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樂二年正月二十六日,南京國子監。
“來了來了!”
孔廟里的論戰,自然是不讓閑雜人等圍觀的,但貓有貓道狗有狗道,幾位大齡留學生為了滿足好奇心,也是尋了個辦法。
李杰、賀段志、胡漢蒼、呂恭,直接湊錢賄賂了給國子監里給孔廟灑掃的,扮作仆役抱著笤帚頓在了隔壁院落的墻角,聽起了墻角。
“哎,你們幾個別出聲啊!”
說話的是個穿著藍衣棉袍的小書生,他身材微胖,圓滾滾的像顆皮球似的,兩只眼睛滴溜溜地轉,顯然是個貪圖熱鬧的主兒。
這小胖子乃是國子監內“百曉生”似的存在,自是有門道的,今日四個留學生能來聽墻角,也全賴他一力策劃打通關節,這不,為了能聽能看,還特意給墻扣了個縫出來。
“都有誰來了?”
哪怕是胡皇帝,也只知道他家那位太上皇受邀參加了,但也僅此而已了,其余受邀的還有誰,是一概不知道。
昔日大虞皇帝,如今陪著幾個蠻夷在這里頂風聽墻角,本該是以前想都不會想的事情,此時放下身段開始放飛自我后,胡漢蒼卻感受到了別樣的樂趣。
有的人,他天生就不是當皇帝的料。
胡漢蒼自己也不想當皇帝,他很清楚,自己別說跟大哥比,就是跟正常人比,從小到大他都比不過,之所以能當上皇帝,只是因為他的母親具有陳朝皇室血統。
當了皇帝的胡漢蒼也并不輕松,他更多地扮演的角色,是老父親胡季犛的提線木偶。
胡漢蒼曾經想當個好皇帝,曾經想勇敢地擔負起自己應有的責任,甚至在熱血上頭的時候,想要為自己的國家而殉葬。
但是現在看來,人還是躺平一點好。
對胡漢蒼來說,不當皇帝以后,人生確實輕松多了。
雖然流落異國他鄉,但跟幾個嘴上看不上的狐朋狗友天天傻樂呵,反倒比之前心安了許多。
“噓等我瞅瞅。”
周圍人都露出興趣之色:“都誰啊?讓你這么神秘兮兮?”
小胖子倒也沒吊人胃口,而是清了清嗓子,報菜名似地低聲一連串道:“先進來的是咱們國子監的王司業(王允繩),胡祭酒(胡儼),濂學的月川先生(曹端),金華的師道先生(汪與立),還有內閣的楊士奇,還有另外一個人我不認識。”
小胖子不認識的,自然是年前剛從關中過來,沒怎么在南京城里露過臉的關學楊氏這一代的家主,楊敬誠。
“你爹!伱爹來了!”
胡漢蒼黑著臉聽著小胖子招呼。
不過尷尬很快就過去了,小胖子繼續道:“高太常也進來了,聽說,今天還有位貴客.果然,孔公親自來了!”
聽到連孔希路都被驚動了,眾人頓時有些意外,要知道,上次“王霸古今義利”三辯,孔希路可都沒公開露面,一直在詔獄里待著,如今出了詔獄更是好幾個月沒露面,嚴格意義上來講,這是孔希路最近大半年第一次在公眾場合亮相,意義自然非同尋常。
“真的假的?不會又吹牛吧!這能把孔公請過來?”
聽到賀段志質疑他,小胖子哪還不曉得是激將法,直接讓開縫隙,說道:“你自己看。”
賀段志一看,還真是,上次他就遙遙見過孔希路一面,咂舌只道:“咱們國子監可沒那么大面,上次是沖國師來的,這次保不齊也是沖國師來的。”
“不是說兩人化干戈為玉帛了嗎?”
“這話你也信?”
