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嘴上說得篤定,但施幼敏還是趕緊整了整衣服,然后迎向院子里。
楊瓛是正四品知府,他是從三品都轉運使,施幼敏的級別雖高了半級,但楊瓛是淮安府的父母官,自然是要給予幾分尊重的。
施幼敏剛走到院子里,淮安知府楊瓛便迫不及待地拱手行禮道:“楊瓛拜見都轉運使大人。”
“楊府君不必多禮。”
施幼敏拉著對方的袖子進了屋里,示意對方坐下后,隨即直截了當地問道:“楊府君今日突然造訪,不知所為何事呢?”
“有一件事要說與都轉運使知曉。”
楊瓛隨后將他獲知的“秘密”如實道來,卻是讓施幼敏有些意外淮安府同知李恒那里,竟然也有人從揚州府逃了出來,把消息稟報予他。
這不由地讓施幼敏有些疑惑,到底是錦衣衛在部署抓捕行動的時候如此粗心大意,還是故意為之?
而欽差解縉,挨得這一刀,又是怎么回事?
這一切,真的是巧合嗎?
再想下去就有些細思極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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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無論如何,楊瓛這里卻容不得他多想了。
“施大人,您可是咱們淮安最大的官,鹽稅乃民生大計,豈容外人染指?”
楊瓛顯然也很清楚這個問題的嚴重性,因此說完便滿懷期待地看向了施幼敏。
施幼敏本不欲與楊瓛商議些什么,跟態度死硬的楊瓛不同,他已經準備挪個位置了,這些事情對他來說,不是什么生死之爭,相反,盡快把自己撇干凈才是目的,所以他一開始才壓根就不打算告訴楊瓛。
施幼敏聽到這話,臉上卻是流露出了為難之色,苦澀地說道:“本官自然是知曉這個道理的,只是哎,本官實屬無奈啊!”
“施大人,您是不是有什么困難需要我幫助?盡管說就是,咱們都是同僚,我怎能坐視不管?”
楊瓛見其這般神態,更加確認施幼敏是有些問題的,他與施幼敏雖然平日里打交道不多,但卻也清楚對方是什么人,既然如今施幼敏會流露出這種神態,足以證明,他真的有了別的心思,要么是萌生退意,要么就是另有謀劃。
可換到楊瓛這個位置來,他就尷尬的很了。
知府這個位置當然很高,就如同當初的常州知府丁梅夏一樣,足以掌握一地數十萬乃至上百萬人的命運,但問題就在于,知府還沒有走到地方官的頂端,離著中樞更是差了十萬八千里。
一旦中樞決定對某個地方做些什么,那么像他們這種上夠不著天、下夠不著地的地方官,幾乎就沒有什么反抗的能力。
這在之前都察院的突擊檢查之中,就已經體現的淋漓盡致。
兩淮鹽場和淮安府的一些直接負責鹽務的中層官員,直接被帶走了,若不是都察院的手段不夠狠,亦或者說這批人的嘴巴夠硬,那楊瓛在知府的位置上根本坐不到現在。
楊瓛之所以派李恒這個副手跟著王遠山,便是想去探探欽差的口風,可誰成想,口風沒探到,反而落了個刺殺欽差的大罪名。
“唉”
施幼敏幽幽嘆了一口氣,繼續道:“誰說不是吶,但本官無法阻止,否則這兩淮便會亂成一團,屆時受損失最大的,仍舊是我等。”
楊瓛聞言,頓時陷入了思索之中。
聽君一席話,如聽一席話,施幼敏模棱兩可的廢話不是關鍵,關鍵是態度。
而這態度,似乎也不奇怪。
王遠山是黃淮布政使司的二把手,李恒是淮安府的二把手,別管是不是解縉自己謀劃的,如今人證物證俱在,眼見著就是要借著這個機會,上到黃淮布政使司,下到淮安府,整個給連根拔起了。
而在這案子里,本該是主角的兩淮都轉運鹽使司卻并沒有牽扯到,再加上確定了其人另有謀劃,所以也無怪乎施幼敏是這般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態度了。
事實上,不管是楊瓛還是施幼敏,都低估了解縉的瘋魔程度。
都察院為什么查不到證據,還不是人證不足,而物證都被銷毀了。
那好,解縉干脆就換了個思路,既然沒有物證,那我就自己制造物證,然后遞到你手里,到時候褲襠粘黃泥,不是屎也是屎。
至于人證,那更好辦了,污點證人懂不懂啊?
