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宗行見狀先是一愣,旋即背過身去,似是不想以這種姿態和姜星火見面。
秀才也是要臉面的嘛,葉宗行跟著華亭縣的民夫隊伍到此,當然不是為了這每天幾十文的工錢和香噴噴的肥肉,而是怕姜星火一行人不懂水利胡亂指揮,挖開堰塞湖釀成大禍。
葉宗行一身俠肝義膽,自然是要跟過來,看看能不能在水利方面盡到綿薄之力以做補救的。
不過他如今看這兩岸的防波堤,也就是由姜星火統籌協調資源、宋禮畫圖紙、孫主事負責指揮所建立的,既有橫向的遙堤、月堤,又有豎向的格堤的一套完整體系,顯然他是有些杞人憂天了。
加之其人有些社恐,故而被撞破身份后,便當起了鴕鳥。
不過姜星火對葉宗行倒是頗為印象深刻,拉起他說道:“我后來聽黃知府說了你的事情,乃是松江府鼎鼎有名的水利人才,當日種種卻是未曾言明,是我措置的不好。”
見著國師這般大方誠懇地禮賢下士,葉宗行黢黑的臉上卻是有些發紅,連連拱手道:“是在下心急了,事后想來,實在是有些冒失。”
姜星火沒有再糾結之前的事情,反而問道:“那現在的河堤,你覺得可有什么問題?聽說你走遍了太湖流域的數十條大小支流,實地考察的經驗頗為豐富,不妨提提建議。”
葉宗行站在河堤上思索片刻,是真的無聲思索,顯然此人語遲的緊,姜星火也不催促,與宋禮、鄭和等人就這么等他思考。
過了半晌,把水利的大小事情在腦子里過了一遍,葉宗行方才開口說道:“都水清吏司的大人們都是老河工了,工匠也都嫻熟得很,河堤修的很不錯,大的問題肯定沒有,但小的問題,確實有一些。”
“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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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部都水清吏司河防科主事孫坤挑了挑眉,有些不屑。
在孫坤看來,這鄉間秀才便是讀了些書,走了些路,確實懂點水利,可畢竟是沒有任何主持水利工程的經驗的,光靠紙上談兵.....那不成李景隆了?
“阿秋!”
富士山下,粉白色的櫻花開的極美,李景隆狠狠地打了個噴嚏。“大將軍閣下怎么了?”
昔日的“九州王'今川了俊一身武士打扮,挎著武士刀陪同著李景隆賞花。
李景隆深沉地說道:“沒什么,或許是花香有些刺鼻,又或許,是想起了一位故人。”
“喔?”
年富力強的今川了俊挺直了脊背,用熟練地漢話說道:
“大將軍能在此時想起的故人,想來也是明國了不起的人物。”
“確實了不起,此人有經天緯地之才,稱量天下之能!單論智慧,哪怕是我,都要略遜半籌。”
李景隆想起了那位在獄中講課授業的恩師,此番日本之行的際遇,雖說有些陰差陽錯,不過大體上,還是基本符合姜星火做出的判斷的。
李景隆在日本這幾個月,已經基本摸透了這個國家的情況,包括日本國內政治派系與地方藩國之間紛繁復雜的關系,他身邊這位被罷黜的“九州王”就是個雄心勃勃的在野人物......不過若是下次前來,想來便是領軍十萬,跨海征日了。
“莫非是《三國群雄平話》里“臥龍”那般的人物?可會呼風喚雨?”今川了俊聞言,頓時來了興趣。
在他對華夏的了解里,最富有智慧的人物,無疑就是諸葛孔明了。“自然是會的。
李景隆笑了笑,從袖中掏出一張最近看了很多遍的紙,赫然是曹國公府的家人寄給他的信件。其中就提到了,姜星火已經出獄,雖然還沒有正式的典禮被永樂帝拜為國師,但已經通過祈雨破解了景清的血誓,極大地扭轉了輿論的不利,同時,也簡略地提了一句姜星火在理學上的創新,目前在南京,已經有相當多的讀書人,自發地尊奉姜星火為老師,并研究起了這套格物致知的理論,與堅持傳統程朱理學的讀書人發生了日趨激烈的爭吵.....總而言之,隨著思想層面的小勝,變法的支持者,正在迅速地增多。
“這位名為姜星火的國師,不僅有呼風喚雨的能力,還是一位漢學宗師?”
