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茶!賣茶!高碎茶葉,消食解脹……”
  “陳年的葛布、麻布,全部便宜賣了!走過路過,不要錯過啊!”
  “老爺留步,您看這女娃,模樣多清秀,只要一百大錢,她的身契就是您的啦!”
  叫賣聲不絕,一片喧嘩,車水馬龍。
  一處茶館的二樓。
  方銳與虞云瀾坐在窗邊,看著外邊的一切。
  只有二人,辛雪兒并沒來;并且,此時虞云瀾以法術遮掩過,看上去無比普通。
  “你在找什么?”
  “給你找素材,看世間百態、人心,說好的,今日帶你體悟紅塵嘛!”
  方銳已經選好了目標,指點下方:“那個老翁、婦女,或者小乞丐,從中選一個吧!”
  他口中的老翁,是一個推著板車售賣木柴的老農,在如今秋寒之時,仍穿著麻布單衣,瑟縮著身子等人買柴;
  所指的婦女,是一個洗衣鋪子的洗衣女,高個子、高顴骨,面容帶著三分刻薄,正在埋頭麻利地洗著衣服;
  最后的小乞丐,矮瘦黑小,衣衫襤褸,如一條野狗,蹲在一家飯館外面,等待著后廚倒泔水桶;
  “那個洗衣女。”虞云瀾做出選擇。
  “好。”
  方銳頷首,暗忖:‘我大概知道,那個賣柴老翁可能有賣炭翁的劇情;洗衣女、小乞丐就不大清楚了,不過總歸有得看。’
  從太陽升起到中午,大概兩個時辰匆匆過去。
  賣柴老翁在此處賣不掉柴火,推著板車,去了別處;小乞丐在飯館小二倒泔水時,與兩個乞丐爭搶一番,搶到一根骨頭跑掉了。
  這時,那個婦人捶了捶腿,終于站起身,恰好,一個拿衣服的大娘來了。
  大娘對拿出洗過的衣服,皺著眉頭挑毛病:“這里掉色,還有這里,給我洗皺了……”
  總之,就是想少掏錢。
  那婦人倒也潑辣,掐著腰開口就罵:“你娘個腿的……”
  后面的話,難聽至極。
  一通撒潑后,她得到了約定的五個大錢,得意洋洋如斗勝的公雞,其后又與洗衣鋪子主人講價一番,交了兩個大錢的分成離開。
  虞云瀾微微皺眉。
  “是不是覺得,那婦人是個潑婦?”
  “是。”
  “看下去吧!”
  方銳笑笑,沒多說什么,只是道:“走,咱們跟上。”
  放下一錢銀子的茶水費,悄無聲息間,兩人從茶館中消失不見。
  半路上,婦人花了一個大錢,買了兩個高粱面餅,想了想,又花了一個大錢買了個石薯。
  “這個石薯是里面最大的。”
  她嘴里嘟囔著,臉上露出開心的笑容,仿佛占了什么天大的便宜似的,將石薯捂在懷里,快步回去。
  ——石薯是原州的特產,在熱的時候還好,若是涼了就根根粗糙纖維難以下咽,不過,卻也比磨喉嚨的高粱面餅要好出許多。
  婦人東拐西繞,最終來到一處臟臭破敗的巷子,進了一間簡陋屋子。
  屋內有個五六歲的男孩兒,大概是她的兒子,只是臉色發白,好似先天有什么疾病。
  在兒子面前,婦人仍舊嘴上不饒人,潑辣無比:“沒用的東西,一上午時間,連一根麻繩都沒搓好……還吃我的、住我的,我當初怎么會把你生下來啊?”
  可如此說著,她還是從懷中,拿出那個唯一的石薯,還有一個高粱面餅給對方,自己只有一個高粱面餅。
  “娘,我……”
  男孩兒縮著脖子,想說什么,可臉色忽然變得蒼白。
  吧嗒!
  他手中的石薯、高粱面餅掉落在地。
  “怎么又犯病了?不怕,娘這就帶你去看大夫。”
  婦人臉色急切,連忙跑去將三五處藏得的大錢全部取出,單薄的身子抱著兒子,晃晃悠悠,飛快出門去。
  “這是個好母親。”虞云瀾沉默了下,輕輕道。
  “是啊!”
  方銳嘆息著轉身:“走吧,咱們繼續看。”
  這好比一幕真實影劇,看到這里,兩人的心神都沉浸了進去。
  濟世堂。
  “不夠,還差三個大錢。”一個山羊胡的醫師撫須道。
  “不會的,我數過,這錢明明夠了啊!”婦人臉色大急。
  “嘿,瞧你這說的,這般年歲,啥都在漲,我們這藥堂能不漲價?”
  “這……行行好,先給我兒子治了吧,我給您跪下了。”
  “看在以往的交情上,也可以,不過,事后要補五個大錢,畢竟我們也不是開善堂的……等你拿了錢來,再把你兒子帶走吧!”
  “謝謝!謝謝啊!”
