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此同時。
在距離雨花臺數里之處,城南的某幢建筑物內。
幾名普通百姓打扮的身影,正圍坐在桌旁,仔細商討著什么。
其中一名身材高大的男人,皺眉說道:
“我剛才已經通知了暴公,讓他們那邊另想辦法,飛鷹衛悉數升空都在阻攔我們的熱氣球,但愿他們那邊能夠做到吧。”
另一名男子嘆息一聲,語氣凝重的說道:“那幾只熱氣球恐怕很難突破飛鷹衛的阻攔,一旦飛鷹衛把所有熱氣球都阻攔了下來,暴公那邊還有什么可靠的引火手段能用嘛?咱們這次任務恐怕就沒有那么容易了。”
“不管那些了。”
領頭之人猶豫剎那,最后還是說道:“我們要按原計劃撤離,現在我們誰都顧不了,只能顧自己,畢竟后續太祖忌日上謀劃的事情,還需要我們操縱。”
“嗯,這倒是事實。”
同伴點了點頭:“雖然最近沒什么進展,但總的來說效果還算湊合,至少短期內錦衣衛那些家伙應該沒有什么精力和我們糾纏了,而且,只要能夠保證我們這條線上的人不落在他們手中就足夠了。”
另一名身形瘦小的男子沉聲說道:“可是如果他們真的將全部熱氣球擊毀,導致任務失敗的話,那么我們的損失就大了,畢竟,沒有了暴公的幫助,很多的事情我們恐怕運作起來會很困難。”
“還有毛大芳。”
聽到這話,幾人點了點頭。
“別忘了我們的主要任務是什么,暴公這里我們幫不上什么忙了,撤離吧,黑衣宰相的目光始終在盯著我們。”
時間稍微倒回到決勝局剛開始的時候。
一刻鐘前。
曹端被當面的姚廣孝盯得很不自在。
上臺后,姚廣孝并沒有急著使用守擂人的權力發起詰問,而是平靜地打量著他。
這位傳說中的“黑衣宰相”,三角眼中并無半點慈和,反而像是一頭想要擇人而噬的病虎看著獵物一般。
顯然,曹端已經極大地激起了姚廣孝的興趣。
如果說剛才那位龍虎山大天師,曹端第一個回合還只是防御和試探,現在的心態則完全是打算一開始就全力以赴,以圖擊敗對方。
曹端深吸口氣,讓自己冷靜下來。
這里畢竟是公共場合,不能太過失態,對方這種自覺或是不自覺所釋放的壓力,也是雙方辯經交鋒的一部分。
但很快,曹端就察覺到事情似乎并非想象中的簡單。
姚廣孝雖然一直盯著自己,可目光卻并未聚焦。
他仿佛把自己當成了一個背景,又仿佛是一件毫不重要的道具,僅僅只是為了觀察他,研究他……
這令曹端更加緊張。
終于,姚廣孝開口。
今日的第五場辯經的主題是“古今之辯”,姚廣孝當然不會離題。
“變通者,趣時勢者也。時有傾日,勢有窮期,其勢已窮而將變,變而通之,通而達之,時勢翻覆,何啻反掌之易?”
意思是說,變通就是跟隨時勢,時間有傾盡的時候,形勢也有窮頹的時候,形勢不妙就改變,那么就會通達,有時候只要通達,本來窮頹的時勢翻轉過來就是很簡單的事情了。
他嗓音依舊是那么低沉沙啞,帶給人一股莫名其妙的威懾感。
曹端指節粗大的手,不自覺地在自己的膝蓋上敲擊了起來。
姚廣孝的前半句源出《周易·系辭下》,后半句似乎是自己說的,明面上跟“古今之辯”這個議題似乎沒關系,既沒扯到古也沒扯到今,但其實每個字都在說古今。
原因就在于,什么是古?什么又是今?