對于黃淮布政使司和淮安府的上層,便用這個法子,而對于直接執行鹽務的基層官吏,則用劉富春這枚棋子。
簡單的說,那就是都察院或許還講程序正義,但解縉不講,他只要立功。
至于利益網絡上的商人們,到了最后收網的時候,自有吳家的作用。
之所以不用吳家來牽連官吏,更是要解縉自己解決,那便是因為要保全吳家,將其壞的影響只局限于商界的原因了當然了,要是解縉解決不了,那姜星火說不得最后也只能啟動吳家,強迫其自爆了。
楊瓛見施幼敏跟他不是一路人,便曉得在這里耗著也耗不出什么結果來,徑自起身告辭離去。
待出了兩淮都轉運鹽使司衙門,楊瓛上了自己的馬車。
“老爺,回府衙嗎?”
“不回府衙,去外宅換輛車,空車回府衙,你親自駕車,得去趟鳳陽見布政使大人。”
楊瓛又對親信吩咐道:“若是有人來問便說我病了,閉門謝客,我幾日便回。”
鳳陽、淮安、揚州,雖然是接壤的地區,但從治所城池的位置來看,基本呈等邊三角形,距離都是二百多里,這一趟,怕是要把楊瓛身子骨都給坐散架了。
但楊瓛不知道解縉什么時候來興師問罪,如今事情十萬火急又沒個主意,也只好親自去鳳陽面見大BOSS了。
另一條線上,劉富春順利得到了引薦。
“尋人問問”的典史把他帶到了另一處房間。
在這里,面對劉富春的熱情,反倒讓幾位官吏都頗感受用,畢竟誰都愿意別人吹捧自己,即便他并沒什么太大成就。
“貨物的事情呢,到時候自有安排,帶你來這里,主要是想告訴伱一些提鹽的規矩。”
出乎劉富春的意料,這幫蟲豸竟然上來就直奔主題。
本來,典史說的是找同僚問問聯系商人出售貨物的渠道,而不是他提鹽的事情。
但如此一來,反而正合了劉富春的心意,因為在解縉那簡單粗暴的設計里,其實最關鍵的,正是大規模地拿到鹽務衙門這些中下層官吏的證據。
而這物證,姜星火亦是給他準備好了,就看劉富春怎么送出去了。
而對于這些官吏來說,劉富春的鹽引是哪來的,他們并不關心,“納鈔中鹽”從大明銀行領的也好,還是原本從什么渠道獲得的也罷,他們只關心自己在貨物和鹽引兩方面,能抽到多少錢,這也是這些基層官吏的謀利手段。
而事實上,劉富春的鹽引,正是姜星火為了回籠貨幣所行“納鈔中鹽”時頒發的,是正經的朝廷承認的鹽引,只不過大家都知道兩淮鹽場這里最近局勢不對勁,所以提鹽的,基本都是從江浙提的,很少有人往這邊跑。
為首的從六品判官,先將一摞看起來不算厚的文書推到劉富春面前,示意他先看。
劉富春見狀也不遲疑,拿起來翻閱,片刻之后,點頭贊嘆道:“果然周到,在下佩服。”
劉富春雖然是揚州商人,但卻從未涉足過直接來鹽場取鹽這等買賣,而是屬于二級分銷商,但他深諳其中的門道,若是沒有“納鈔中鹽”這檔子事,來鹽場提鹽,往往是最耗費人力物力財力的事情,若無強大背景和關系,根本不可能長久地從鹽場里提出鹽來。
劉富春作為一個各行業都摻和的商人,對這里面難度的了解遠勝于常人。
“只是.這個能不能再低點?”劉富春瞇著眼睛陪著笑,一臉奸商市儈。
若是尋常鹽商,絕不會如他這般放肆,即使有些不滿,也只會暗中嘀咕幾句,絕對不會像他這樣,當著官吏們的面說出來,畢竟都是要靠鹽務衙門吃飯的。
