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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一十章 地球

請牢記域名:黃金屋 大明國師

  華蓋殿里,姜星火在第一個關于“時與法”的問題上短暫占了上風后,場面又在第二問題“農與商”上,陷入了僵持狀態。

  事關大明經濟政策的轉向與調整,這里面牽扯到的東西實在是太多太雜,稍有不慎就會讓無數人因此失去生計,而對于廷辯雙方來說,單靠道理,似乎一時半會兒也很難壓倒對方。

  畢竟,西漢的鹽鐵會議可是從二月開到七月.大明就算沒有那么夸張,兩個人在這里,按北宋延和殿廷辯的時長來看,也絕非短時間能夠結束的。

  “陛下,臣身為戶部尚書,請求加入廷辯。”

  就在這時,夏原吉忽然出列。

  廷辯,從來都不是辯經那種1V1單挑模式,這時候既然關系到未來不知道多少年的大明經濟,那么幾乎所有部門的大佬,都打算參與其中,為自己和本部門爭取利益。

  “臣請加入廷辯。”

  “臣亦是如此!”

  夏原吉帶頭表態之后,立即引發一陣連鎖反應,隨后陸陸續續又有好幾位重量級人物站了出來,紛紛要求加入這次廷辯,直到六部尚書都到齊。

  蹇義、茹瑺.這些人雖然平日里鮮少說話,但每一個都是朝堂上的老牌人物,地位超卓。

  他們這時,代表著朝廷各部的最高權力,在大明的廟堂體系中擁有舉足輕重的話語權,而且他們手握著大量的資源,可以動用本部下屬的各個層級,不僅能直接影響十四布政使司,甚至可以間接影響大明未來的走勢。

  此外,諸如許思溫、喬穩、宋禮等侍郎,也紛紛表態要參與其中。

  朱棣委婉地拒絕了眾位大臣的提議。

  “此事事關重大,除了國師、三位皇子、六部尚書、五軍都督府的幾位國公參與,內閣幾人負責記錄以外,其余人可以退朝了,廷辯轉到奉天殿進行。”

  皇帝的話,很快得到了滿朝文武的認同,他們也覺得朱棣說得對,對就對在“其余人可以退朝了”。

  雖然有人想旁聽,但絕大多數人都知道,自己也就是聽個熱鬧,并不能參與或者說決定什么,而后續的會議紀要也一定會在《邸報》上發出來,到時候看看就好了。

  眼下當務之急,還是先去吃飯吧。

  隨著監察御史們的催促,早晨天不亮起來,頂著大太陽來回奔波數十里沒吃飯的官員們終于解脫了,排著隊離開了華蓋殿。

  事實上,召開小規模、高級別的討論,而非將這個過程在大庭廣眾之下,也符合大明帝國高層的心意。

  畢竟廷辯涉及到的東西實在太重要,根本不適合讓其他人插嘴,甚至討論的過程都最好不要讓大部分人知道,至于接下來怎么辦,就交由他們這些做決斷的人去操心吧,否則萬一有什么紕漏,那損失就不知道是多少無可估量的東西了。

  見到眾人的反應,夏原吉暗暗松了口氣,不管怎么樣,至少六部尚書留下的,力量對比反而沒有那么懸殊,如果算上幾位五軍都督府的國公,那么甚至可以說支持和反對的雙方人數是基本持平的。

  轉移到了奉天殿,朱棣和幾位皇子也得以脫去冕服,換上了常服。

  朱棣掃視了一圈眾人,說道:“開始吧。”

  方才姜星火說完,按理該輪到了黃福,見姜星火沒有繼續說話的意思,黃福理所當然地開口道:“理財之效,北宋延和殿廷辯亦有此論,司馬光曾言:民不加賦而國用饒,此乃桑弘羊欺漢武帝之言,司馬遷書之以譏武帝之不明耳.天地所生貨財百物,止有此數,不在民間則在公家。桑弘羊能致國用之饒,不取於民,將焉取之?果如所言,武帝末年安得群盜逢起,遣繡衣使者追捕之乎?非民疲極而為盜賊邪?此言豈可據以為實?”

