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許元而言,天夜就像一朵綻放于夜晚的黑色薔薇,神秘、美麗、而又危險。
她是一個瘋子,但卻是一個擅長將自己真實的目的掩藏在明面歡愉之下的瘋子。
她確實沒有騙過許元,但她每次的真話都只說一半,只把她想讓他知曉的真實告知,從而達到她的目的,以及追求的歡愉。
幻境中,許元曾以為她是真心想要殺他,但到頭來那不過是她為他精心編織的一場貓鼠游戲,其中放的水已然能激流成海——為了通過他與天衍逃離那片虛假的幻境。
現實里,許元曾以為天夜已然放下了一切責任桎梏,只想當個旁觀的樂子人,但結果就是他被她狠狠的擺了一道。
若非西漠事變中各方角力橫生的變故太多,許元他此刻恐怕已經成了天夜掌心那供她歡愉的玩物。
而此刻,許元這為她提供歡愉的玩物徹底跳脫掌控,甚至開始反過來操縱自己,怎能不讓天夜破防?
從這一點來看,許元覺得自己和天夜某種意義上還是挺像的,因為愉悅不會憑空消失,只會轉移到另一人的身上。
看著天夜破防的樣子,許元竟然感受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病態快感,對方一直癡迷于折磨他的理由似乎被他找到了.
這種快感確實是前所未有的愉悅。
可能是出于報復,可能是被天夜感染,也可能是出于埋藏在心底深處的陰暗,許元想要看到天夜因他而更加破防的樣子,想要看到她這朵妖冶的黑色薔薇在他的掌心痛苦掙扎。
我大概瘋了.
許元壓下心底的亢奮,如是想到。
無論愛恨情仇,人的情緒在大勢滾滾向前的車轍下都顯脆弱。回到許府之后,帝安城內各個區域便立刻傳來了各種不一而足的軍情——女皇未登午門的宣位發酵的速度比預想中的還要更快。
雖然對于絕多數人來說,局勢尚且籠罩在迷霧看不真切,但依舊有人從中看出了皇相意圖再次合作。
有人想要破壞這場皇相的合作。
用先斬后奏的方式,自下而上的裹挾頂層決策。
有相府的人,但更多還是皇族那邊。
在那條將帝安劃分南北的分界線上,短短數個時辰便爆發了數百起“械斗”,試圖讓那一夜戛然而止的戰火重燃。武成侯與宗青生嘗試抓出這些內鬼,但直到傍晚時分二人也只是抓到一些憤怒的底層士官,再往上便無任何線索。
經過七日的發酵,兵變戰火帶來的仇怨在底層兵卒之中已然蔓延,無數朝夕相處的手足同袍在那一夜被對方所殺,于那對壘戒嚴的前線街區,只要些微煽動的火星便很容易被徹底點燃。
清晨時,讓黑鱗軍撤至許家府邸以南的軍令在此刻發揮了舉足輕重的作用,多出的數十里緩沖區讓這些落下的戰火尚未開始燃燒便沒了柴薪,但許元卻知道這只是一個開始,在李清焰將弘農戰役徹底終結之前,皇族那邊會有無數人來破二人之間的這場合作。
談不上什么背叛。
立場不同,看待事物角度自然不同。
從李姓天家延續的角度來看,許家的威脅確實要遠遠勝過宗盟,所以這些人想要替那位被“蒙蔽”的女皇做出決斷的底層邏輯其實無可厚非。
不過這些都只是暫時,等到弘農軍情陸續傳回,等到當朝女帝回到她忠誠的皇庭,雜音自然消散。
來自弘農的第一封軍報是在傍晚時分傳至的帝安,未登午門的女皇前往了天河,御駕親征,鏖戰一日,攻破宗盟防線,于天河以南初步建立灘頭營寨。
“所謂兵貴神速大概也莫過于此,哈哈哈哈哈。”
許家府邸,鳳源琴拿著來自宮中傳出的消息,大笑著走進了內院書房,向內里的外孫通報著喜訊:“長天,那女娃領兵當真有兩把刷子。”
許元負手站在窗欞前,望著室外沒有立刻回話。
鳳源琴緩步走到近前,順著對方目光望去,卻只看到被夕陽染紅的天空,略帶疑惑:
“看什么這么出神?”