看了信件后,今川了俊頗有些悠然神往地說道:“恨不能當面見見這位國師的絕世風采。”
“有機會的。”
李景隆摟著身旁邁著小步亦步亦趨跟上來的粉色和服藝伎笑道:“下個月我便要回國了,今川君過去南北朝對峙的時候,就常年負責日本對朝鮮、琉球和我大明的外交事務,如今何妨隨我們使團回大明,親眼長長見識?順便,還能覲見一下我大明的大皇帝陛下。”
在日本被稱為“絕世の軍神”的燕王朱棣,今川了俊當然想見見,而且除此之外,他還有更大的野心。
今川了俊頗為心動,屏退了兩側的藝伎和武士后,低聲問道:“那大將軍許諾我的事情?”
李景隆牢牢地握住了對方滿是老繭和刀傷的手,誠懇以對:“大明不會虧待每一位朋友!”
今川了俊釋懷地松了口氣,說道。
“我會與鹿苑院主人稟報,其人老矣,比之過去,對我的警惕倒是小了不少,或許能夠應允。另外,泰子內親王或許也會同去。”
李景隆聞言,眸中閃過一絲精光,他已經聽說了安南的事情,就跟安南皇孫陳天平一樣,如果大明手里握著一個日本天皇寶座的法理繼承人,這可是發動戰爭的最好借口。
“那這位國師大人現在正在做什么?”今川了俊忽然問道。國師大人正在頭疼。
方才與葉宗行的言語交鋒,孫坤很快便敗下陣來,原因很簡單,無非就是四個字,因地制宜。
工部都水清吏司河防科對于如何建設堤壩,如何控制泄洪方向,當然是有經驗的。
但這種經驗,卻大多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那種,是歷代工部官員總結出來的,一套相對通用的辦法。
可正如這世上沒有兩片相同的樹葉一樣,不同的水土條件,也意味著不同地區的水利工程建設必然是有所差異的。
葉宗行的優勢就在于他既懂水利,又深諳江南各條河流,乃至某個具體回彎的水文和土壤條件。
所以,針對江南土質松軟,以及浦底多淤泥暗坑堆積的情況,葉宗行提出了好幾條完善河堤建設的意見,而且相當地中肯。
在場又不是沒有懂水利的人,宋侍郎就在旁邊看著呢,孫坤自然也不敢梗著脖子說人家說的是錯的,便只能記錄了葉宗行的意見。
“但唯有一事,在下思來想去,總覺得有些寢食難安。”
葉宗行沉默片刻,闡述道:“在下始終覺得,用火藥來炸堰塞湖,這是水利史上頭一遭的事情.....炸塌陷的方位和火藥量怎么控制?堰塞湖的結構如此復雜而又脆弱,一有不慎,縱使有兩岸堤壩,可兩岸堤壩高度畢竟有限,若是洪水量太大,直接沖垮了堤壩,那便是不忍言之事了......即便是國師,恐怕也承擔不起這樣的責任吧?”
“放肆!”黃子威忍不住半是佯怒,半是保護地呵斥道。“讓他說。”姜星火制止了黃知府。
葉宗行誠懇道:“一開始聽說了火藥炸湖,在下心里確實激動無比,可這幾日過來,委實是害怕,連夢里都能夢到,闔城百姓被大水沖走.....國師想救被白蓮教叛軍裹挾的百姓不假,可這也是十萬余條人命啊!”
“我知道你的意思。”
姜星火看著這黑瘦的秀才,說道:“你便是覺得,火藥炸堰塞湖的湖堤,始終是不保險的,就連縣城的人,也不見得安全。”
“是!”葉宗行用力地點了點頭。
隨著葉宗行的點頭,就連周圍的工部的官吏和匠人,也都不自覺地看向了這里。——他們也在等一個答案。
不是沒人在心底質疑國師此舉的可行性,只是國師祈雨之后,威望日隆,加上在常州府殺了個人頭滾滾,所以大家也就跟著悶頭干了幾天。
其實也就是用最常見的橫豎網格法,也就是遙堤(長堤壩)、月堤(半月形堤壩)、格堤(豎行短堤壩)來補全從大黃浦到上海浦兩側長堤有所缺漏的地方。
但補得這些缺漏能不能攔住堰塞湖炸開后的洪水,洪水的沖擊力究竟有多大,泄洪的方向能不能控制好,都是未知的事情。
或者說,整個大工程隊,除了國師挺有自信,其他人都是忐忑不安。
畢竟以往挖湖,基本也都是人工來挖,即便是有人用過火藥幫忙,也沒人用過這個規模的火藥量。
這可是半個大明帝國都城的火藥庫存量!
縱使明初的火藥運用和儲量都比不得明末,可光是想想姜星火前世明末的天啟大爆炸,差點把京城夷為平地,便能知曉,這玩意引爆起來究竟有駭人聽聞的威力!