小胖子不屑一顧,旋即又嘆氣道:“哎呀!可惜就這么一條縫,看的不過癮啊。”
接著就是姜星火、姚廣孝、解縉、張宇初等人悉數亮相。
跟之前“古今義利王霸”三辯不同,這次不是在成千上萬人的大場合下進行的辯論,而是更類似于南宋時期金華學派呂祖謙做東,為了調和朱熹“理學”和陸九淵“心學”之間的理論分歧,使兩人的哲學觀點“會歸于一”而進行的鵝湖之會。
鵝湖之會是中國哲學史上一次堪稱典范的學術討論會,首開書院會講之先河。
事實上這才是學術討論的常態,少則幾人十幾人,多則幾十人,坐在一塊探討辯題,而那種千人菜市口的環境,才是極端個例。
國子監內孔廟正殿之前。
今年四十三歲的胡儼頭戴四方巾,一身儒袍,腰懸金帶,依照古禮跪坐在蒲團上,正襟危坐。
在其對面,是位青衣玉帶的年輕男子,手持羽扇,儀態翩躚,頗有幾分文人墨客的雅致,正是姜星火。
在明朝,不是跟武俠小說里一樣,年輕少俠動不動就能配玉帶的,按老朱的規矩,王公及一品玉帶、二品花犀帶、三品金絲帶、四品素金帶、五品銀钑花帶,六品、七品素銀帶,八品、九品黑角帶而在這種不穿官袍,卻又很正式的場合,腰帶就成了代表不同身份最好的標識。
至于為什么二月不到要帶個羽扇,別問,問就是拿來擋風的,怕老了得類風濕性關節炎。
其余十一人,在胡儼和姜星火兩側,團坐成一圈,這也是鵝湖之會留下來的風雅規矩。
一個金壺被端了上來,里面有幾個團起來的紙條,上面寫著今日的幾個主要議題,也是經過《明報》的隔空論戰以后,現在整個大明社會最為關心的這些問題。
“胡祭酒,今日之會因你而起,國子監又是你的地盤,沒有喧賓奪主的道理,議題上,你先選。”
按品級和朝廷地位,榮國公姚廣孝這位“黑衣宰相”,自然是當仁不讓的第一,所以,定規矩的話,就由姚廣孝先來開口。
“且慢。”
就在這時,孔希路忽然一手挽袖,笑吟吟地抬手道:“一百二十九年前,朱熹與陸九淵聚于鵝湖,青史傳之為佳話,今日四海之內大儒齊聚于此,又豈能無名?”
在官場上,你可以不給孔希路面子,因為嚴格地來講,南孔現在連衍圣公的名頭都沒有了,不再擁有超品官員的待遇,就是一介草民,知縣理論上都可以無視孔希路。
但在學術界,你要是不給孔希路面子,那就有很多人跟你過不去了。
南孔本身就是孔子嫡傳血脈,在儒家這里非常有份量,而南孔基于道德因素,連衍圣公這種潑天富貴都能讓出去,這種行為所積攢下來的士林威望,在這件事情發生了不過三十年的今天,依舊是非常恐怖的。
再加上南孔這一代宗主孔希路德才兼備,學識如淵似海,雙重迭加下,自然是名望孚于海內,屬于是行走的道德準則,圣人在人間的美好化身。
因此,孔希路此言一出,立即得到了響應。
“今日既然是在國子監,便叫太學之會吧,如何?”
幾人紛紛提議,而國子監司業王允繩這時候說道。
國子監最早時期的原型是兩漢時期的國家最高學府“太學”,以前是沒有國子監這個東西的,到了楊堅篡周建立隋朝的時候,決定國子寺轄國子學、太學、四門學、書學、算學,隋文帝楊堅開皇十三年,國子寺不再隸屬太常寺,成為獨立的教育管理機構復名國子學,隋煬帝楊廣大業三年,改稱國子監,以后的朝代就在“國子監”和“太學”之間來回切換,國子監監生也經常被習慣性地叫成“太學生”。
“可。”
孔廟之會,國子之會,終究是不如太學之會好聽的。
而有了這么一茬子,整體的氣氛也開始稍稍放松下來了。
雖然辯論上的唇槍舌劍,危險程度絲毫不遜色于真刀真槍。
但是比起剛開場那股緊張感,這樣的放松卻更容易使得人們保持平靜和思考的狀態。
畢竟在這種環境之下,誰還有閑工夫去思考其他?最重要的就是表達自己的觀點,同時保證自己盡量少犯錯,而既然是學術討論會,那就只需要將各自所認同的理念擺到臺面上來爭辯就足夠了。
所謂辯論,也并不是一定要跟吵架一樣吵翻天,只要能讓別人覺得,你堅持的是有理有據的就可以了。
而跟剛才對會議命名的熱烈討論不同,到了金壺抓鬮的時候,整個過程卻顯得安靜無比,除開姜星火和姚廣孝等寥寥數人外,其他人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了面前的紙團上面。
孔希路抓的鬮,他周圍的每個人的神色上,似乎都略微帶些激動和亢奮,畢竟今日的太學之會,是一定能載入史冊的,因此甚至有人還有一些緊張,唯獨孔希路,一臉茫然地拿著手中的紙條,左看右看,不解其意。
因為這張紙條上面,只有兩個字。
“破窗。”
什么鬼啊?