跟之前被拍馬屁時不同,劉富春的態度顯然沒有讓官吏們感到絲毫舒適,相反,他們都覺得這位商賈太過無知,竟然敢直接談這種事情。
但為首的判官卻輕“咦”了一聲。
原本邀請他坐下,且將鹽務上的規矩透露給他,便是帶了幾分試探之意的。
若是劉富春豪邁地一口答應下來,那說明劉富春根本就是懶得與他們虛與委蛇,不僅如此,對于對方這次的目的,判官心中隱約有些懷疑,但并未表示出來,而是打算借著這件事試探一番。
如今看來,不管是劉富春的話語還是姿態,都是一副為自己爭取利益的商人模樣,判官心中的懷疑,倒是消散了大半。
“你應該清楚,這是命脈所在,里面要打通的關節多得很,若是覺得高了,大可去排隊,只不過想從兩淮鹽場提鹽,恐怕就不容易了。”
“呵呵,判官大人誤會了。”
劉富春急忙擺手道:“在下的意思是,可以多付點寶鈔,請大人把食鹽扣除的比率低一點。”
不管這是不是劉富春準備好的備用方案,不得不說的是,這個方案對于官吏們來說,還是頗有吸引力的。
因為官吏們從鹽引里面謀利的手段,便是實際上三百斤一大引,或是二百斤一小引的食鹽,商人們憑借著鹽引,只能拿到其中的六七成,而中間多出來的,都被官吏們瓜分掉了。
之所以這么搞是因為官吏們手里掌握的,是食鹽實物,換句話說,他們只能扣這部分的。
而既然瓜分食鹽的目的是賺錢,那干嘛不直接收錢呢?若是劉富春肯多出些寶鈔,自然可以讓劉富春十足十的拿到鹽引兌換的食鹽。
寶鈔如今雖然算不上香餑餑,但跟兩年前那種狗擦屁股都嫌臟的狀態比,可謂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了。
“沒有銅錢或是銀子嗎?”典史蹙眉問道。
“銅錢帶著”
劉富春說的有些含糊,但在場的官吏卻馬上明白了過來,這東西不好一車一車地往里搬,而且長途運輸貨物,如今攜帶寶鈔確實比攜帶銅錢方便多了。
至于同樣易于攜帶的銀子,好吧,大明很缺白銀,而且白銀不是法定流通貨幣。
但他們不知道的是,劉富春的要用來賄賂他們的這批寶鈔,可是姜星火聽說了解縉的計劃后,讓大明銀行特制后,委托李增枝的船隊運過來的,新鮮出爐的那種。
“我可以先付一批錢。”劉富春一副心疼的樣子。
“不行。”
都轉運使司的判官搖了搖頭,只說道:“全付,再去提鹽。”
他雖然只是一個從六品的判官,但在這一畝三分地上,也是有些門路的,只要同樣給予一筆分潤,鹽場那邊自然也能讓商人如數提鹽,畢竟又沒有違反什么禁律。
“這個.”
劉富春沉吟片刻,卻沒有馬上答應。
雖然劉富春很想把這批燙手的寶鈔都趕緊送出去,然后就算完成任務,可他的意識卻很清楚,他不能這樣做,因為會在這位人精一樣的判官面前露出破綻,畢竟,他現在是一個求財的商人,只要有一絲一毫的機會,都該竭力爭取自己的利益。
劉富春搖了搖頭道:“恐怕有點麻煩啊,這種事情若是有些波折,鹽場那里一旦不認,怕是不太好收拾.”
判官聞言,心里忍不住咯噔一跳,暗忖道:“這人不僅膽子大,倒也是個精細的。”
你道這是為何?衙門與鹽場之間,互相踢皮球的事情,可不在少數,光是鹽務衙門承諾了幫你辦事,最后收了錢不辦事,還真不是什么稀罕事情。
別看在場這么多官吏坐著,可真出了這個大門,人家不認,你又能如何呢?