真的沒人用過這個當量的火藥,更別提是用來炸堰塞湖了。
所以,葉宗行的疑問,其實是所有己方“自己人”的疑問。此時,就連孫坤也看向了姜星火。
即便是張安世、徐景昌、朱勇這些不太懂水利的軍校生,此時感受著空氣中凝重的氣氛,也曉得,這是一個極為關鍵的問題,所有人都在等姜校長的答案。
“爆破的方向不會出問題。”
姜星火知道,既然葉宗行問了出來,如果今日不給這些實際負責水利工程實施的人,一個足夠能讓他們信服的答案,那么整個施工隊伍的士氣都會受到嚴重的動搖。
姜星火從袖子里掏出了油布袋,里面是一疊密密麻麻的圖紙。
在姜星火的第六世,他做過很長時間的化工廠工廠主,也給抵抗組織輸送過大量的炸藥等化學品,最后是點燃了工廠庫存的炸藥,與入侵者同歸于盡。
因此,對于怎么玩火藥,怎么搞爆破,姜星火再清楚不過了。
旁邊就是雨棚,姜星火帶著眾人進去,把圖紙攤在了干凈的桌子上,帶了幾分考校的意味,向張安世等人問道。
“我留給柳將軍的書,你們可看了?”“回稟校長,看了!”
姜星火指著圖紙上的函數曲線,問道:“那這個東西,能不能看懂?”張安世、徐景昌和朱勇,一起湊上來看了看。
“咦?”
徐景昌不太確定地說道:“這看起來很像火炮的彈道函數?”
“就是一個東西,比火炮的彈道函數要簡單的多......好久沒講課了,最近實在太忙,等江南治水結束,我回軍校給你們詳細講講,國子監那邊想來也積攢了好多問題。”
隨口提了一句老本行,這當然是日后的事情,眼下一堆亂七八糟的事情等著他處理,思想啟蒙、先進科學理論的推廣,也只能等結束此次江南之行后,再去講了。
眼下最重要的是火藥炸湖的事情。
姜星火復而對著葉宗行、孫坤、黃子威解釋道:“用火藥炸堰塞湖,有兩個要點,第一個,是堰塞湖的具體的地質勘測,這個是宋禮宋大人負責的,他比較有經驗;第二個,便是定向爆破的計算方法,也就是彈道法,這個是我動手算出來的。”
葉宗行的眼眸亮了起來,似乎,一個全新的世界,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而只需要他推開一扇門,即可在水利專業,取得全新的、從未有人獲得過的突破 “什么是定向爆破?什么又是彈道法?”葉宗行疾聲問道,孫坤亦是非常好奇。
姜星火耐心道:“定向爆破便是利用火藥爆炸的作用,把某一地區的土石方拋擲到指定的地區,并大致堆積成所需形狀的一種爆破技術,當然了,單火藥包定然是不夠的,一般需要多火藥包按照等距分布、等量對稱,來進行共同爆破,如此一來,就可以通過各火藥包中心連線形成的一個布藥面。”
說著,姜星火抽出了一張圖紙,上面畫著整個堰塞湖湖堤詳細的高度、寬度、土質硬度、分布曲線,而在曲線上,畫了密密麻麻的等量爆破點,這些點都做了受力分析,用虛線表示出了土方的拋擲方向。
“這火藥爆破的學問,便是國師如此信心充足的依據?”
即便是孫坤這種老河工,此時也不禁一時失聲......這門技術,他干了這么多年水利河防,不說見沒見過,就是連聽都沒聽過!