孔希路抓住紙條,似乎想要使勁揉捏,想把這張紙的含義從紙上給揉搓出來,不然他感覺渾身難受,就像是身上有螞蟻在爬一樣。
他看了眼姜星火,終于理解了參加科舉的考生到底有多恨從四書里“截字拼題”的考官。
孔希路的不正常表現,也讓周圍的人察覺到了。
怎么回事?
難不成今天一上來就是決賽?
以往不都是先講究一個循序漸進嗎?
孔希路有點懵,但周圍這些人此刻卻是都感覺自己清楚得很,第一個抽到的辯論題目絕對不簡單,所以才會讓孔公都一時猶疑不定。
因為在開始之前,皇帝就已經立了規矩,吏治問題是無可爭議的,整頓吏治是原則性問題,不需要討論。
所以,就剩下了主要兩個方面,即世風和學風。
世風,也就是隨著商品經濟的發展,在江南一帶出現了新經濟的萌芽,表現為工場手工業的出現和大城池商業的繁榮發展,日益發展的萌芽,刺激了商業的發展,帶來了觀念的革新,形成新的義利觀.工場手工業的出現和發展,促使新的社會階層的出現,即以手工業工人、小商品生產者、工場主和中小商人組成的市民階層。
新興市民階層,一方面通過自己的努力,另一方面則把希望寄托在新思想的出現上,希望新思想能對傳統觀念產生沖擊,使新的思想占據主導地位,
而學風,其實說的更多的是“士風”。
“士農工商”這四個字到底蘊含著多么沉甸甸的重量,就不需要贅述太多了。
普通人是沒有資格學習的,能夠學習的是士人,所以士人間的風氣,就是學風。
而在這里,士人,更多地指的就是以國子監監生、科舉舉子等身份為代表的年輕讀書人。
在士林的話語權中,年老的、德高望重的大儒當然更具備話語權,但從組成結構和基數上來講,底層的年輕士人同樣具有相當重要的地位。
讀書人在古代有著崇高的地位,就是因為他們的精神文化領域,掌握了話語權。
而一旦年輕的讀書人聯合起來,在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們甚至可以操控輿論,形成一邊倒的架勢。
這就是所謂的“民意”。
哪怕是在古代,只要是秩序穩定的和平時期,“民意”都是很重要的東西,這種東西是無法用暴力或者武力來扭轉的,因為在這個時代,一旦有了民意支持,很多事情都會順理成章,而一旦沒有了民意支持,哪怕是強勢的皇權有時候也不免吃癟譬如明末,江南收不上來錢,明宅宗萬歷皇帝為了搞錢,去派宦官收礦稅,宦官被打死好幾個,一文銅板沒收上來,還背了罵名,想抓幾個搞事的,結果全都千古留名了,這就是民意。
而現在,對于思想界的主流儒者來說,主要是學校中士子的學風,出現了他們認為并不好的變化,學生們開始變得愈發激進和渴望革新,開始嘗試各種新鮮事物,開始喜歡用新奇的詞匯來表述自己的思想,開始追求什么都“較真”的科學探索精神這樣的思想風氣導致的結果就是,許多老派思維的儒家學者們,對于這類新興學派的抵觸,越來越強烈。
而此時,作為儒家的代表,孔希路其實就是被洶涌的輿論推到了臺前,他手持著被自己攥起來的紙團,深呼吸了兩口氣,然后再將這張紙團打開,正式公布道。
“第一個辯題——破窗。”
壓力不會消失,但現在壓力毫無疑問地從孔希路身上轉移了,懵逼的成了參與辯論的眾人。
破窗,這是很簡單的兩個字,但是顯然,這兩個字不是從四書五經等儒家經典上出來的。
所以,這跟今日關于世風和學風的主題,有什么關系呢?
眾人陷入了思索,這時候,在聽墻角的呂恭也低聲問道:“這是、森么、依稀?”
小胖子壓低聲音道:“破者,破題也;窗者,紙糊也,這就是說要先弄個簡單的來破題。”
聽著小胖子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胡漢蒼也是一陣無語。
胡漢蒼道:“要我看來,分明就是要打破天窗說亮話的意思。”
“哦?原來如此!”