  婦人感激磕頭。
  “之前她……現在又怎么……”虞云瀾清冷的眸子閃過一抹疑惑。
  方銳知道她要表達的意思:為何之前這婦人,會為一兩個大錢的洗衣費撒潑,吵上一架,現在,卻為何甘愿被那山羊胡醫師宰上一刀,并不講價。
  “很簡單。”
  方銳搖頭道:“這婦人,雖然沒讀過書,但也懂得一個樸素的道理,自家兒子,還在人家手上。”
  言下之意,若是讓那醫師心里不舒服了,人家萬一報復到她的兒子身上,怎么辦?
  雖然只是萬一,可婦人也不敢賭啊!
  “是這樣么?”
  虞云瀾清冷的眸子微動,若有所思。
  婦人回家,翻箱倒柜,湊那五個大錢。
  俗話說,破家值萬金,這屋子雖然簡陋,但翻一翻,卻還是能找些錢的。
  東翻西找,在裝針線的簸箕中找到一個大錢,在床頭又找到一個大錢……又足足翻了小半個時辰,才找到了另三個大錢。
  當從一件破衣服中,找到最后一個大錢時。
  “夠了!夠了!”
  婦人如瘋了般大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兒啊,等著我,娘這就去接你回來。”
  屋外。
  方銳、虞云瀾看著婦人從這里、那里,一枚一枚,終于湊齊了五個大錢。
  兩人心中,也仿佛受到感染,感知到了那股喜悅。
  再回濟世堂。
  那男孩兒得到山羊胡醫師施針,又喂了碗藥湯后,此時已經醒來,臉上也有了些血色。
  “娘!”
  “哎,我的兒。”
  婦人交了五個大錢,歡天喜地拉著兒子出門。
  可沒走兩步,就被兩人攔住——
  “確定這娃娃是適格者?”
  “自然。”
  “哈哈,又一個沒背景的適格者,送上門的功勞。”
  其中一人猙笑著,劈手從婦人手中,奪過男孩兒。
  “啊!”
  婦人怔了一下,似是也沒想到光天化日就有人敢當街搶人,可很快就反應過來,撒潑大喊:“大白天抓人,沒王法啦!都快來看看哪!”
  可如此撒潑,她保護自己、賴以生存的武器,這次卻失去了作用。
  “王法?我就是王法!哈哈,不怕告訴你,我們東主是蘇家,這般抓人,魏公都是準允的。”
  ——世家抓人培育靈藥,這是早就與曹孟達成的約定,利益交換。
  聽聞這話,圍攏過來,本準備幫忙的一些人,腳步一頓,臉色皆是帶著些懼色。
  “城中蘇家?這可不敢管喲!”一人搖頭。
  “沒聽說,還牽扯到魏公么?都是大人物的事情哩!”另一人接茬。
  “大娘,先顧好自己,事后再想辦法吧!”有好心人勸道。
  “兒啊!”
  婦人卻是紅了眼睛,發出撕心裂肺的怒吼,如一頭發怒母獅子,沖了上去,向提著自己兒子那人的手咬下。
  “呀!”
  這人下意識松手。
  婦人一下子拉過兒子,扭頭就跑。
  可旋即就被另一人攔住,踹翻在地,‘咣’地一聲抽出了刀。
  “呸!”
  婦人將兒子護在身下,惡狠狠盯著來人,目光好似要擇人而噬。
  她生存下去唯一的念想,就是自己兒子,若兒子沒了,她也不活了。
  今個兒,哪怕要死,也要死在兒子前面。
  “唉!”
  方銳驀然發出一聲嘆息,屈指一點。
  唰唰!
  兩道光點飛出。
  那兩個蘇家之人,頓時渾身抽搐,口吐白沫倒下。
  婦人掃視一圈,并未發現出手之人,卻也顧不得細看,抓住這個機會,拉著自己兒子飛快跑掉了。
  這次,方銳并未再跟去,反而看向身旁:“虞道友?!”
  虞云瀾似有觸動,周身有著玄奧的氣息波動。
  ‘咦,這就悟了?我本以為,至少要三五次吶!不過,這似乎并非是心境頓悟,而是此女功法感悟紅塵的獨有狀態。’
  方銳細細辨認,暗忖道。
  ——心境這種東西,形而上之,玄之又玄,同一件事情,一人看了可能有所得,另一人看了可能半點收獲都無。
  在虞云瀾感悟中,她遮掩容貌的法術失效,周身異象生出,月白色的光暈如水波暈染,銀白光縷在身后、玉臂間繚繞,腦后一輪明月生出,光波粼粼波動,衍化‘海上明月共潮生’之景。
  身上的氣質,愈發清冷、高渺,好似下一刻就會乘風歸去,猶如謫落凡塵的九天玄女,凜然不可褻瀆。
  然而,最引人矚目的,卻是虞云瀾自身,那無暇絕美的容貌,讓這一刻天地六合無顏色。
  “是仙人啊!”
  “仙子!”