  “國師所言,民富國強,與王安石所言‘民不加賦而國用饒’何其相似,然王安石變法,結果如何?國家固然透支一時潛力,換得府庫豐盈,然而北宋亡于王安石,又可曾是妄言?”

  這便是說,同樣的國家經濟辯題,王安石的觀點是有辦法在朝廷增加財政收入的同時不會增加百姓的負擔,從而起到雙贏的效果;而司馬光的觀點是想要增加朝廷的財政收入,必然是要向人民增加賦稅,從而利國損民。

  如果從后世人的角度來看,似乎王安石更有道理一些,但要是從結果上來公允地評價,也就是從變法之后的北宋財政與社會情況來講,那么其實司馬光是對的。

  因為王安石變法的本質確實不是做大蛋糕,而是與民爭利,是朝廷利用手中的權力進行斂財,雖然王安石變法給北宋朝廷創收了數以千萬計的財富,元豐年間比之嘉佑年間,北宋朝廷的財政收入每年都多了2/3以上,但由于朝廷插手青苗、均輸等事項,反而導致了民間商業的萎縮,是典型的朝進民退。

  所以,王安石用的還是桑弘羊的那套理財術,只不過包裝的更好看一些。

  而眼下第二個問題“農與商”的關鍵,已經轉到了王安石變法在證明這一經濟問題的得失上,那么姜星火就不得不就事論事了。

  姜星火必須要證明自己變法里面的關于經濟的措施,與王安石變法是截然不同的,不然王安石變法失敗的例子擺在前面,是無法說服人的。

  “王安石變法的方向是對的,但他走的路錯了。”

  姜星火開口道:“理財術,無非是兩種,一種是靜態的,一種是動態的。”

  “所謂靜態的理財術,就是司馬光所言‘天地所生貨財百物,止有此數,不在民間則在公家’,也就是說整個天下的經濟總量是一定的,朝廷拿得多了,民間就少了。”

  “動態的理財術,則是擴大經濟總量,做到朝廷和民間二者,可以在不傷害一方利益的情況下,提高另一方的利益,也就是王安石的‘民不加賦而國用饒’。”

  “我之所以說王安石變法的方向是對的,就是因為王安石看到了動態的理財術,但他走的還是靜態的理財術的路子,所以他走的路錯了。”

  “而走的路錯了,不代表方向就不對,大明要走的方向,便是動態的理財術,摒棄以農業稅,尤其是官田性質土地的農業稅為國家財政支柱的靜態理財術。”

  在這時,旁邊的淇國公丘福問道:“何謂靜態的理財術?若是靜態的理財術,這條路又該如何走?可否說的再詳細點?”

  聞言,成國公朱能、魏國公徐輝祖、曹國公李景隆三人,也都看向了這里。

  “請夏尚書解釋吧。”朱棣忽然道。

  夏原吉微微欠身,隨后說道:“靜態的理財術,如果想要變革,走的路子基本上就是兩條,也就是所謂的‘整頓節流’.整頓便是從農業稅上著手,或是清丈田畝、清查戶口,讓人口與土地清晰無誤,從而為朝廷提供應有的農業稅,或是調整田地制度,打擊大中地主;節流則是減少開支,通常就是停止修建工程、裁汰冗官、降低俸祿,從而減少皇室的支出與官員的俸祿,讓朝廷需要支出的少一些。”

  朱高煦道:“說白了,便是零敲碎打,勒緊褲腰帶過日子唄。”

  “差不多是這個意思。”夏原吉點點頭,這么說倒也沒毛病。

  見幾位國公哄笑了起來,大皇子朱高熾這時候也說話了:“諸位國公倒也莫要覺得好笑,非是誰都愿意從土里刨食,但華夏自古以來如此,已有上千年,所謂財富,便是糧食,不從土里找,又從何處去尋?貿然走新的路子,若是一個人,失敗了大不了懸梁一死,可國家之重,重于泰山,卻是萬萬疏忽不得的。”

  這話說得倒也沒錯,就像是姜星火前世,絕大多數打工人都不樂意996,都向往著財富自由,想要工作日度假嗨皮、出門住五星酒店、打卡米其林餐廳一樣,若是能當創業大亨發大財、賺快錢,誰樂意辛辛苦苦搬磚呢?可事實是,先不說不搬磚有沒有下頓飯的問題,就算是有些積蓄,又有幾個敢貿然創業的?