“胡兄高見!”
眾人恍然,然后低聲贊嘆道。
在座各位都很清楚,如果胡漢蒼他爹能借助這個機會在大明的士林樹立起名望,那么不說下崗太上皇再就業,也好歹是以后能混成文化名流,而這件事情成真,胡漢蒼這位他們的同學,說不得也有機會結識更高層次的人物,將來的際遇誰說得準呢?
所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便是如此道理了。
反倒是以前在各自國內的事情,就不用提了,咋的,你是皇帝我就不是王子、部落少酋長了?大家都是蠻夷,誰也不比誰強到哪去,要是真強,就不會來大明留學了。
而在另一側,四書五經里既然沒有,那似乎“破窗”這兩個字就是出自詩文了。
曹端這時候黑著臉先說道:“可是宇文公諒那首《題王叔明破窗風雨圖》?”
“劉郎讀書如學仙,朝不出戶夜不眠。
時聞破窗風雨夜,正是澄心對圣賢。
人生窮達那可知,玉堂金馬自有期。
青藜他日夜相訪,卻憶破窗風雨時。”
單論“破窗”這兩個字,這首從題目到內容,連續三次提及“破窗”的元代著名的勸學詩,顯然是最合適的。
如果是按這個解法,那么說的明顯就是刻苦讀書的學風了。
“宇文公諒做的這首詩倒是比宋真宗立意高遠的多。”
嗯,人家真宗直接是把讀書的好處給你擺在眼前了,招聘啟事先寫待遇了屬于是。
“富家不用買良田,書中自有千鐘粟。
安居不用架高堂,書中自有黃金屋。
出門莫恨無人隨,書中車馬多如簇。
娶妻莫恨無良媒,書中自有顏如玉。
男兒欲遂平生志,五經勤向窗前讀。”
但是就是因為過于直白,直接把讀書和做官富貴聯系到一起,所以真宗的這首著名勸學詩,往往被學術界批評格調太低,太特娘的俗。
什么叫高雅?高雅的意思就是不能談錢。
這也是為什么這次的辯論會開始之初,很多秉持著傳統主義的大儒們就是直接針對新興思潮,雖然他們里面有不少人沒能來參加太學之會,但在京城和江南、江西等其他地方,這種“恥于言利”的呼聲是很高的。
而現在,輪到了學術界最為權威的孔希路作為抽簽者,既然抽到了,這些反方辯手自然不會輕易地放過。
而且這個題目,還是姜星火擬定的。
所以在短暫的沉默后,很快,眾人的目光就集中在了坐在胡儼對面位置上的姜星火身上,等著看看他打算如何解答。
姜星火也知道這個時候自己該站出來了,于是他清了清嗓子,開始了自己的發言。
“咳!諸位所言不錯,‘破窗’這兩個字,確實是出自《題王叔明破窗風雨圖》,但首先要糾正的一點是,這個題目叫做‘破窗’,其實另有含義。”
姜星火一本正經的說道:“今有一街邊小屋,屋中有一貧寒舉子王叔明在其中讀書,準備來年科舉,王叔明囊中羞澀,故而只用紙糊之窗,忽有一日風大,遂為秋風所破,此時玻璃鏡已然降價,價格略貴于紙糊,請問諸位,若是你們是這王叔明,接下來會作何選擇?視若無睹,還是繼續用紙糊裱,亦或是選用玻璃鏡?”
王蒙,字叔明,號黃鶴山樵、香光居士,吳興人,早年受外公趙孟頫影響,之后與黃公望、等名家交往甚密,得到黃公望指點,曾科舉入仕元朝。
元末戰亂,棄官歸隱黃鶴山,洪武初年重新出仕,任泰安知州,后攀附于丞相胡惟庸,常觀畫于胡惟庸府第,不久胡惟庸伏法,王蒙因此坐事入獄,洪武十八年九月,死于詔獄中。
王叔明家境算不上貧寒,而他的這副《破窗風雨圖》畫作的主角也不是他自己,主角被稱為“劉郎”,但這些顯然都不重要,姜星火只是借用了一個小故事。
這段話一出來,整個會場鴉雀無聲,就像是時間突然短暫凝固了一般。
這個題目的核心不在于破窗,而在于換窗。
這里面的意思,在場的眾人基本都不難理解,而這個充滿了機鋒的小故事,既然被姜星火拋磚引玉作為第一個題目,肯定是尤其深意的,所以討論起來,都要分外小心。
楊敬誠這時候開口說道:“在座諸位,很多人都是讀書人出身,經歷過寒窗苦讀,我想,諸位的想法應該是與我差不多的吧?詩圣杜甫,當年寫下《茅屋為秋風所破歌》,正是山河破碎、人情離亂之時,以小見大,既有一間茅屋紙窗為秋風所迫,那天下定有千千萬萬紙窗亦為秋風所迫,世事便是如此,若以此解世風,自然是我被讀書人要立大志,行大義,方能庇天下寒士;若是以此解學風,則是世事風霜不能屈丈夫之志,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
姜星火:“.所以你換哪個窗戶?”