“沒什么,外公。”
許元收回視線,笑著搖了搖頭,游弋在天際金色斑點在急劇的增加,但他卻并不知曉何時是那‘天意’匯聚的極限,轉身接過信箋,笑道:
“黎明興兵,傍晚告破的確很快,有了這消息,皇黨內部應當會消停一些了。”
祖孫二人分別落座,
在許元瀏覽密函時,鳳源琴自顧自的為這外孫煮起了香茶,他這把老骨頭除了這身修為以外,便只剩這當年被稱作茶圣的手藝,伴著山泉沖泡的水聲,他低聲提醒:
“長天,快歸快,但你最好不要高興得太早。”
“哦?”許元挑眉。
鳳源琴略微斟酌用詞:
“你也知道,周先林死后,為了維穩老夫暫且接過了文殊院長一職,今日去調閱文天河防線相關文獻才發現渡河的成功其實是一種必然。
“因為你父親與先帝在興建天河防線之初,便修筑了大量用于反攻、橫渡天河的陣紋與器械,宗盟那邊占據天河以南不過月余,根本沒有時間修筑起對應的工事,猝不及防之下是根本守不住的。”
說到這,
鳳源琴斟茶的動作略微一頓:
“換而言之,李清焰渡過天河后,弘農戰役才算正式開始。”
許元挑眉抬眸:
“外公還懂兵法?”
鳳源琴得意的咧了咧嘴:
“過往大炎哪個大世家的家主沒上過戰場?”
許元想想也是。
大炎一向武德充沛,自立國戰爭便從未停歇過,無論對外擴張,還是對內平叛幾乎可以說是三年一小打,五年一大征。
當然,這并不是一件好事。
打仗就是打錢。
因為這份武德,朝堂財政逐漸陷入惡性循環,而為了彌補這份虧空,每一代的炎皇都不得已做下各種承諾,去換取宗盟仙門的支持,以至于對方不斷坐大至先帝登基。
收攏心神,許元問道:
“所以外公覺得此戰勝算幾何?”
“十成十。”
鳳源琴不假思索,說道:“勝是必然的,但斬獲的戰果能有多大,便得看當今那位女皇的如何用兵了。”
對視數息,許元微微一笑:
“此地就只有你我祖孫二人,外公不妨直言。”
鳳源琴神色有些不自然,將第一杯斟好的香茗推到許元面前,低聲道:
“.長天,以我之見戰果是不會太大,每一次用兵調度都是雙方統帥之間的博弈,在這個節骨上禁軍突然出兵渡河,宗盟將帥只要不傻便能夠推測出皇相準備合作,而相府要開出何等的確定性價碼,才能讓李清焰令禁軍渡河?
“天河之所以被譽為天塹,便是一旦浮橋冰棧被毀,橫渡的兵馬完全沒地方騰挪,這可以說是背水一戰,但更大可能直接成為甕中之鱉的場所。”
縷縷縹緲茶香也逐漸散溢于書房每個角落,許元拿起茶杯輕泯一口:
“外公覺得宗盟能想到秘境藏兵?”
“這個倒不盡然,但他們必然會立刻后撤。”
許元吹了吹瓷杯泛綠的香茗,熱煙晃蕩:
“呼我倒是覺得他們不會撤。”
“為什么?”
“外公你方才不是說了么,宗盟亦有能人。”
“.”鳳源琴不解。
許元方才瓷杯,輕笑了一聲道:
“外公你可能有所不知,李清焰是個很特別的女子,也是一個很特別的將帥,比起坐鎮大營統攬一切,她更喜歡率軍陷陣。”
“忽然說這個作甚?”鳳源琴遲疑。
許元將杯中香茗一口飲盡,香氣在味蕾回蕩: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
“那家伙的龍纛旌旗是第一個橫渡天河的。”
鳳源琴怔了少許,隨后聲音揚起,甚至帶上了一絲驚意:
“胡鬧!完全在胡鬧!!”
“御駕親征就夠離譜,那女娃作為當朝帝君居然要以身為餌?!萬一她死在了弘農,死在亂兵之中,長天你布置的一切,皇相的合作,乃至于她皇族本身可就都全完了!!”
許元顯得不急不緩,道:
“外公你說得對,但她是李清焰。”
鳳源琴眼角跳了跳,但卻知曉這孩子已然拿定主意,只得輕嘆一聲,笑著支開了話題:
“長天,我剛才看到進這書院之前,在內院里看到了兩個女娃,其中一個好像是你當初帶來見我那個,另外一個也挺俊,她是.”
“來殺我的。”
鳳源琴張了張嘴,忽然覺得自己可能是太老了,老到已經完全跟不上年輕人的思維,蒼老的聲音都有些磕巴:
“不是,她要要殺你,你怎么還帶回家啊?”
事到如今,許元也沒了隱瞞的意思:
“她很強,是和我父親一個層級的強者,且興許隨時能突破圣人之上。”
鳳源琴知曉這是這孩子為了打消他的殺心而故意說出的話語,略微思忖,道:
“她便是你那么著急殺李昭淵的原因?”