  這個道理換到國家上也是如此,甚至更為慎重,所以保守的量入為出才是最穩健的,畢竟這關系到一個王朝的生死存亡和數以千萬計的人命運,很少有人敢貿然嘗試新的道路。

  故此,靜態的理財術,無非就是勒緊褲腰帶和侵占民間財富兩種。

  “便是這個道理了。”

  吏部尚書蹇義嘆了口氣,道:“國師,非是我等迂腐,不肯支持變法,而是謀國者、為政者,當慮敗而不慮勝,過去上千年里,是真的沒有人嘗試過把所謂的‘經濟總量’做大嗎?當然不是,漢唐攻略西域,便是要借著與西方的貿易之財富,從而擺脫財政困于田賦的局面,然而以漢唐武功之勝,又成功了嗎?”

  “今日國師之新法,欲以國內商業、海外貿易,取代農業稅的唯一支柱地位,想法是好想法,但老臣覺得,實在是看起來美好,實現起來卻委實不容易國家方經戰亂,府庫空虛,并非積攢多年,串錢之繩腐爛、陳粟堆于舊倉的盛世,實在是沒有嘗試的底氣啊!”

  接下來卓敬和夏原吉又予以反駁。

  雙方經歷了一輪激烈而充分的交流后,并沒有取得什么一致意見,于是皮球回到了裁判手中。

  眼下只聽皇帝的兵部尚書茹瑺和刑部尚書鄭賜還沒有表態,三皇子朱高燧也沒說話。

  至于內閣的三楊和胡廣、金幼孜,則只有記錄會議紀要的權力,沒有說話的權力。

  朱棣想了想,問道:“現在的問題無非就是朝廷以后的經濟要走哪條路,那國師是如何評判王安石這條路的?如果王安石走錯了,錯在哪?”

  “先說方向,王安石變法,經濟部分的方向是對的。”

  姜星火娓娓道來:“動態的理財術之所以與靜態的理財術相區分,歸根結底,便是方向不同,便是說,朝廷的經濟政策,第一要務是發展生產,通過經濟增值來擴大經濟總量。但王安石錯就錯在,他雖然選擇了正確的方向,可走的路還是老路,還是搞‘農田水利法’那一套,想要通過多生產糧食來增加財富水利設施固然重要,固然能幫助糧食穩產、增產,可真的能對經濟總量起到巨大的改變效果嗎?”

  “當然不能。”朱棣搖了搖頭。

  “所以路走錯了。”姜星火沉聲道,“真正能增加經濟總量的,糧食增產是一方面,而另一方面則是手工業品。”

  “何謂經濟?能換來錢的便是,方才黃尚書說貿易不產生經濟,這沒錯,但我大明的手工業品,絲綢、瓷器、漆器、茶葉.哪樣放之四海不是通殺?既然手工業品通過貿易能產生經濟,我們大明生產和銷售出去的手工業品越多,賺到的經濟越多,這難道不是擴大經濟總量的辦法嗎?”

  黃福道:“士農工商,農和工固然創造經濟,但手工業品但換回來的商品,既不能吃也不能喝,即便算作經濟總量,也不過是賬面的數字而已,可到了大災之年,能從府庫里撥出來,發給災民香料、瑪瑙、皮草等物來救災嗎?”

  黃福這不是在為了抬杠而抬杠,而是一個深入骨髓的觀念問題。

  儒家士大夫,本質上就覺得貿易換來的東西沒用。

  然而姜星火直接把路給堵死了。

  “大明開展海外貿易,可以只以糧食為結算物品.黃尚書要知道,大明的海外貿易,必然是順差的。”

  “順差?”