“勿憂。”
見劉富春面露疑惑之色,判官當即微微一笑道:“你且把心放到肚子里就是了,鹽場那頭,我保你能順利提到鹽。”
見判官如此自信,劉富春一愣,旋即試探著問道:“非是信不過大人,只是小的這點薄利,怕是”
“薄利?你也太謙虛了。”
判官笑著搖頭道:“不說你那批貨物,那是另外的事情,據我所知,光是這兩淮鹽場的鹽,你賣到南直隸去,最差都能賺上兩三倍甚至更高,而且這還只是零售,若是你膽子再大些賺到這個,恐怕都不成問題。”
說罷,判官比了個手勢。
雖然沒有直接再次承諾,但判官的態度已然表露無遺,而他還瞟了眼門外,給短暫的會談,帶到了十字路口上。
再不同意,一拍兩散,你的鹽也別提了。
見此情形,劉富春似乎天人交戰了半晌,最終點點頭爽快地答應下來,同時從兩袖中取出厚厚兩疊最大面值的寶鈔,交給了身邊的小吏,示意其收好,然后起身團團作揖道:“還望諸位大人關照。”
這么多?
判官和典史皆是心頭微微一驚,不過卻依舊沒有接過來急于“驗貨”,而是互相交換了一下視線。
“還有貨物那邊的渠道,也需要大人幫忙引薦,不然我一個外地商人,這些貨怕是也賣不出去。”劉富春趕忙解釋了一番。
這個理由倒也算合情合理,畢竟一開始劉富春請求的就是幫忙引薦本地把持市面的商人,把自己帶來的一船又一船的貨物出手掉。
如今把提鹽和賣貨都一起辦了,也算是一事不煩二主。
判官沉吟片刻,最終道:“如此也好,那你把如今住的地址留下,今晚的時候,給你引薦幾個商人,一起喝杯薄酒。”
劉富春心中暗暗腹誹:“你他娘的現在收了老子的寶鈔,上面只有藥水才能顯現的特殊標識就足夠把你們一鍋端了,老子還喝勞什子酒?這貨就是爛了都不心疼,國師給的可比這些貨多得多了。”
不過他也知道,既然演戲還沒結束,那在大明的社會規則里,官員的邀請,可謂求之不得,哪怕是再忙的時候,也不能拒絕,因此劉富春連忙點頭道:“多謝大人!”
判官見狀,又將一開始劉富春給典史和典吏的貨單遞給他,道:“如此便算是定下來了。”
上層與下層各自有各自的算計與利害,解縉這頭也沒停下。
如今解縉已經是徹底瘋魔,為了自己的遠大前程,他無論如何,也要把姜星火交代給他的“整頓兩淮鹽務”的這件事情辦的漂漂亮亮。
為此,他甚至干出了連上一次錦衣衛和都察院都不敢干的事情。
——親自刑訊逼供地方大員。
解縉的腹部,依舊纏著厚厚的繃帶,他用方便發力的左手,拎起了一塊燒的通紅的烙鐵。
“李大人,您若是能助我一臂之力,我感激不盡。”
說著,解縉便用右手,費勁地從懷里拿出一張名單,鄭重地推到了李恒面前:“看看吧,這些人,是不是都是同黨。”
李恒掃了一眼眼前的名單,卻是皺著眉頭問道:“解縉,你瘋了?”
然而,他話音未落,解縉手里的烙鐵就狠狠地印在了他的皮膚上。
“啊!!!”
李恒慘叫的聲音幾乎可以稱得上撕心裂肺。
豆大的汗珠如雨幕一般從他的身上滴落,李恒額頭的青筋都快爆出來了。
“我說,你就放過我!”
解縉笑吟吟地說道:“你想多了,供了只是讓你少遭點罪而已。”
“你個瘋子!瘋子!”
一旁的趙海川也勸諫道:“大人,這些都是淮陰的大商人,還有鄉紳豪族的代表人物,這樣做是不是太冒險了些。”
他雖然覺得解縉這個思路可行,可這些鄉紳豪族都盤踞數十年,底蘊深厚、勢力龐大,哪怕是當地的大鹽商也不敢輕易招惹。
這兩股勢力綁在一起,要一掃而空,難度實在太大了。
“這個世界永遠只有兩類人——有權之人和無權之人,無權之人,根本無需顧忌。”
解縉卻是冷哼了一聲道:“本官已經考慮清楚了,現在的淮安府只剩下這群蛀蟲,掃清了,便還百姓一個朗朗乾坤。”
“招不招?”
“啊!!!”
片刻過后,解縉滿意地從刑訊室里走了出來,他的手上,拿到了他想要的東西。
“算算時日,劉富春也該順利完成任務了,走,帶隊伍啟程去淮安府,此番整頓兩淮鹽務,宜快不宜慢,宜早不宜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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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