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姜星火來到皇宮的時候,便已是臨近黃昏。
此時殿內已經“痊愈”了的朱棣,正在跟親弟弟周王朱橚坐在榻上嘮家常。
“宮里沒個火炕,到了冬天還真不習慣。”
朱棣聽了這話哈哈大笑,他倆其實都是南方人,從小生活在南方,但是封王以后,就在開封和北平過了十多年,早就習慣了北方人的生活。
火炕在現在的大明,并不是普遍流行的,而是只在北方胡風遺留嚴重的地區存有,華夏很早就有類似的取暖方式出現,但始終沒有流行起來,反倒是唐代傳入了高麗以后,在高麗普遍流行,《新唐書·高麗傳》就有記載“冬月皆作長炕,下燃溫火”,經過蒙古人東征征服高麗,這種取暖方式被蒙古人所喜愛,又帶回了元朝內部,繼而在北方的蒙古貴族之間流行了起來。
出口轉內銷了屬于是。
至于為什么是貴族間流行,那自然是因為火炕需要大量燃料,這個時代的平民階層很難在整個冬天都獲取到如此規模的燃料,通常都是一家人圍著火盆取暖的。
而北方的火炕,和南方的地龍,就都成了有權有錢人家的專屬。
像是奉天殿里,下面就鋪設著長長的地龍管道,類似于現代的地暖,在主要宮殿的地面下大多會挖有火道,然后入口在殿外廊子下,通過外部燒火的方式把熱氣通過火道傳到地面。
但是說實話,小一點的宮殿還行,像是奉天殿這種頂級規模的宮殿里,地龍那點熱氣就真不夠用了,對于殿里的人來說,還真不如火炕來的暖和。
沒看周王朱橚這會兒鼻子都發白了?
“陛下,周王殿下。”
“國師來了。”
“國師。”周王朱橚點了點頭。
依舊是那個熟悉的小錦墩,不過這回估計是天氣冷了,所以還套了個絲綢罩的厚棉墊,姜星火一屁股坐了上去。
宮里有椅子,但那種椅子設計出來就壓根不是給人坐著舒服的,只是用來讓皇帝昭示恩寵,人坐在上面四面不靠,你想大大咧咧靠在上面,就得膝蓋都懸空,以某種近乎于“仰”的姿勢才能夠到座椅靠背,所以姜星火才選擇小墩子。
“如今南京城里都開始改用煤炭了,這煤炭賣的比木炭還便宜,倒還真是利民的事情,全都有賴于國師啊!”朱棣笑呵呵地夸贊道。
“陛下德政。”
朱棣顯得興致挺高,美滋滋的接受了。
顯然考成法弄得不錯,看到了效果,這就像是在拉磨的驢面前吊著的胡蘿卜被啃了一口,但驢為此瘋狂地跑了好幾十圈,磨主肯定高興。
“這宮里的地龍,用的也是煤炭嗎?”周王朱橚好奇地問道。
“不是。”
朱棣解釋道:“百姓都是火盆或者火爐取暖,宮里地龍的構造不一樣,設計出來就是用木炭的,如果改用煤炭的話,不能直接用,還得把整個管道都改造一遍。”
“那倒是麻煩。”
周王朱橚微微頷首,這時候忽然道:“陛下要營造北京,擴建原燕王府的話,不如直接改成用煤炭的,反正我聽說,北京和河北、遼東、山西,都有煤礦,以后用煤方便,肯定是要用煤的。”
“對,朕也正想說這件事。”
朱棣順著話題說道:“朕想給北京的皇宮起名,卻委實犯了難,不若王弟和國師給朕想想?二位都是博學多才的。”
這話不假,姜星火自不必說,周王朱橚也是老朱一堆兒子里,難得的幾個好學的之一,而且朱橚能詞賦,曾作《元宮詞》百章,對醫學頗有研究造詣,組織編著了《保生余錄》《袖珍方》《普濟方》《救荒本草》等醫學著作其他暫且不提,目前正在編著的《救荒本草》是真的有水平,是得到了后來的李時珍認可的那種。
“一時之間倒也想不到太好的名字”
周王朱橚沉吟了剎那,抬起頭試探著問道:“古之王者,擇天下之中而立國,擇國之中立宮,按《后漢書》上說‘天有紫微宮,是上帝之所居也,王者立宮,象而為之’,為達天人合一,將天上的星辰與都城規劃相對應,人間帝王既然是天子,其居所應象征天帝居所紫微宮,紫微宮即紫微垣,是天上星官三垣(太微、紫微、天市)的中垣,位于北天中央的位置,稱中宮,有‘紫微正中’之說,故而隋唐洛陽城的宮城曰紫微城,其城象紫微宮,因以名之.不如按照隋唐的舊制度,就叫紫微城?”