楊敬誠:“.”
你看,讀書人就有這點不好,說話說了一堆,引經據典、慷慨激昂,就是最后把最重要的地方給回避掉了。
這下躲無可躲了,楊敬誠也不是能厚著臉皮上演“非靜止畫面”的人,干脆道:“我不換窗戶,風就這么吹好了,磨礪心志,所謂‘艱難困苦,玉汝于成’便是如此。”
姜星火點了點頭,但并不是表達肯定。
“很好,接下來由于天氣漸冷,你身體虛弱完全無法抵御,最終感了風寒,在茅屋內打擺子一病不起,錯過了科舉飛黃騰達的機會。”
楊敬誠:“.”
這下楊敬誠知道自己就是出來探路的,所以干脆繼續踩雷,勢要把所有問題的答案都給趟出來,這樣后來人就省力了。
“我選裱糊紙窗。”
姜星火又道:“紙窗裱糊治標不治本,隔天秋風漸盛,復為其所破。”
楊敬誠這下無奈了,合著你就是讓我選玻璃窗是吧?
“那選玻璃窗呢?”
“窗明幾凈,密不透風,你在溫暖的室內看著窗外的風景,心情好極了,經過大半年的苦讀,在來年的科舉中一舉登科高中二甲,從此飛黃騰達。”
“那國師想說明什么?今日之舊世風、學風,便如裱糊紙窗一般,終究是要被時代之風吹破的?還是說只有新世風、學風,是干凈透明嶄新的‘玻璃窗’這種新事物,雖然替換舊紙窗的代價要高,可未來更光明?”
如果光是這么說,顯然就沒意思了。
姜星火笑了笑:“王叔明進士及第后,故鄉茅屋閑了下來,眾人皆以有‘文曲星氣’,并不敢破壞,但年復一年,王叔明定居京城不再回來,這間茅屋也就沒多少人在意了,終有一日,幼童玩耍時以石擊之,玻璃窗碎,而后這一直被鄉鄰小心維持的文曲星的故居,便漸漸淪為孩童戲耍、乞丐藏身之所,此曰:破窗效應。”
這是個很簡單的心理學效應,意思就是字面意思,一個房子如果窗戶破了,沒有人去修補,隔不久,其它的窗戶也會莫名其妙的被人打破;一面墻,如果出現一些涂鴉沒有清洗掉,很快的,墻上就布滿了亂七八糟,不堪入目的東西;一個很干凈的地方,人會不好意思丟垃圾,但是一旦地上有垃圾出現之后,人就會毫不猶疑的拋,絲毫不覺羞愧。這真是很奇怪的現象。
心理學家研究的就是這個“引爆點”,地上究竟要有多臟,人們才會覺得反正這么臟,再臟一點無所謂,情況究竟要壞到什么程度,人們才會自暴自棄,讓它爛到底。
任何壞事,如果在開始時沒有阻攔掉,形成風氣,改也改不掉,就好象河堤,一個小缺口沒有及時修補,可以崩壩,造成千百萬倍的損失。
“世風、學風,亦是如此道理。”
胡儼反倒若有所思,他開口道:“所以,請恕在下直言,譬如我們國子監,現在存在的根本問題并不在學風上。”
“哦?”
一旁的王允繩露出驚訝的神色。
胡儼這句話,無異于在告訴大家,他不僅不支持變法,而且認為新的社會風氣,就像是“破窗之石”一樣。
有人心中贊嘆道:“不過,姜星火倒是有些眼光,看出了問題所在,這‘破窗效應’的比喻,實在是精妙至極。”
而在眾人念頭各異、間或有聲音響起的嘈雜中,胡季犛忽然開口了:“敢問國師,您的故事,恐怕還沒結束吧?”