  街頭上,不知道多少民眾,高呼著跪倒;不知道多少書生、公子,被驚艷地呆呆說不出話來。
  ‘世人多愚,癡于皮相,若是大黑天降臨,衍化仙境雷音,是否也會被供為玉帝佛祖?’
  方銳看著形形色色的人,目中現出思索之色。
  這一刻,入目所及,無數人在看虞云瀾;虞云瀾卻不知何時睜開的眸子,在看方銳;方銳卻注視著蕓蕓眾生。
  “謝謝。”虞云瀾忽地開口。
  “不必。”
  方銳回過神,問道:“虞道友,可有所得?”
  “有。上清身修行,已走出一步。”
  “甚好,那就不虛此行,咱們先離開這里吧!”
  “好。”
  如此聲音中,兩人身形,在一陣裊裊青煙中消失不見。
  返回。
  又是黃昏,山水寧靜,暮晚的霞光籠罩著這座靜謐的府邸。
  “虞道友在想什么?”方銳過來,笑著問道。
  “白天的事。”
  “對世家大戶,那般以人種藥,虞道友從前不是知道的么?”
  “是。”
  虞云瀾斟酌了語言:“可,從未這么近見過。”
  “也是。”
  方銳了然頷首:“許多事情,從別人口中聽聞,和發生在身邊,親眼目睹,是大不同的。”
  就如,某些人高高在上久了,就會說出類似‘何不食肉糜’之言。
  “你不管嗎?”虞云瀾突然問道。
  方銳怔了一下,才明白她的意思,她是說,曹孟是自己的棋子,自己不應該管一管么?
  “管。”
  他慎重頷首:“很快,曹孟就會有報應的,道友坐觀就是。”
  其后兩日,潁和府城中,在‘神女降世,魏公得天命’之言甚囂塵上之時。
  曹孟麾下,文臣逼宮,發生了一場‘變亂’。
  “還請魏公效法圣天子,垂拱而治。”
  “你、你們……亂臣賊子,爾等欲造反乎?”
  曹孟大怒。
  到了這般層次,自然知曉一些‘加工過的上古隱秘’,虞圣皇垂拱而治,那是人家乃是古神,天道代言人,身懷無邊偉力。
  可他這么做,豈不是自縛手腳么?
  “吾等不敢。請魏公批建內閣,自今日起,魏公之令,須得內閣審批……”
  這是限制君權。
  “姬師,你同意此議?”
  “臣……同意。”
  姬賦所代表的的派系,自然希望曹孟垂拱而治,降低今后朝廷的收割難度。
  “許寧?”
  “臣……同意。”
  許寧垂首的臉上帶著苦笑,某人手握他的身家性命、把柄,讓他不得不同意啊!
  “荀柏?”
  “臣,亦是同意。”
  “你、你們……”
  此刻,曹孟心中只有一念:‘群臣合而謀孤也!’
  他這般念頭,某種程度上說倒也不錯,手下人中,方銳之人占據一大半,姬賦所在半仙世家占據一小半,這就幾乎囊括了整個文臣體系。
  在曹孟‘欣然納諫’后,內閣一日之間火速成立,與城中世家展開割裂,開始對劫掠人口之事,進行轟轟烈烈的打擊。
  ——這本就是方銳的命令,方銳一方自不必說;姬賦一方么,清理世家大戶,本就是大劫之中收割氣運的必要流程,他們自然也在推波助瀾。
  不過,曹孟當晚就搞出了幺蛾子,命心腹帶出‘衣帶詔’,發令調兵,欲用屠刀凈化一番手下。
  可手下大將……拒奉詔。
  次日,姬賦帶著文武百官逼宮:“魏公欲造反乎?”
  “吾與諸君戲之耳!”
  大勢難逆,曹孟趕忙認錯,終于徹底接受了這般模式。
  返回后宮。
  曹孟一通打砸泄憤后,望天無語凝噎:“怎么,怎么突然就變成了這樣呢?蒼天何以如此薄待我曹孟啊!”
  “那你又何以苛待百姓呢?”
  方銳關閉監控曹孟的光影,招招手:“小念兒,過來。”
  “咿唔!”
  小念兒撲閃翅膀,如花仙子飛了過來,貼著方銳的臉頰蹭了蹭。
  可等方銳伸手摸她,她又唰地一下飛走了,撲入虞云瀾懷中。
  ——在吃了幾縷混沌龍珠本源后,小念兒身后就長出了一雙透明的翅膀,也因為這般的投喂,與方銳更親近了許多。
  不過,這小家伙似乎更親近虞云瀾這個造主。
  嗯,那天誕生后,方銳與虞云瀾就成了朋友,平日也會說說話。
  他也漸漸知道了,此女看似清冷,實則并不難相處。
  虞云瀾的底線是洪虞界安危,方銳并無傾覆此界的想法,兩人核心利益并不沖突,甚至可以說某種程度上的契合,本就有成為朋友的前提。
  兩人竊竊私話著。
  暮風徐徐,霞光流轉,這般的一天就這么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