  “所謂貿易順差,就是在一定的單位時間里,譬如一年吧,貿易的雙方互相買賣各種貨物,互相進口與出口,大明的出口金額大過某國的出口金額,或大明的進口金額少于某國的進口金額,其中的差額,對大明來說,就叫作貿易順差,反之,對某國來說,就叫作貿易逆差。”

  朱高燧第一次開口道:“那也就是說,對于貿易雙方的利益來講,其中得到貿易順差的一方就是我們俗稱‘占便宜’的一方,而得到貿易逆差的一方則是‘吃了虧’的一方。”

  姜星火點點頭,說道:“便是這個道理,完全可以這么看,因為貿易的目的是為了賺錢。而貿易順差的一方,就是凈賺進了錢;而貿易逆差的一方,則是凈付出了錢。”

  解釋清楚了概念,至于大明為什么會順差,反倒沒人疑惑了。

  世界第一強國跟你開玩笑的?

  “所以如果具體縮小到一次貿易,順差的部分,完全可以讓對方用糧食來作為支付結算的物品,如此一來,黃尚書覺得手工業品通過海外貿易增加的經濟總量,還是不能吃不能喝的賬面數字嗎?”

  那這樣的話,邏輯就成了:

農業→獲得糧食手工業→貿易順差→獲得糧食  黃福與蹇義面面相覷,姜星火要這么搞,那確實把糧食帶回來了,你甭管是大明生產的稻米還是日本、占城生產的稻米,不都是一樣吃?

  “糧食乃是國家根本,怎可依賴于海外貿易?番邦之國非我族類且不沐王化,若是經常貿易逆差,大災之年不出口給大明糧食又該如何?”

  朱高煦忽然冷不丁冒出一句:“大明掙這么多順差,難道都堆在府庫里嗎?大明的水師是干嘛的?商船能海外貿易抵達的地方,軍艦就無法抵達嗎?”

  黃福:“.”

  蹇義:“.”

  但尚書畢竟是尚書,很快就反應了過來。

  蹇義道:“那若是大災之年,外國也沒有糧食呢?威逼恐嚇或出兵明搶都搶不來怎么辦?而國內的大明子民,如宋朝一般都去從事商業,農夫數量減少,糧食產出減少,到了彼時豈不是又有社稷傾頹之險?”

  這就是為杠而杠了。

  不過既然是政策推演,那么自然要考慮到所有未來有可能出現的情況,杠一點倒也無可厚非。

  這時候不能提儲備糧,因為這東西姜星火在常州府就見到了,太平年歲久了根本不靠譜,朱元璋又不是沒想到過這種事,可常平倉還不是被盜空了?

  而且如果扯了儲備糧,那就會陷入到“若是大災持續多少多少年”又該如何的問題里。

  你說要是連年災害,不搞海貿外貿易,沒人從事工商業,國家一樣頂不住。

  那他就會說,伱怎么知道如果絕大多數人口都從事農業,到時候頂不住?

  這里就涉及到一個問題,在農業時代,沒有大規模普及化肥、除草劑、收割機等產物,單位土地的產出確實跟勞動力投入的數量有關系,越精耕細作,畝產量就越高,你別管浪不浪費人力,你就說是不是這么回事吧?

  這一點是事實,姜星火是無法否認的。

  所以從一開始就要在“儲備糧”這個岔路口繞開,另尋他途。

  “方才說貿易順差用糧食結算,其實是為了短期內保障因為海外貿易而進行的人口轉業不影響大明的糧食總量,但實際上,糧食的問題,大明三百年內是不需要發愁的,而三百年后如何.太祖高皇帝的制度過了三十幾年都未見得合‘時’,諸位又何必擔心呢?”

  姜星火此言一出,猶如一顆石子投入了湖面,奉天殿內頓時引起了軒然大波。

  “不需要發愁糧食?這怎么可能?”