“算是。”
“算是?”
“因為她背后還有一個強者。”
“.”鳳源琴。
這位曾經鳳家暴君感到了心累,但看著那面色依舊平靜的外孫更多的卻還是心疼,才到加冠不過數載便背負起如此重擔,讓他隱隱有些窒息。
“.看來你也是在以身為餌,外公有什么能幫你的么?”
“暫時沒有。”
“好吧..外公先下去了。”
鳳源琴有些疲倦的起身,似是想起什么,又低聲道:“對了,那個叫許歆瑤的養女似乎沒離京。”
“啊?”
許元平靜的神色第一次有了波瀾。
鳳源琴倒是不以為意,他所在乎的只有直系血親,所謂養女不過是下人的一種,隨口道:“她藏在格物院那邊的地下研究室里不知在鼓搗些什么。”
那個白癡。
許元揉了揉眉心,有些疲憊。
看樣子應當是前段時間他的所作所為引起這小四的注意了,所以想要拼命的將那名為“魂石”跨時代造物搞出來。
當許元帶著鳳源琴一同趕到格物院下方將這丫頭從實驗室內強行拎出來時,許歆瑤還滿臉的怨氣,魔怔的想要向他推銷她那摻雜了‘化龍晶’的半成品。
“哥,雖然現在只有一成的把握成功,但如果成功,肯定能直接終結這場戰爭。”
“而且三哥雖然你不告訴我,但父親那么強都去世了,那等強者三哥你自己怎么面對?”
“這‘魂石’肯定會派上用場的。”
“別拉我,再給我點時間。”
“三哥你再逼我離開,我就..我就直接引爆了啊,你別過來,我..我是認真的.”
“哥哥..歆瑤求你了。”
“砰!”
許歆瑤被打暈了。
將這小四,連帶著將實驗室里器械材料一同打包,并拜托鳳源琴將其送出城后,許元便有些心累的回到了許府。
考慮到歆瑤的性情,許元對她封鎖了戰爭開始的消息,但這世上沒有不透風墻,無論是父親逝去,還是其余的一些蛛絲馬跡,都讓這個聰明的少女推測出了外邊發生了什么。
然后,
許歆瑤很自然的陷入了魔怔。
與《滄源》中的直接背叛不同,這一次她將所有希望寄于‘魂石’武器化,來達到以器止戈的目的。但可惜現實不是童話,技術無法一蹴而就,客觀的規律不會因為你著急而改變,研究進展更不會因你的著急而變快。
‘魂石’終究是未在戰爭到來前造出,也未在天意降臨前造出,甚至能否在戰爭結束前現世都是一個未知數。
當處理完所有公務走出書房,漫天繁星已高掛黑夜,許元剛一推開自己的院門便見到一名沐浴在星光下的少女。
是天夜,她目不轉睛的盯著天空。
許元一邊走近,一邊順著對方的目光望去,看到了天際那已然將要凝實的金色斑點,但他還是問道:
“在看什么?”
自清晨破了大防之后,天夜便陷入了自閉,問她什么都直接裝死,也因此許元以為對方不會回答,但出乎預料的,天夜此刻已然恢復了常態,回眸笑吟吟的回道:
“在等你。”
“我問的是你在看什么。”
“唔那就是看祂現身的進展。”
聽她那輕佻的聲線,許元壓下心底的病態情緒,輕笑道:
“哦?到哪種程度了?”
天夜聳了聳肩,彎眸笑道:
“本來還有一段時間,但誰讓你早拒絕我,所以我把祂降臨的時間提前了。”
夜風拂過院內那因過去附庸風雅而建的水榭亭臺,于池面掀起陣陣漣漪,許元一時無言。
天夜應當沒開玩笑,他卻未做好準備。
他不知道‘天意’的降臨方式是以當初毀滅皇陵那般攻擊,還是類似奪舍繼魂的受肉,亦或者直接凝聚新身。
直到現在為止,許元對‘天意’都知之甚少,就更別提這位前人降臨后具體的實力能達到何等程度。
“怎么,絕望了?”
天夜淺笑著問,她唇角的笑意讓他胸膛中那股剛覺醒的病態洶涌:
“比起因他拒絕而提前降臨,我更傾向于是你等不起了。”
“.”天夜。
許元神色靜默,聲音平緩:
“皇相的準備合作破壞了你的預期,一旦李清焰搬師回朝,面對百萬軍陣,天意再強也得死。”
在短暫的沉默后,天夜莞爾一笑:
“人家倒是不否認有這方面的原因,但李清焰搬師總需要時間,我提前這個日期更多還是你把人家的心傷了”
許元不置可否的輕哼一聲,走到亭臺內坐下,看著星空:
“所以接下來會發什么?”