聽了這話,朱棣倒也沒有掩飾什么,而是有些不悅地搖了搖頭。
“不好,朕不需要天人合一。”
周王朱橚先是一怔,旋即啞然,他這卻是撞了朱棣的不喜之處了,只是一開始沒有想到這一點。
自己這個親哥哥在人間不想當天子,想當圣王,所以自然不需要什么天人感應,皇宮也不要與天帝的紫薇宮相對應。
姜星火這時候卻是脫口而出道:“不如改個字。”
“改個字?改哪個字?”
“紫微城改成紫禁城。”
姜星火解釋道:“南朝宋顏延之詩句‘朝駕守禁城’,唐代張籍詩句‘東風節氣近清明,車馬爭來滿禁城’、唐代姚合詩句‘百官拜表禁城開’,所詠的禁城就是指皇帝的皇宮,尊嚴無比,嚴禁侵擾,故曰‘禁’。”
聽聞此語,朱棣卻是擊節道:“一字之差,妙極!”
顯然紫禁城和紫微城相比,紫禁城是更得朱棣鐘意的,他以圣王自居,他辦理朝政與日常居住的宮城自然也就成了天下的中心,是肅穆莊嚴之要所,是天下最高級別的“禁區”,禁這個字在他看來用的極好。
周王朱橚也是哈哈大笑,說道:“昔年有賈島撞韓愈而得絕句,如今有國師一字改城,不失為一段佳話。”
大約是知道自己這個親哥哥雖然不是目不識丁的武夫,但文化水平肯定也沒有到博學多才的地步,對于歷史典故肯定是沒那么熟悉,所以朱橚主動解釋道:“唐朝時韓愈出行,街上有一人騎著驢迎面走來,這人不僅不看路,而且口中念念有詞,手上還不時的做著‘推’和‘敲’的動作,就被侍衛帶到了韓愈面前,此人正是詩人賈島,賈島說他正在斟酌詩句是‘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里是用‘推’好,還是用‘敲’好,而韓愈既是官員也是詩人,說用‘敲’好,兩人因此結為好友,‘推敲’這個詞也就這么出來了,用以形容斟酌詞句或意思。”
“原來還有這般典故。”
朱棣很滿意地說道:“看來國師推敲的就不錯。”
朱棣今天的心情看起來是真的很不錯,他竟然當著周王朱橚的面,又夸贊起了姜星火。
“王弟不曉得,朕這一年過的是累,如今好不容易能清閑兩天,可這朝廷,要說累,誰有國師忙東忙西累呢?或許有幾個,可那也都是瞎忙做給朕看的罷了,即便不瞎忙,也未見得能做出什么成績,可國師不一樣,國師做出來的成績,這是有目共睹的。”
這話周王朱橚不好接,別看朱棣是他一母生出來的親哥哥,可朱橚很清楚,人當了皇帝,那就不是人了,有些話皇帝可以說,他不能說。
說話比做事還重要,比如皇帝拉著他一起坐在榻上,那他可以跟皇帝并排坐,皇帝是好久沒見自己親兄弟,確實發自內心地想親近親近,可有些話要是并排說,那就要惹來禍端了。
但不說話也不好,氣氛很容易就冷場,這朱棣正在興頭上呢。
所以周王朱橚撿了些跟姜星火做的事交疊的事情說:“我家那不爭氣的小畜生給他娘寄了家書,現在在海上飄著呢.多虧國師了,給他一個機會,不然要是在家里待著,我非天天抽他不成。”
“汝南郡王自己肯吃苦嘛。”
朱棣對朱有爋倒是比較欣賞,認為其是個敢打敢殺的好漢子,當初迫于建文帝的壓力做了些違心的事情,也未嘗不是避免被一網打盡的沒有辦法的辦法。
“這些事情,別總放在心里,當初朕還被建文那個小畜生逼得在豬圈里吃豬屎裝瘋呢。”朱棣拍了拍身旁的周王朱橚,說道。
從燕王變成皇帝的朱棣,從來都不吝嗇給屬下分享自己艱辛的奮斗歷程,就像是很多成功人士都熱衷于回憶過去吃苦的時候一樣。
只不過朱棣不僅僅是吃苦,他為了活命,為了給積蓄力量打造兵甲爭取時間,是真的裝瘋吃豬屎。
這樣看來,朱棣這種狠人得天下挺理所應該的,因為朱允炆肯定下不去嘴。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周王朱橚如是說道。
朱棣也曉得對方不好接話,就不在這個話題上多做停留了,轉而說道:“總之,多虧了有國師,朕登基第一年,就有了如此成績,士農工商,各個領域可都是有大發展的.大明未來可期啊。”
姜星火的眉梢挑了挑,大吸血蟲一般是不會這么狂夸人的,有了這種情況,通常是有求于人。
果然。
朱棣扭過頭對著姜星火說道:“國師,你也曉得,朕是馬上得天下,可這下馬治理天下,卻屬實并不擅長.若是交給那些士紳,朕更不放心,有國師看著,朕是放心的。”
“所以,眼下過了年關,文官這邊京察的事情弄好了,武臣那邊三大營的軍改也弄好了,朕就打算帶著三大營北上出塞打韃子,以保護春耕了到了那時候,南方的事情,就得拜托給你和熾兒了。”
朱棣這個出塞作戰以保護春耕的邏輯,如果放到常人身上,那是很離譜的,大軍出塞,需要大量的民夫提供后勤保障,抽調民夫就必然耽誤春耕。
但如果放到朱棣身上,挺正常的。
既然韃靼部去年那么囂張,聲東擊西襲擊了遼東的三萬衛,又進了寧川水口打草谷,朱棣肯定是不可能放過他們的。
“要打到哪?塞口還是水口?”