說白了,古今是一個時間概念,而“古今之辯”的問題核心卻并不在于古時好還是今時好,而在于要不要改變。
改變,才是“古今之辯”最核心的議題。
姚廣孝第一回合的主動權,就用在了這上面,他認為改變好,那么曹端該如何辯駁?
曹端思考了良久,顯然姚廣孝給了他很大的壓力,雖然不是什么稀奇的問題,但曹端還是要求自己盡量思慮周全再回答,直到沙漏馬上走盡了,方才開口說道。
“吾不復夢見周公矣。”
臺下的眾人,馬上意識到了這第五場決勝局與之前四場的截然不同。
沒有了大段引用、移花接木、人身諷刺、以大明皇帝做擋箭牌等招數,雙方的交鋒極為克制和內斂,盡量都在用最少的,來表達最為深刻的內容。
就仿佛是隱藏在平靜海面下的萬丈冰山一般,稍不注意,就將會撞得粉身碎骨。
那么,曹端這句用來表態的答案,是什么意思呢?
這句話出自《論語》,當然不是意指進入夢鄉的那個“周公”,而是歷史上真正的周公。
換句話說,曹端沒有直接說自己認為古代好,但借用孔子的這個典故,卻明白無誤地表達了自己的態度。
而周公,代表的則是周禮。
孔子認為周禮是以禮治國所必需的,顏回問如何治國,孔子說:“行夏之時,乘殷之輅(馬車),服周之冕,樂則《韶》《舞》”;而到了孟子的時代,孟子則對于禮有了準確的定義,也就是“禮之實,節文斯二者是也”,這里的“節”是通過節制人們的欲望、情感等達到社會和諧,“文”是把人際交往的形式予以文飾、美化,獲得文明的形態,即禮是推進社會關系和人際交往形式的文明化。
“郁郁乎文哉,大哉周禮。”
曹端慎之又慎地發起了他的攻勢,前半句是孔子的原話,后半句則是緊咬住了代表“古”的周禮不放。
當然了,曹端跟解縉一樣,他們咬著周禮不放,不是因為他們真的信那玩意,而是這是一種在儒家里絕對明確無誤的學術正確,孔子把這事翻來覆去的說,用這個肯定是錯不了的。
姚廣孝搖了搖頭,并沒有鋒芒畢露,只是心平氣和地說道:
“周公作禮,固然集百圣之大成也,似可通天下之變而無窮盡。然諸侯既已林立,周王徒擁其天子虛器,死守周禮,可彼時雖自絕于天,有能變通周公之制而行之者,天下不必周,而周公之術蓋未始窮也。”
這里姚廣孝的回答先是肯定了周公,隨后又說在東周時期諸侯并起的時候,周禮并沒有發揮應有的作用,而這個時候周朝雖然不如以前了,但要是有懂得變通的王,能夠變革周禮,那么即便是天下最后依然不屬于周朝,可周公的制度卻能夠(通過變革)無窮盡地傳承下去。
顯然,雙方是要圍繞周禮這個命題,來辯論到底制度該不該隨著時代的進步而變革。
這也正是如今大明的廟堂所面臨的最深刻的命題,也就是到底要將變法推到更深的層面,還是馬上停止?
既然已經回答完畢,姚廣孝開始了他的反攻:
“《周禮》一書,先王之遺志具在,孔夫子蓋嘆其郁郁之文,而知天地之功莫備于此,后有圣人,不能加毫末于此矣……然人道備,則足以周天下之理,而通天下之變。變通之理具在,周公之道蓋至此而與天地同流,而尤其窮哉?”