天夜跟著坐到了他的身旁,看著他彎眸:
“你是想聽原本的,還是現在的?”
“都可以說說。”
“喔你還真是貪心,不過也無所謂了。”
天夜調侃一聲,將腦袋靠在了他肩頭,淺聲細語:
“原本我準備讓祂先降臨在天衍的身上,那家伙修為太弱,無法承載祂的力量,和你交手的一瞬間便會燃盡所有,也就是直接死在你的面前,然后再由我與你迎接最終的落幕。”
許元心底抽痛一瞬,側過眼眸:
“現在呢?”
“我準備跳過天衍。”
“跳過?”
“嗯哼。”
天夜輕吟一聲,笑瞇瞇說道:“之所以等那么久便是為了讓天衍能暫時承載祂的力量,而今日我一整天都不說話便是在回撤這些力量。”
說到這,
少女像是一只狐貍蹭了蹭他肩頭,湊到他的耳旁輕語:
“許元,以我的修為.祂其實隨時都可以降臨哦.”
許元瞳孔猛地一縮。
而天夜緊接著的話語也應證了他的猜想。
她說:
“.比如現在。”
萬籟在此刻俱寂。
變故總是突兀降臨。
盤旋在天際的點點星光驟然綻放出堪比旭日的光輝,猶如星河般朝著二人所在的亭臺下墜涌來!
在這電光火石之間,
生死道域與宙術道域同時展開。
許元的軍陣功法開始運轉,
但時間也在此刻陷入了某種詭異的靜止。
第一瞬,
天夜笑吟吟的站起了身,背對著那下墜的金色星河,笑靨的陰影遮蔽了他的面容。
第二瞬,
軍陣功法被響應,許元炁機瞬間被拔高到一個恐怖的程度,他開始能夠強行在這宙術道域之中活動,一柄長劍出現在他手中。
第三瞬,
許元裹挾著死亡道蘊的一劍刺向了天夜的眉心,只要刺中,對方必死,但那下墜的金色星河卻已抵臨了少女的身后.
來不及了 這個瘋女人!!!!!!!
清晨時她的話并沒有騙他。
如果那時殺了她,不會有任何后果。
雖然天衍與天夜會死,但‘天意’將會被得到解決。
可如今這一切都晚了。
怎么辦?
城內僅有十萬的黑鱗軍陣能夠抵御天意么?
天門山的戰場已然說明這大概率行不通。
那就只有求援。
可問題是,現在的皇黨會幫忙么?
武成侯應當會幫,但如今城內大多都是禁軍,并非武成侯的嫡系北封軍。禁軍統帥王時禮是一個不折不扣的保皇黨,在李清焰未能平定弘農之前,對方大概率不會向威脅到天家延續的許家施以援手,多半會隔岸觀火,等到他被殺死再起兵陣伐天。
那么要撤么?
就像當初預案的那般。
直接撤走,將‘天意’交給皇族來應對,皇族不可能任由‘天意’這個禍害存世。
絕對不行。
如果撤走,皇相的合作的希望將會徹底覆滅。
萬千思緒在腦海一瞬閃過,
許元喉頭上下滾動,
隨著劍刃的逐步接近,隨著金色星河快速下墜,他在她那雙瑰麗的湛金之瞳中看到了一種所未有的病態愉悅。
但也就在這時,
隨著那金色星河的不斷靠近,許元在自己的識海深處察覺到了一抹異樣。
這是衍天神魂?
‘天意’的降臨似乎是以衍天神魂為媒介,
而很巧的是,
他這個永夜劫難好像也有這東西。
心底掀起一陣波瀾,沒有任何思索的時間,許元解除了軍陣功法,身形瞬間消失原地。
踏虛斬。
待他再度出現已然來到了天夜的身后。
在龐雜的金色星河映照下,
他俯瞰著那回眸往來的她,淡聲低語:
“天夜,你這一生我許元要了,未來如何還輪不到你自己做決定。”
語罷,
金色星河直接了當的繞過了他。
“.”許元。
天夜美眸翻著白眼,無奈嘆道:
“傻子,臨終前你還要逗我一次么?我怎么可能想不到你的衍天神”
只是她的話音未落,
一股令許元熟悉的道蘊波動驟然再那金色星河間綻放。
那是大炎宰相臨終的手筆。
一個黑色漩渦。
它強行扭轉了‘天意’的下落軌跡,將其倒向了自己的孩子,并將某個埋頭修煉的墨衣俘虜扔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