周王朱橚這個問法是有故事的,洪武二十九年二月二十三日,寧王朱權上奏老朱說“近者騎兵巡塞,見有脫輻遺于道上,意胡兵往來,恐有寇邊之患”,老朱認為“胡人多奸,示弱于人,此必設伏以誘我軍,若出軍追逐,恐墮其計”,老朱怕寧王自己兵力不夠,就讓燕王朱棣選精卒壯馬抵大寧、全寧,沿河南北監視北元兵馬,隨寧王協同作戰,而北平防區則交由周王朱橚補上,朱橚自己不擅長打仗,派遣世子朱有燉和次子朱有爋率周藩三護衛以及河南都指揮使司的精銳,跟著留守北平的朱高煦所部一同往北平塞口巡邏。
周王朱橚關于軍事上,也只知道這么多,所以他也只能這么問。
“肯定要出水口,痛擊蒙古人。”朱棣果決道。
長城沿線地名中的“口”,一般是指修筑長城時過的天然水口或自然通道,水口指的就是寧川水口,即寧川水(后世清水河)出崇禮深山之后,在后世的張家口市區北端長城經過的東西太平山(明代稱東西高山)之間形成的天然水口因為修筑長城不能封堵天然水道,所以只有駐兵結寨堡把守,隨著時間的推移,“張”成了當地大姓,口口相傳民間就成了“張家口”。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朕不在北邊了,蒙古人膽子也大了,若是不好生教訓教訓,把他們打疼了,打怕了,還以為朕的刀不夠鋒利了!”
朱棣說到興起,還站起身來,用力地揮舞了兩下拳頭。
實話實說,對于朱棣來說,居住在深宮里處理國事,平衡派系,遠不如親自騎馬上陣指揮大軍作戰來的有趣,這一年以來,他是不得已才窩在南京宮里,因為他剛登基,統治根基不穩定,需要親自來消滅反對勢力和給廟堂換血。
而如今朱棣已經基本坐穩了皇位,對于他來說,考成法和京察的制度定下來,官員有了正常且穩定的晉升和貶謫通道,他就不太需要操心了,舊勢力會慢慢被被忠于他的新勢力所替代。
而不管是大明行政學校還是國子監,現在都開始教授起了更加實用的行政管理學問,以及忠于他的圣王思想。
這樣的話,預備役的官員被源源不斷地培養出來,科舉制度也開始緩慢改變,再加上農業、工業、經濟等各項政策都穩步推進著,大明的國力日趨增強,他還有什么可擔心的呢?
沒有了過去的那些擔憂,那么自然要從事讓自己感到快樂的事情。
對于朱棣來說,沒有什么比親自砍人更快樂了。
姜星火不僅改良出了防御力更強的棉鋼復合甲,還給他麾下的大軍裝備了更強力的火器,改革了軍制,現在兵強馬壯,是前所未有的強大,是時候去通過實踐來檢驗這一切了。
“營建北京城,還有出塞北征,咳咳都得花不少錢。”
姜星火聽聞此言,倒是沒什么不滿。
不就是錢嘛!
“陛下放心,軍餉絕對不會缺。”
“好好好!國師懂朕!”