而且,從國師的圖紙上看,這不是什么不可理解的仙術,相反,是正常人通過努力學習和實踐,可以掌握的一門學問。
孫坤不禁暢想起來,若是火藥爆破的學問能夠在工部普及開來,或許很多原本看起來極難完成的事情,都會變得簡單無比。
而葉宗行亦是看的心馳神往,僅僅幾張畫滿了圖線的紙,就讓他覺得如獲至寶,甚至差點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摸。
黃子威這個松江知府,一直為縣城百姓懸著的心,此時看著這計算縝密的圖紙,也放了回去.....擺爛歸擺爛,不管事歸不管事,黃知府的人品還是沒的說的。
從一開始在華亭縣,得知國師決定用火藥炸湖的消息時,黃子威就覺得不太現實,可如今,他算是明白了,這位國師是真的不打沒準備的仗,國師腹中經世致用的學問,實在是太多了。
跟國師的學問相比,他們這些人,就仿佛是撿到了貝殼還在洋洋得意的稚童一樣,而國師,就是那片大海。
事實上,黃子威同樣佩服的是,即便是面對這種前線缺糧的突發事件,國師僅僅幾天的時間,就能擺平松江府本地士紳,逼他們捐出足夠的糧食,并且確立好了運糧路線,抓緊解決堰塞湖這個難題。
這不由地讓黃子威仔細翻閱了國師過去的公開資料,包括朝廷下發,但他從來不看的《邸報》。
越看,黃知府就越覺得國師的做法,完全符合抓住主要矛盾,抓住矛盾的主要方面等等特征,實在是知行合一到了極點,甚至都有種所行之事無不合“道”的錯覺。
姜星火不清楚這些人的心思,繼續說道。
“而所謂的彈道法,便是通過數術方程,測算出土石拋距和所耗火藥量(即拋出一方介質所用的藥量)的關系,由定向爆破工程需要的拋距來求出所耗火藥量,再根據工程需要的土石方量求出需要爆破的方量,從而大致確定藥包的布置形式,像是堰塞湖爆破,屬于深孔爆破,需要的就是遠拋距,用這種方法再合適不過。”
彈道法涉及到的方程并不復雜,每個火藥包所涉及堤壩區域的最小抵抗線長度,就是火藥包直徑乘以固定的參數進行開根運算。
參數的裝藥密度、鉆孔深度、巖石硬度、炸藥換算系數,基本都是相對固定的至于炸藥換算系數,巖石炸藥是0.9,這個自然是最佳選擇可惜明初這個時代沒有,所以只能用庫存的大量黑火藥湊合一下了。
黑火藥的炸藥換算系數是1.14—1.42,所以在同樣的鉆孔深度和巖石硬度的條件下,裝藥密度和裝藥量都得大一些,但只要前面的參數測算好,原始黑火藥起到的效果是一樣的。
用個不恰當的比喻.....力大磚飛嘛!
葉宗行看著這些神奇的數字,越看越著迷,越看越入癡,忽然,他長身一揖,懇求道。
“還請國師教授在下這門火藥爆破的學問,在下愿為國師牽馬墜蹬、銜草結環以報!”
黃子威看的一愣,葉秀才的執拗,可是華亭縣都有名的,何時見得他這般對人俯首帖耳?
更何況,還是在他最引以為傲的水利方面!
若是換了平時,甭管多大的官,一跟葉宗行爭論起水利方面的事,葉宗行可都敢不給面子!
就在黃子威愣神之際,孫坤卻是不甘落后,干脆利落地跪下道:“請國師為大明計,將此學問授予工部使用!”
葉宗行暗罵一聲此人不要臉,扭捏了幾息,卻是沒下定決心是否也要學一學對方。
然而就在雨棚內氣氛放松起來,眾官吏知曉國師不是在亂來,而是在胸有成竹地治水后,縣城也不會被大水淹沒后,忽然,外面傳來了噪音。
隨著一陣敲鑼打鼓聲響起,周邊村落的百姓,足足有數千人之多,在化著稀奇古怪的鬼神妝容的人引導下,成群結隊地挑著幡子,端著貢品,從兩岸的樹林里走出來,隨后強行沖破了零散守衛的阻攔,走進了河堤下面的爛泥潭里。
“浦神!浦神!”“二神不相見啊!“浦神顯靈啊!”
“浦神保佑!不能挖湖!”
一聲聲凄厲的喊叫在空曠的原野上響徹,無形中給人帶去一股壓抑和絕望的感覺,而伴隨著那些百姓的呼喚與禱告,天邊也恰巧漸漸飄來幾團烏云,遮蔽住了本來稍許有些明亮的天空。
“怎么回事?”
看到眼前的一幕,從雨棚里出來,站在堤壩高處的姜星火眉頭深鎖了起來。
宋禮的臉色亦是陰沉如墨,徑自訓斥道:“這群負責守衛河堤的士卒干什么吃的?這么大規模的村民聚集為什么沒發現?怎么會讓這群人突然沖進河堤?若是此時堰塞湖垮了,豈不是要釀成彌天大禍!”
姜星火抬手止住了宋禮的話頭,問道。“柳升在哪?”
徐景昌剛才便去查看情況,此時匆匆跑了過來,報告道:“校長,柳僉事正在聚兵,路太爛了,騎兵也一時半會兒趕不過來......兩岸河堤延綿十余里,這些人定是事先秘密串聯好了,突然聚眾涌來,守備著實捱了個措手不及。”
姜星火沉默不語,正在迅速思考對策。
而在此時,張安世擰了擰手里的鞭子,小聲問道。
“他們這是在祭祀嗎?可是為什么我聽到的是祈求?”
