鈺、十子郭鑌、十一子郭鋼,這幾個沒有官身的,哪怕是在自己家里,也只能委屈站著了。
徐景昌看到郭鈁進來后,立刻微微頷首,算是禮貌。
兩人是認識的,而且跟兄長們相比,郭鈁年紀也不大。
郭鈁沖著姜星火行禮,爽朗地笑道:“國師特意前來,有失遠迎,還望恕罪啊!”
姜星火笑了笑:“是我不請自來,叨擾了諸位的清凈,實在是抱歉。”
客套話說完,郭鈁本以為姜星火接下來的處置會偏向于他和郭鑒,然而卻沒想到,姜星火相當的公事公辦。
“武定侯府侵占的田土,都在這賬冊里了,限期十日之內都要退還。”
說著,將手邊的厚厚的賬冊推到了郭鈁的面前。
郭鈁不用翻都知道,那可都是肥沃的良田,屬于上等田,每年光是收租金,就足夠養活武定侯府連同下人在內的數百口了,這筆錢哪怕對武定侯府來說,也是一筆大數目,如今卻被強行剝奪,郭鈁心中當然是不滿的。
不過看在姜星火的面子上,他還是忍住了。
而郭鏞接過來翻了翻,臉色頓時難看起來,他雖然是武臣,不太精通這些,但對于大概得數目,還是很了解的。
郭鏞目前雖然在襲爵上遇到了很多阻礙,但總體而言,他自己還是很有信心的,因為畢竟他現在是郭英年紀最大、排名最靠前的兒子了,他爹郭英的爵位,就該由他繼承。
所以,對于武定侯府的這些田產,郭鏞一直以來,都有點把它們當做自己私產的意思,只不過這個私產,現在還不歸自己,自己說了也不算。
正因如此,郭鏞才在清田這件事情上,拿著兄弟不和睦的由頭來說事,企圖推諉,為的就是保住這些上等田土。
為啥其他勛貴都那么爽快?因為洪武勛貴早就用合法的手段拿到了大量田土,而靖難勛貴手里的田土基本都是朱棣剛賞賜的,侵占的比例很少。
只有武定侯一家,明明是洪武開國勛貴,反而因為郭英以前不置辦田產,到了老朱過世他們才開始置辦,用的都是不太合法的手段,所以才淪落到了這般尷尬的境地。
而若是沒了這些田土,武定侯府怕是馬上就要元氣大傷。
郭鏞抬頭看向姜星火,苦澀地問道:“國師,這些都是武定侯府養家的田產,不能緩一緩嗎?”
“這是皇命,你若是不愿,就去找陛下吧!”
郭鏞頓時啞然,這件事他不想辦,可現在皇命已經下達了,他再反悔也沒用了,更何況姜星火也沒給他拒絕的余地,所以也只能咬牙點頭答應下來。
但這些田土,并非是郭鏞一個人的,他們兄弟幾個都有份。
“你們兄弟好好商量商量,我和定國公回避片刻,一炷香以后,我要結果。”
說罷,姜星火放下賬本,帶著徐景昌走出了中堂的門。
在長廊里,徐景昌擔憂地問道:“國師,你說他們會屈服嗎?”
“不屈服又能如何?”
姜星火反問道。
“那要不要.”
姜星火哪還不懂徐景昌的意思,無非就是要不要在這次的事件里偏向支持朱高煦的郭鈁等人。
但姜星火卻搖了搖頭,只道:“這是公事,堂堂正正就是,立儲早有約定光明正大競爭,不可徇私,徇私反倒授人以柄。”
果然不出姜星火所料,片刻后。
“國師放心,我們十日之內必將田地交割,絕不耽擱。”
連哄帶嚇,算是把最后一家武定侯府也搞定了,姜星火松了口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