  “廷辯之上,國師不可妄言。”

  “難道國師說的是化肥?可即便是化肥,也無法做到這一點吧。”

  但朱棣,卻似乎想到了什么。

  在鄭和向他匯報時候,曾經說過,姜星火在與他單獨談話時,似乎提到過在遙遠的大陸上,有著神奇的高產農作物。

  那不是處于講課狀態,而是兩人的私下交談,因此具體內容,鄭和含混其詞,朱棣也無從得知。

  但眼下,似乎唯有這過去只鱗片爪提到過的東西,符合這個“能讓大明未來三百年不發愁糧食”的條件。

  “國師此言當真?”

  姜星火點頭道:“自然當真!諸公請聽我細細說來。”

  姜星火侃侃而談,在場之人均聚精會神地傾聽著他的話語。

  隨著姜星火手指向殿兩側放置的書架上那些古舊書籍,只聽他娓娓講道:“我華夏文明誕生數千年,雖歷經十數次王朝更迭,卻仍屹立于這片大地之上,且從未曾被任何蠻夷徹底占據,除了先輩的努力和奮斗以及文治武功之外,還有很重要的一點,那便是百姓勤勞樸素,樂于種田,每一個百姓都是最好的農民,每一個百姓都是值得尊敬的對象。”

  “但是。”姜星火話鋒一轉,“諸公可曾想過,為何華夏的人口總是存在一個無形的上限?明明按理來說,隨著對山川湖澤的探索,耕地面積是越來越大的。”

  “人口數量少的時候,譬如楚漢爭霸、三國、隋末、五代十國,基本都在1400萬人左右;人口數量多的時候,譬如漢元帝、漢靈帝、唐玄宗,人口多達6000萬。”

  這是朱高熾蹙眉道:“可北宋的時候,人口明明超過了一個億。”

  “對啊,南宋不算全國性的政權,就說北宋,為什么獨獨是北宋超過了一個億的人口呢?”姜星火復又問道。

  這個問題,在座的諸公倒是沒想過,但卻難不倒他們,很快就找出了答案。

  “——占城稻!”

  “不錯,就是占城稻。”

  姜星火圖窮匕見:“而海外貿易能帶回來的,并非是只有所謂的香料、皮草、地毯等物,同樣還有產量比占城稻還要高兩個級別的高產農作物!”

  姜星火對朱棣說道:“還請陛下拿出地球儀。”

  跟詔獄里給鄭和看的版本不同,這個大型地球儀是出獄后姜星火專門抽空給朱棣做的,為的就是讓他開開眼界別天天琢磨著揍草原上的蒙古人,這個世界大得很,不是說消滅了蒙古人就算一統天下了。

  “上地球儀。”朱棣揮揮手。

  朱高燧親自去把寶貝請了出來。

  此前已經講過,大臣們是讀史的,“世界是個球體”這件事,在《元史》里記得明明白白,所以此時看到這個被黑布蒙著的圓球,雖然有人驚訝,但倒也沒有誰直接來個地平說。

  可當黑布揭曉的時候,當這個世界的陸地、海洋的真實全貌出現在大臣們的眼前的時候,一種深深的震撼,還是從他們的心頭升起。

  這里要說的是,有鑒于姜星火的種種超凡能力,大臣們雖然是第一次見地球儀,但卻本能地選擇了相信而非質疑或許這也是對姜星火的某種認可吧,固然廟堂理念可能不同,但在殿中的他們對于姜星火的人品和能力、見識還是沒有懷疑的。

  “這……怎么會?!”刑部尚書鄭賜忍不住失聲道。

  “咣當。”

  忠誠伯、兵部尚書茹瑺手中的象笏(hu四聲)掉在了地上。

  其他人紛紛將視線投向茹瑺,而后者則是稍顯呆滯之色,顯然還沒從剛才的震撼中回過神來。

  “難道說,世界竟然真的是球體嗎?竟然是這副模樣?”