“天下大勢之所趨,天地鬼神不能易,而易之者人也。自有天地,而人立乎其中矣。人道立而天下不以無法矣,圣人論《易》之法象而歸之變通,論變通而歸之人,未有偏而不舉之處也。”
前一段是反駁曹端的“郁郁乎文哉”,后一段則是陳亮與朱熹王霸之辯時的觀點,被姚廣孝引用了過來。
姚廣孝的反攻,核心主旨就是繼承他開頭的“要根據時勢而變通”,進一步延伸到了“變通的關鍵在于人”。
換言之,就是說要因人而異,而非死板地師法先王。
決勝局雖然沒有唇槍舌劍,但這種重劍無鋒、大巧不工的交手,卻顯得比之前所有對局都來的沉悶而.精彩。
精彩到就連躺在街邊喝湯的高遜志和汪與立,都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目不轉睛地思考著二人辯論的一招一式里,所蘊含的深意。
兩人各執己見,互相辯駁,而從辯論中所體現的智慧,也使兩人在對陣中展現出了從開賽以來最令人驚訝的一幕——他們不僅僅是在闡述自己的看法,而且還在緊密地聯系著廟堂時局,針砭時弊,這是“王霸之辯”和“義利之辨”并未有的,而這種緊跟時事的狀態,顯然也讓辯論憑空多了幾分重量,這里的輸贏,可就真的關乎到眼下所有人的利益了!
而臺下的觀眾們,也不由自主地陷入了深思。
很多人都翻閱過無數遍孔孟等圣人的著作,但是,他們從來沒有像今天一樣,如此專注地聽兩位大儒的辯論。
這就好像你吃飯的時候,偶爾看到隔壁桌的客人,忽然吃了一道跟你不一樣的菜,迫使旁人出于好奇心也想看上一眼,甚至想湊過去插一筷子。
“這說的什么意思?什么周公啊人啊的?”
躲在角落里的朱棣聽得無趣,他本以為會有什么互相罵娘的交鋒,誰知道就這?
朱高熾剛想給父皇解釋,然而卻忽然呆呆地看著窗外,瞠目結舌了起來。
由于他們是處于雙方熱氣球空戰戰場的西北方,也就是詔獄前“T”型街道的豎道的左邊二樓,所以他們可以很清晰地看到東南方的空域所發生的情況。
飛鷹衛的十幾只巨型熱氣球悉數升空,正在攔截三只來路不明熱氣球。
遠處的天邊,一團又一團的“煙花”正在炸起,那是暴昭手下滿載著猛火油的熱氣球凌空爆炸的景象。
此刻的空中硝煙彌漫、火光四射。
雖然距離還比較遠,但依舊能感受到那種震撼性的效果,令人心旌神搖,難以自己!
而此時扮演著“皇帝”坐在二樓窗前的朱高燧,也忍不住喃喃道:“這……這……真漂亮……”
由于窗欞的視線遮擋,在二樓里面的朱棣并沒有看到他倆所能看到的情景,連忙疾走了幾步來到窗邊不遠處,這才看到遠處空戰的場景,一時也不由地怔住了。
人類,在空中作戰。
曾幾何時,這根本就是不可能實現的東西,而如今不過短短幾個月的時間,就已經成為了現實。
這便是科學給軍事技術帶來的變化吧!
朱棣回憶著,腦海中浮現出了昔日的往事,仿佛看到了在詔獄的最后一課,自己跟姜星火討論未來的戰爭模式時的場景,不禁慨嘆萬千。
那時候姜星火說的話,自己還不可置信。
“等等.”
朱棣忽然意識到了一個問題。
誰調動的飛鷹衛?
按理說,飛鷹衛沒有自己的命令,是不能擅自調動的,畢竟這是可以居高臨下監測皇宮的東西。
可眼下東南方空域被擊落的不明熱氣球,顯然不懷好意,那么唯一有可能或者說有能力調動的,就是姜星火。
但姜星火不是去下關碼頭接李景隆去了嗎?