“你懂個屁!”旁邊年級比他小的朱勇瞪了他一眼,隨即說:“你知道在他們眼里,什么叫做“浦神”嗎?”
張安世撓了撓腦袋,不敢再吭聲。
姜星火看著那些跪倒在爛泥地上,口中念叨祈愿,身體卻不斷朝前方趴下磕頭的百姓,他突然意識到自己犯了個錯誤。
這次突發事件預留出處理的時間太緊,為了迅速處理好水道的難題,給前線運補給,繼而完成解救十余萬百姓的任務。
為了從速從快地解決問題,消解百姓對炸湖這件事的不理解,姜星火派人以風水格局為散布口風,繼而把本次事件的性質,拉到了跟這個時代的狂信徒們一個水平線上。
因為他太急于求成了所以導致忘記了最重要的東西——對于這些普通人來說,什么才是真正的神?
在大明,在十五世紀初,鄉野間的神不需要信徒的忠實信仰,更不會庇護他們,反而是只有強大到令人畏懼、敬畏,甚至可以說無惡不作的神,這種級別的存在才算真正的“神”,否則一切都是虛妄。
而本地人所信仰的“浦神”,嗯,換句通俗的話,也可以理解為湖神,水泡子之神,跟“河伯”是有點類似的存在,正是不折不扣的惡神。
而人們之所以信仰并供奉它,正是因為如果不進行供奉,人們認為“浦神”就會降下災難,致使泛濫的洪水淹沒他們的農田。
而“浦神”與“浦神”之間,是有著不同的轄區的,二神不得相見,否則必有殃災產生。
但無論如何,愚昧的村民卻一定不會有如此強大的組織力.....“這里面,或許就有白蓮教在背后鼓動。”
姜星火心底思忖,慢慢地看向人群里攢動的人頭。
自己的行動只保密了前幾日,到了上海縣后,火藥炸湖的事情,是根本藏不住,也不打算藏的,所以,被本地的白蓮教所知曉,幾乎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而白蓮教最恐懼什么?
自然是前線白蓮教叛軍危如累卵,而眼下國師姜星火卻要馬上打通大黃浦,把大量從華亭縣籌集的糧食通過吳淞江逆流運送到三湖之地去!
“白蓮教,害怕了?”
此時,在河堤之下,爛泥潭當中。
數千名百姓正匍匐在地上,雙膝并攏,將腦袋埋在泥巴里面。
這里聚集了附近所有的村落的村民,這么多人齊聚在一起,便是開始朝著大黃浦祭祀,希望得到浦神的保佑,不要沖了他們的農田和財產。
在爛泥潭的上空,烏云密布,雷電交加。
“堂主,我心里不踏實。”一名鬼臉打扮的人緊張兮兮道:“這國師聽說不好惹啊!萬一·.·····”
“你在懷疑什么?”
另一人瞪了他一眼,冷哼一聲:“你可知道,我們今日所做之事,乃是為了彌勒降世!姜星火那妖道逆天而行,必然會遭受天譴!這是教中長老所說,現在你竟敢質疑?莫非是嫌自己活膩味了?”
“我······我不敢!”那位鬼臉打扮的人呢嚇得連忙埋下頭來,“堂主息怒,我···
···我不是故意的。”
天際之間,狂風呼嘯。轟隆隆······
閃電撕裂了云層,將昏暗的天空照耀得宛如白晝般刺目。尋············..·
豆大的雨滴劈在了水面上,激蕩起一層又一層的漣漪。
柳升的兵馬已經聚齊,雪亮的鋼刀出鞘,士卒們在等待著姜星火的命令。而姜星火,看著眼前數千被鼓動起來的愚昧村民,對著身邊的人說道。“待會一起大聲重復我的話。”
“是!”
王斌點了點頭,把命令傳達了下去。
姜星火深吸了一口氣,冰冷的雨水灌進嘴里,卻絲毫無覺。百姓們只看到堤壩之上,幾道人影屹立。
為首的那人,乃是一位青衫男子,他負手而立,俯視著他們,仿佛在等待著什么。
忽然,天地變色。
黑暗籠罩了整個大地。狂暴的雷鳴不斷炸開。咔嚓······咔嚓··
無盡的閃電交織而出,將半邊蒼穹照映得宛如白晝般璀璨,震撼著每個人的心靈。
雷鳴過后,軍隊此起彼伏的聲浪,忽然響徹整片空間。
而就在同一時間,那些跪拜在地上祈福的百姓,聽到聲音抬起了頭。
“站起來,不許跪!世上本無浦神,爾等若是愚信,今日我姜星火,且弒神給爾等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