  “天圓地圓,倒也沒什么奇怪的,地如雞子嘛,可其他陸地上的這些國家和地貌,卻是稀奇。”

  是的,地貌。

  為了方便理解,姜星火還特意請兵仗局和兵器局的能工巧匠們,用黏土給做了山峰,用細沙固定住,做了沙漠,而海洋用藍色漆刷上,平原用綠色漆刷上,可謂是非常直觀。

  大明處于大陸的東部,這個一眼就判斷出來的,而接下來的簡單識圖判斷,其實也不難,畢竟在場的都是大人物,見多識廣。

  “這些國家,倒是與蒙古西征留下的筆記所記載的,能夠對應的上。”

  很快,亞歐大陸范圍內的國家和地區,基本被大臣們證實和接受了。

  蒙古人西征留下了相當充分的筆記資料,地圖可能畢竟抽象,但某地距離某地多少里,某地又叫什么,地形特征如何,還是有詳實資料的,或許每個大臣掌握的不同,但拼湊在一起,足以互相印證。

  蹇義問道:“國師所說產量比占城稻還要高兩個級別的高產農作物,究竟是什么?又在哪里?”

  “名為土豆、玉米、紅薯。”

  是的,穿越者三件套終于正式地出場了。

  跟其他穿越者相比,姜星火既沒能隨身攜帶現代品種,也沒能從番邦商人手中購買得到,至今都處于PPT階段,可謂是穿越者之恥了。

  但是PPT這東西,只要你有信譽,只要別人信你,那大家自然可以為夢想而窒息。

  土豆、玉米、紅薯三件套對于農業時代人口增長的效果,說其他亂七八糟的都沒用,就說一組數字,在“我大清”完成徹底統一的時候,人口總數已經跌到了四千萬人,而短短一百年后,人口總數是多少?三個億!

  一百年時間,人口總數幾乎是每三十年翻一番,這就是土豆、玉米、紅薯三件套的威力。

  你別管姜星火當時穿越的那一世過的慘不慘,你就是這東西高不高產吧?山里開的梯田,沒多少水、土壤也不夠肥沃,種出來的都比現在永樂時代的平原熟耕地里種植的傳統農作物產量高。

  “這三件農作物所在之地,便是這片大陸。”

  姜星火轉動地球儀,手指向了美洲大陸。

  看著茫茫大洋,大臣們不僅有些驚嘆。

  “竟是如此之遠?”

  “放心,只要朝廷支持,十年內,大明的遠洋船隊,一定能把這三件東西帶回來。”

  這不是吹牛,哥倫布那幾艘破船都能做到的事情,對于大明來說,只要改良出適合遠洋的船只和風帆,并且用姜星火給的定位方法,步步為營,先熟悉大明西亞的傳統海上絲綢之路,然后在非洲和中東建立幾個據點,最后繞過好望角,橫跨大西洋進入南美洲,并不是什么難事。

  至于為什么不選從日本往北再走白令海峽方向進入北美洲,原因也很簡單,跟大明的貿易方向不順路,而且沿途缺乏補給點。

  當姜星火把三件套的強適應性、畝產量,以及能供養的人數告訴大臣們以后,奉天殿內陷入了短暫的窒息。

  國師的能力,沒人懷疑。

  而這沿途的一切,是真是假,似乎都可以印證。

  畢竟自己摸索困難,可詳細地圖都給你了,相當于直接掃開了戰爭迷霧,自動尋路就好了,這有什么難的?

  如果國師在瞎編,是為了騙大家推動變法,那么根本不需要到那片新大陸,只需要沿途任一一次大的出入就可以證偽了,犯不著。

  “所以.”

  為夢想而窒息的黃福,此刻聲音竟然有了一絲微不可查的顫抖,連他自己都沒意識到。

  “海外貿易非但不會影響大明的糧食總量,反而會增加糧食總量和可供養的人口?”

  “不錯。”

  姜星火適時地裝了一把神棍,抬手指了指天上,又把手指放到了唇中。

  見狀,大臣們似乎了然了些什么。

  這是“不能說的秘密”。

  ——天上有人。

  夏原吉感嘆道:“我親自去了趟江南,如今我大明正處于四海升平、國泰民安的繁盛階段,但由于糧食緊缺以致許多百姓連吃飯都成問題,這樣的情況如果真的能一去不復返,那該有多好?”