就在這時,派來報信的人終于趕到了,非是旁人,正是曹阿福,還是李景隆機靈知道輕重,百忙之中沒忘派人給永樂帝解釋一下調兵的事情。
畢竟這是在京城里調動兵馬,雖然不是常規意義上的兵馬,但總歸是大明的軍隊,還是皇帝直屬的軍隊,事急從權一邊做事一邊打招呼,跟先斬后奏事后補手續,顯然在皇帝那里的感受是不一樣的。
等聽完了曹阿福的解釋,朱棣的神色好看了許多。
朱高燧這時候也來不及扮演皇帝了,畢竟情報偵查,也涉及到了他那部分的本職工作,所以退到了從外面窗戶看不見的死角,等待著父皇的命令。
朱棣回過神來,一腳就踹到了朱高燧的屁股上,指著兒子破口大罵道:“混賬小子!干什么吃的?暴昭哪是這么好對付的?故意放松我們的警惕看不出來嗎?”
朱高燧愣了一剎那,旋即捂著身體賠笑道:
“父皇息怒!兒臣該死,切莫氣壞了身子,接下來怎么辦?還請父皇訓示。”
“先關閉所有城門,然后讓金吾衛、錦衣衛出動,更換口令,搜索暴昭的藏身地,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朱棣沉聲道,語氣冰冷,極為殺伐果斷。
朱高燧連忙應聲道:“兒臣遵旨。”
他頓了頓又試探性道:“只是,兒臣想知道既然出現如此巨大的失誤,兒臣可否親自帶隊前去搜查?兒臣愿意戴罪立功。”
朱棣本來打算讓他去,反正現在他穿著這身龍袍也起不到迷惑的作用了,但一想到暴昭手下皆是真定大營的百戰精銳,個個剽悍無比,說不得拼命之下就會有什么意外,話到嘴邊又收了回去,瞪了他一眼道:“你能頂個屁用?別廢話,交代完了就老實回來待著!”
“是!”
朱高燧行禮告辭,匆匆便要離開茶樓,轉過身后才長吁一口氣。
幸虧這次沒鬧出大亂子,否則的話,父皇肯定得拿他開刀!
畢竟之前紀綱被停職了,而姚廣孝主要追查建文余孽的方向是那些文人,他才是主要負責搜索暴昭蹤跡的。
“慢著!”
“朕想起一件事。”朱棣說道,“伱去找人往雨花臺方向找,帶著特旨出城,把國師找來,就說朕召他覲見,快去!”
“遵旨!”
朱高燧再度拱手告退,幾名騎卒從后面騎馬轉過街巷后,便匆匆朝雨花臺方向跑了過去。
隨著金吾衛和錦衣衛的大規模出動,南京城內已經風起云涌了。
隨著軍隊的出動,人們也通過市井流言知道了緣由,因為剛才發生了兩件大事——第一件是方向傳來消息,說是皇宮西方的某處地區車隊遭遇突襲,疑似叛亂分子所為;第二件事是有試圖襲擊皇帝陛下的熱氣球在皇帝陛下的英明決斷下,被飛鷹衛攔截擊毀了。
其實不需要確認真偽,因為很快錦衣衛和金吾衛都紛紛調集出動,朝東方和南方重點集中,壓根就沒有隱瞞的打算。
至于叛逆是誰?到底是誰敢謀害永樂帝?雖然這些人的目標顯然就是永樂帝,但究竟誰會如此瘋狂,卻沒幾個人知道。
臺上的辯經被東南方向的空戰短暫地強制打斷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里所發生的,從未見過的新鮮事物所吸引。
以至于.辯經都沒人聽了。
好吧,這或許就是網課永遠打不過網游的根本原因。
過了半晌,等到飛鷹衛的熱氣球浩浩蕩蕩地排成一字長蛇陣繞了個彎返回雨花臺方向時,觀眾們的注意力才重新回到擂臺上。
臺上的姚廣孝倒也沒有什么痛心疾首,反倒是跟著津津有味地一起看了半晌。
之前的辯題來到了“變通的關鍵在于人”,曹端則借此時機重新審視了自己的對策,胸有成竹地說道。
“禮起于何也?”