這話一出,其余學者們都是一愣,不禁側目向胡季犛瞧了過去。
在他們的印象中,胡季犛這個家伙雖然以前是安南太上皇,但同樣也是大儒,如今來了大明,可謂是謹言慎行,向來是個沉默的性子,不愛摻和學術爭論的,今天居然開口了,看來也是憋久了啊。
姜星火見是胡季犛問話,倒也沒有隱瞞,說道:“確實如此。”
“首先,破窗效應是一回事,今日之世風、學風,也確實走到了必須要注重是否會影響整個天下大局的地步.正因如此,諸位才會聚齊在這里,進行這場太學之會。”
“但是,王叔明的故事還沒完。”
姜星火一邊說著,一邊抬起手:“眼見天下即將大亂,王叔明辭官歸鄉,回到家鄉,才看到自己的茅屋那扇曾經庇護自己免遭寒風洞徹的玻璃窗早已破碎,但王叔明今日腰囊,自然遠非昔日可比,于是便干脆重新起了一間屋,依舊用玻璃窗,而且是四面皆用玻璃窗。”
“孩童在此地玩耍,早已習慣以石擊打舊玻璃窗剩下的碎茬,借此比較投擲準度,王叔明起新屋沒幾日,新的玻璃窗便又被頑童所擊碎,可王叔明卻絲毫不惱,反而說了一番道理——孩童雖然砸碎了我新居的玻璃窗,但今日之我,非指望其擋風擋雨,只求一個干凈明澈,故此擊碎玻璃窗,并不能讓我生活有任何變化,但我購入一塊新玻璃,卻能為玻璃商人提供機會,商人賺取錢財,又能給工人發工酬,工人拿著工酬,去尋孩童父母等小販購買吃穿之用如此,雖對我造成了壞處,卻是更多人的好處,我有什么可惱的呢?”
事實上,“破窗效應”就是這兩種。
第一種,是心理學上的,強調任何一種不良現象的存在,都在傳遞著一種信息,這種信息會導致不良現象的無限擴展,同時必須高度警覺那些看起來是偶然的、個別的、輕微的過錯,如果對這種行為熟視無睹或不及時制止,就會縱容更多的人去打爛更多的窗戶,就極有可能演變成“千里之堤,潰于蟻穴”的惡果,所以古人說“勿以善小而不為,勿以惡小而為之”,這不是沒有道理的。
第二種,就是經濟學上的,認為破窗理論是有推動經濟發展的作用的,也就是“損害有益”之說。因為這是違反常識的,正常認為玻璃窗碎了需要花錢重新購買是壞事情,但在這種破窗效應下,消費促進了社會經濟,使得消費鏈條上很多人得益,是好事情。
參與太學之會的眾人,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我咋感覺有點不對勁?”
在旁邊偷聽的外國留學生們,總感覺自己的智商受到了侮辱。
姜星火說的,明顯就有點問題,但他們偏偏說不出來,到底哪里有問題。
其實這里的問題就是,打碎玻璃窗雖然促進了消費,但原本生產玻璃的勞動力完全可以用在其他地方,打破玻璃再生產消費,整體社會總收益不變,而同樣的勞動力用來生產其他物品,同樣會使社會整體收益增加,算總賬的話,還是減少的。
但實際上,在經濟學上,并不僅僅是算加減法這么簡單,這個問題還要復雜得多。
且不論是否把碎玻璃的損失核定為另一種意義上的“財富”(即如同把債務視作財富一樣),破窗效應這個概念追根溯源,其實講的是經濟學的需求理論,即短期經濟中,需求可以對產出形成顯著影響,宏觀調控進行大規模基礎設施建設,其實就是這個道理,但是如果把時間線拉長,對于長期經濟增長來說,這種作用將相當不明顯。
而姜星火選擇“破窗”為題,用意就在這里了。
在解釋完這里面的關隘以后,姜星火復又問道。
“所以諸位覺得,破窗是好是壞?是該防患于未然,提防風起于青萍之末,還是任其破窗,不破不立、大破大立?”
破窗,即破題。
今天或許有很多辯題可以討論,但其實最關鍵的,便是世風、學風這兩個事,而“破窗”一題,開題延伸到此處,便足以涵蓋了。
而針對這個問題,作為反方一號辯手的胡儼,這時候心中也有了自己的答案。
他不愿意被姜星火牽著鼻子走,因為胡儼這時候已經意識到了,一旦順著姜星火的思路說下去,就會被帶到新的領域,然后被降維打擊。
所以,胡儼反其道而行之,反問道:“為何要用玻璃窗呢?”