朱棣眉開眼笑,他就喜歡姜星火這一點,跟別的大臣不一樣,別的大臣聽說他要出去打仗,只會勸告他以和為貴,狗屁以和為貴,和平都是打出來的。
而就算不勸他的大臣,也會告訴他國朝剛剛結束了靖難,現在人口離散、底子很薄,經不起再打仗了,總之就是兩個字——“沒錢”。
但姜星火不會,姜星火不僅支持他打仗,而且還不抱怨沒錢,并且還會給他搞錢,搞來錢的辦法還不是刮地皮,不會損害他的統治和聲望。
這簡直就是他最需要的人!
姜星火也笑了。
搞錢是吧?容易,進一步擴大變法、發展商業就好了。
但發展商業這種事情,其實是在掘封建王朝的根基。
也就是說,他給這條吸血蟲放血,吸血蟲喝著自己的血還覺得甜美無比,對于慢性死亡沒有絲毫感覺。
“國師且放心,到時候朝堂上若是有什么反對,一并報予朕,朕給伱撐腰!”
你看,大吸血蟲還得謝謝咱呢。
姜星火笑著點頭。
這時候周王朱橚忽然扯了扯朱棣龍袍的衣袖,朱棣稍稍怔了下方才反應過來,于是說道:“對了國師,還有一件事。”
朱棣也不磨嘰,清了清嗓子說道:“之前你跟朕提過,也讓審法寺去弄了,這《濟養法》咱大明不跟宋朝學,不弄官府直接插手醫館的事情,但是要弄草藥集中種植是吧?”
姜星火愣了愣,因為年底手頭的事情又多又雜,所以這件事情他交代下去以后,就沒再進一步關注了,沒想到朱棣忽然提了這一茬。
“正是如此。”
“王弟,你與國師說說。”
周王朱橚開口道:“是這樣的,本王素來喜歡研究醫學,從去年回藩國開始,就組織繼續編著之前中斷的《救荒本草》,這本書主要是找了開封本地的食用植物,還有接近河南北部、山西南部太行山、嵩山的輝縣、新鄭、中牟、密縣等地的植物因為中原時有大災,百姓流離失所往往餓死,這本書就是想著除了記載米谷、豆類、瓜果、蔬菜等供日常食用的植物以外,總結出一些通過簡單處理就能食用的有毒植物,以便荒年時借以充饑。”
朱橚掏出了一本小冊子遞給姜星火,姜星火接過小冊子翻了翻,小冊子的第一句話寫的就是“或遇荒歲,按圖而求之,隨地皆有,無艱得者,茍如法采食,可以活命,是書也有助于民生大矣”,后面的內容則跟他教給慧空的《人體新論》差不多,只不過這個是針對植物的小冊子對采集的許多植物不但繪了圖而且描述了形態、生長環境以及加工處理烹調方法。
“為了編著這本書,都先把采集的野生植物先在王府的園里進行種植,仔細觀察,確認可靠了才寫進書里,本王之前聽陛下說了要集中種植草藥的事情,想著正好手頭有醫師隊伍,不若就交給他們?本王對此也很有興趣,朝廷若是國庫緊張的話,那就王府來出這個錢,也算是利國利民的好事。”
如果說其他事情交給藩王來做,會增加藩王的聲望威脅他的皇位,那么這種研究醫學的事情,朱棣反正是覺得無所謂的,而這件事對于周王朱橚來說,既符合他個人的興趣,又確實能為大明做點事,眼下朝廷財政比較緊張,他愿意自己出錢,反正他也常年出錢供養著一支醫師隊伍和種植各種植物。
事實上在姜星火前世的歷史上,《救荒本草》明永樂四年刊刻于開封,作為一部專講地方性植物并結合食用方面以救荒為主的植物志,介紹了414種植物,每種植物都配有精美的木刻插圖,其中出自歷代本草的有138種,新增276種,分為草類、木類、米谷類、果類、菜類等,有很大的學術意義。
因為這本書作為一種記載食用野生植物的專書,不僅能抓住植物的一些主要特征,還使用了一些易懂、簡潔、確切的植物學術語,對植物學的發展有重要作用,同時也是中國本草學從藥物學向應用植物學發展的一個標志,在明代翻刻了幾次,還有不少文人學者紛起仿效,還形成了一個研究野生可食植物的流派。
從這種角度上來講,周王朱橚也算是一個流派的開山鼻祖了。
“周王殿下高義,如此恐怕是再好不過了!”
姜星火見有人愿意主動干活,那自然是同意的,朱棣也是這個意思,于是姜星火把社會濟養和草藥養殖的事情,仔仔細細地跟朱橚說了一遍。
聽到朝廷要通過經濟政策上的小額補貼,鼓勵和支持小微藥店的創立,藥店醫生的下鄉就診,來更好地幫助缺乏醫療資源的窮人和城池以外的人口來看病,朱橚更是連連點頭,表示要在開封先試驗一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