“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則不能無求,求而無度量分界,則不能不爭。”
“爭則亂,亂則窮,先王惡其亂也,故制禮義以分之,以養人之欲,給人之求。”
“使欲必不窮乎物,物必不屈于欲,兩者相持而長,是禮之所起也。”
曹端依然沒有動搖他的基本論點,還是從周禮出發,既然姚廣孝認為變通的關鍵在于人,那么他也跟著從人這個角度來反駁。
曹端主要引用自《荀子》,這里是荀子關于禮的界定,也就是人生下來就有欲望,而欲望得不到滿足就不能無所求,人一旦有所求就會失去分寸和邊界,產生爭端,爭端就會出亂子,先王不喜歡亂子,所以用禮義來劃分人的階層,滿足人的欲望,使欲望不因為物的數量少而感到壓抑,也使物不至于被無窮的欲望所竭盡,讓欲望不僅僅局限和屈服在物質上,而是有著禮樂的精神追求。
緊接著,曹端拿出了他思考后的觀點。
“人者,力不若牛,走不若馬,而牛馬為人所用,何也?曰:人能群,彼牛馬者不能群也。”
“人何以能群?曰:分,分何以能行?曰:義。”
“故義以分則和,和則一,一則多力多力則強,強則勝牛馬等物。
“故人可得房屋而居也,序四時、裁萬物、兼天下,無它故,得之分義爾。”
這里曹端說的有些赤果,直接撕開了禮義那華麗的外衣,直接將其在人類社會中最本質的起源給講了出來。
人力量不如牛、速度不如馬,但牛馬被人駕馭,就是因為人類能(有秩序地)協同行動,那么人如何協同行動的?就是劃分,怎么劃分?用“義”,正是因為劃分了“義”,所以人類才能建設房屋按四季耕種繼而統治整個天下。
而接下來,曹端話語的直白,更是讓很多衛道士有些心里本能地不舒服了起來。
“故先王案為之制禮義以分之,使有貴賤之等、長幼之差、知愚者能或不能之分,皆使人載其事而各得其宜,然后使谷祿多少厚薄之稱,是夫群居和一之道也。”
也就是說,禮義是區分不同階層人群的準則所在,用來確立處于整個人類社會的不同成員的階層和等級,只有劃分出這些,才能繼續明確每個社會成員的角色和定位,以及他的職責和義務,“明分”的最根本根據就是禮義,只有先王制定的禮義才能夠讓人們各司其職、各盡所能、各得其所、各受其益,從而讓整個人類社會能夠穩定地維持著運行下去。
曹端說的太直白,但這種近乎坦誠的直白,在這場幾乎沒有語言陷阱的決勝局里,卻顯得尤為氣勢逼人。
堂堂正正,看你如何來辯?
姚廣孝的白眉微微一抖,顯然也來了興致,看著流逝的沙漏,他的腦海中迅速地思考起了對策。
這時候耍小心機、小手段是沒用的,當然要同樣以堂堂正正的道理來駁倒對方才算痛快。
沉吟了片刻,姚廣孝說道:
“自夏商周三代以來,上下千年,其變何可勝道散諸天地之間,學者自為紛紛矣。古之帝王獨明于事物之故,發言立政,順民之心,因時之宜,處其常而不惰,通其變而天下安之。及至漢太祖高皇帝,約法省禁,變革秦法亦是知天下厭秦之苛,思有息肩之所,故其君臣相與因陋就簡,存寬大之意,而為漢家之制,民亦以是安之。”
“然歷朝歷代,覆滅者皆是大抵遵祖宗舊制,雖微有因革增損,不足為輕重有無,此般不思變而通之,故維持現狀窮矣。然祖宗舊制,有可以遷延數十年之策,有可以為百五六十年之計,可有可以為復開數百年基業之策乎?漢世祖光武皇帝,豈是因循漢太祖高皇帝之祖制而中興大漢乎?”