  “唉。”

  這時候忠誠伯茹瑺也是嘆了口氣,停頓片刻,接著搖頭道:“這些年里,不知有多少百姓為了填飽肚子,為了求一口吃的,而家破人亡.”

  “我等身為國朝重臣,理應將此等悲劇消弭于無形,可惜,事與愿違啊!”

  長長一聲嘆息,繼而沉默良久。

  見到眾官員皆是一臉沉悶時,朱棣忽而開口。

  “好了!咱們大明總得往前看!”

  沉喝一聲,大殿瞬間安靜了下來。

  朱棣掃視眾人緩緩說道:“朕知道各位對今天展示的地球儀有很大的疑惑,朕可以告訴你們,朕也疑惑,但是,這是我大明的最高機密之一,無論如何,你們心里有天大的疑惑,都必須保守秘密!”

  頓了頓,朱棣繼續說道:“無論如何,在海洋貿易中大明對于海外諸國,都是占據絕對優勢的,既然能增加經濟總量,就算新大陸上的高產農作物短時間內弄不到,大明依然可以通過海外貿易順差來獲取糧食,不需要擔心一部分百姓從事商業以后,大明會出現糧食危機,那么為什么不進行海外貿易呢?”

  短時間內,大明有靖難后人口減少的buff,又有化肥的增產buff,人少糧多,其實是是不用擔心的。

  黃福等人討論的,也是經濟政策轉向后的中期問題,而既然有“貿易順差賺糧食”應付中期,又有“土豆、玉米、紅薯三件套”應付長期,那么從長、中、短三個階段來看,因為帝國的實際情況而反對海外貿易的理由,是都不成立的。

  而這時候好就好在,經歷了辯經擂臺賽和孝陵駁斥王景后,已經沒人拿什么“禮”、“祖宗之法”之類的東西來說事了。

  這多好,擺事實講道理,事實和道理都能行,那就能行。

  朱棣沉聲道:“朕意已決,廢除海禁,不僅鄭和等皇家宗室船隊可以進行海外貿易,獲取了貿易特別許可的商人同樣可以,而大明與日本的非武裝自由貿易區,便是第一批試點。”

  這就是給廷辯的一部分辯題定結論了,黃福等人自然無話可說。

  而接下來的話題,就轉移到了國內商貿上。

  姜星火繼續道:“方才說了,朝廷的經濟政策,第一要務是發展生產,通過經濟增值來擴大經濟總量;而第二要務,便是通過對市場的挖掘來獲得經濟收入,也就是充分活躍國內市場。”

  “王安石所謂的‘青苗法’和‘市易法’其實就是這個方向,當然了,王安石的方向雖然對,雖然還是動態的理財術,但在制定和執行政策時候,還是不可避免地走了桑弘羊的老路,也就是通過國家的權力,以行政的手段來干預市場,但事實證明,這是行不通的,是不對的。”

  “青苗法”和“市易法”,本質都是官方插手民間信貸,借此于民間逐利。

  所謂“青苗法”便是將府庫里的錢糧,按低于民間高利貸的利率貸給農人,理論上可以幫助農人度過青黃不接之時,而官府又可以有效利用閑置資源,但實際上.不說事與愿違吧,也可以說是背道而馳了。

  而“市易法”則是商業貸款,也就是官府給商人放貸,或者貸款給官辦的商號,去收購賣不出去的貨物,看起來也挺好是吧?但是這直接導致了割韭菜式的強制借貸,以及官辦商號通過“收購賣不出去的貨物”的權力,低價買走了競爭對手的貨品,最后形成壟斷,賺取了大量的利差。

  “那國師認為該如何充分活躍國內市場呢?”大皇子朱高熾這時候也起了興致,他對這個問題,以前也有過一些思考。

  姜星火思忖片刻,果斷地答道。

  “產權基礎、中央銀行、商業錢莊、公司制。”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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