汪與立、楊士奇等人沒說話,這場辯論注定很長,有的是他們上場的機會,但此時,卻都不約而同地贊嘆胡儼的反應。
因為順著胡儼的思路,他們發現了如何有效對付姜星火。
那就是把辯題,拖入到他們最擅長的領域。
果不其然,胡儼馬上說道:“玻璃窗固然比紙糊窗堅固,可多糊幾層、用篾條封住,總是有辦法的,活人固然不能被凍死,可高中二甲與窗明幾凈心情舒暢,倒也未必有多大關系,而今日之世風,便如王叔明之茅屋.人生而靜,天之性也,夫物之感人無窮,而人之好惡無節,則是物至而人化物也,人化物也者,滅天理而窮人欲者也,于是有悖逆詐偽之心,方有作亂之事。”
“我想說的是。”
胡儼跪坐在地上,鄭重以對:“王叔明真的需要這塊玻璃窗嗎?”
這里的玻璃窗,其實指的就不是玻璃窗本身了,而是被胡儼拖入到了一個儒家經典辯題里,叫做“理欲之辨”。
程朱理學重視理欲之辨,把理與欲截然對立,強調革盡人欲才能復盡天理,譬如北宋程頤就說“人心私欲,故危殆;道心天理,故精微,滅私欲則天理明矣”,南宋朱熹在《朱子語類·卷十三》理也說“人之一心,天理存則人欲亡;人欲勝,則天理滅,未有天理人欲夾雜者”.程朱理學的目的在于要人們放棄超出日常生活需要的欲求,絕對遵守封建倫理教條,并以此恪正己心,追求內心世界的豐盈。
而跟這個觀點唱反調的就是以永康、永嘉學派的陳亮、葉適為代表的事功之學,譬如葉適干脆奚落理學,說“以天理人欲為圣狂之分,其釋未精也”
雖然剛才胡儼取材的那段《禮記》里面已有把“天理”與“人欲”對立的傾向,但“斷章取義——取自不要斷章取義”還是經典的,《禮記》里還有句話叫“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或者說《禮記》本身并不否認物質欲望的合理性。
總之“理欲之辨”在先秦儒學里,是沒有那么“非此即彼”的二極管思維的,甚至到了漢唐,也是有“以理節欲”、“存理滅欲”、“理存于欲”三種見解并存,譬如西漢董仲舒主張“圣人之制民,使之有欲,不得過節;使之敦樸,不得無欲”,西晉裴頠主張“欲不可絕”,把滿足人們物質欲求視為全身保生的前提。
實際上,是直到宋代,儒學迭代到了程朱理學這個版本,才搞出來這種二元對立思想的。
而“理欲之辨”,顯然是用來解釋世風問題的好思路。
“王叔明真的需要這塊玻璃窗嗎?”這個問題不是問的二十年前就已經死在詔獄里的王叔明,而是問的今日眾人,覺得大明真的需要這些因經濟發展而帶來的愈發繁雜的物質欲望嗎?
這是一個相當有深度的問題,哪怕是姜星火也不能否認。
如果是一個普通的市民,或是工人,亦或是農人,都不需要思考這種問題,因為意義實在是不大。
但對于在座的這些大明幾乎是排名最靠前的大儒們,這些思想界、學術界的精英們,這個問題,就非常有意義了。
發展經濟或許是必要的,因為朝廷確實需要錢,但發展經濟,隨之而來的,就是對傳統的、相對“淳樸”的世風所造成的巨大改變。
“誠如國師‘破窗效應’所言,越來越多的物欲,便如一陣又一陣秋風,若是今日不嚴防死守,堵住窗戶,而是任其所破,恐怕等到道德風俗不存之時,一切就都晚了.到了那時候,哪怕想要補救,怕是都悔之晚矣。”
“理欲之辨”,這個辯題的出現,并沒有出乎姜星火的預料。
而對于這個程朱理學信徒們勝率非常高的辯題,姜星火也并非毫無準備。
看著孔廟,姜星火抬起頭,開始請神。
很快,在他腦海中的諸多思想家中,出現了三個身影。
——明末三先生,黃宗羲、王夫之、顧炎武。
來吧,就是你們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