姚廣孝的長篇大論,基本觀點就是認為歷史是不斷發展的,所謂的“祖制”都是先王根據不同時代的歷史背景審時度勢后順應民心而制定的,并非是一成不變的,譬如劉邦取天下之后,就變革了秦代的嚴刑峻法與民休息,而歷朝歷代的覆滅大多數都是因為不懂變通或者變通的地方很少聊勝于無,守著祖宗舊制不放以至于時勢愈發窮頹。
但問題是,祖宗舊制有能管幾十年的,最多能管個一百五六十年,還有能幫你幾百年后重新樹立王朝基業的嗎?你問問大魔導師劉秀他能興復漢室,是因為他用了劉邦的制度嗎?
開玩笑,別說劉邦舊制了,就是王莽都恢復三代先王的井田制了,又能擋得住幾發大隕石術?
曹端說的坦誠,姚廣孝的反駁也很懇切,就是舉例子講道理。
而這種沒了勾心斗角的辯經,反而讓曹端壓力山大。
事實就擺在這里,該從什么角度切入,才能在不偏離周禮這個根本論點的同時反駁對方呢?
一滴又一滴的汗水,從他年輕的臉上流淌了下來。
“啪嗒”一聲,打在了臺面上。
這也代表著他的腦力運算燒到了極致,已經快要撐不住了。
但曹端仍然咬緊牙關,在思考著最優解。
終于,曹端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稍稍喘了口氣,看著馬上要流逝到盡頭的沙漏,高聲說道。
“凡禮義者,是生于圣人識人之偽也。”
“禮有三本源,天地者,生命之本源也;先祖者,人類之本源也;君師者,治平之本源也。”
“禮之所在,無天地惡生?無先祖惡出?無君師惡治?三者偏亡焉,無安人。”
“故禮,上事天,下事地,尊先祖而隆君師,是禮之三本源也。”
這就是說,圣人和先王制定禮的依據是人性的偽善,禮有三個本源,分別是天地、先祖、師君,天地是萬事萬物生存或者說存在的本源,先祖是人類這個種族繁衍至今的本源,師君則是天下能夠被治理太平的本源。
“天地以合,日月以明,四時以序,星辰以行,江河以流,萬物以昌,好惡以節,喜怒以當,以為下則順,以為上則明,萬變不亂,貳之則喪也,禮豈不至矣哉!”
——華麗的排比句廢話。
到了最后,曹端鋪開了長長的燕國地圖,終于露出了匕首。
“先有周禮,而后世學者窮禮,得三綱五常,使君臣、父子、兄弟、夫婦,始則終,終則始,與天地同理,與萬世同久。”
“三綱五常,天理也,亦是天禮也。”
此言一出,全場歡呼!
曹端面對巨大壓力時的超水平發揮,簡直讓所有人都為之刮目相看。
要知道,曹端這番話,不僅僅是跟其他人一樣,把三綱五常抬出來作為終極答案去壓人,而是從“禮的起源”,一直推演到了“禮的意義”,乃至最后的“禮的發展”。
換言之,在這里三綱五常不是開始,而是結果。
并且曹端的這句話,其實也有著不漏聲色地“打補丁”的意思,解釋了從周禮到三綱五常,其實也是變通的一種表現,但這種變通,并不是從根源上推倒重來,而是臻于化境的完善。
曹端的邏輯條理極為清晰,而且打完補丁后,更是近乎無懈可擊!
三綱五常當頭壓來,這東西在曹端嘴里,不僅是“天理”,還是“天禮”,你黑衣宰相怎么破?
“妙哉!這豈不是贏定了!”
聽著旁邊士子的議論,高遜志也不由地精神為之一振。
“再加點糖。”
正在旁邊喝綠豆湯的汪與立耳朵背,還是高遜志貼著耳朵告訴他,方才在鼎沸的人聲中明白了過來。
這位金華學派的掌門人細細咀嚼了半天曹端的話,竟是連綠豆湯都忘了喝了。
“這下,孔希路怕是能救出來了,唉,他在里面定是吃了不少苦,恐怕這么熱的天,連一碗綠豆湯都沒得喝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