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惑?
當然。
許元曾不止一次向她問起過這個問題,但她的答案卻總是如出一轍——他是在水池中的一滴墨,污染了可視的未來。
這個答案對監天閣來說也許夠了,但對許元卻遠遠不夠,他想知道為什么自己能成為這一滴墨?
在此之前,許元一直都以為是因為他有著來自異世的靈魂。類似前朝的法管不了現世的人,衍天決自然無法推衍他這異世的魂,可在生死道域領悟之后,他才恍然發現就魂痕層面上來說,前世今生的靈魂是沒有任何區別。
監天閣將他判定為劫難應當另有他因,而這個原因現在的監天閣也只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許元沉默著思索,然后緩聲問道:
“以前的你應該不會騙我,或者說騙不過我,如今再提此事...應當是天夜那邊告知了一些監天閣斷代之前的密辛?”
斬盡殺絕是對一個勢力最高的敬意,被監天閣統治了無數載的修行界聯合覆滅它時自然會毀去它的一切。
天衍沒有否認,道:
“萬年前那些宗門覆滅監天閣時,讓我宗絕多數機要密卷失傳,其中便包括著衍天決推衍未來的本質,以及對永夜劫難的定義。”
“推衍未來的本質?”
“與祂溝通。”
不對,是祂。
“天上那東西?”許元的反應很快。
“嗯。”
“可祂推衍未來的本質呢?”
許元下意識出聲,不過在話語出口便意識到這等涉及功法內幕的事情對方沒道理告訴他,但出乎預料的,天衍并沒有隱瞞,輕聲問道:
“你還記得魅神幻境么?”
“當然記得。”
“那個幻境是語初為了彌補遺憾而創造出虛假,但若放在兩萬年前,這便是一場對未來的推衍之夢。”
“........”
許元眼神遲疑,但心底卻是有了一個大概:“你是想說祂推衍未來的方式與魅神幻境類似?”
“雖然有著很大不同,但你也可以這般理解。”
“可這與我是永夜劫難又有何關聯?”
“........”
居中的落雪紗幕隨夜風飄蕩。
破舍一時無聲。
少女一雙金瞳直視著青年的眼睛,平靜細緩:
“你會在未來殺死祂。”
“.......”
許元瞳孔略微一縮:“...什么?”
天衍瞥了一眼瓊華秘境入口的方向:
“就如同我們在魅神幻境中若是身死會真正死亡一般,祂對未來的推衍亦是以自身為媒介,祂若在推衍中被殺死,那便會真正意義的消散。”
許元發現不妥:
“可問題是祂現在還沒死。”
天衍顯得很耐心:
“與魅神幻境中的我們不同,祂是推衍的掌控者,自然可以在自己被殺死前強行終止。”
“強行中止會有代價?”
“嗯,這會損耗在祂無數歲月中積攢的力量。”
“怪不得未來會不可視。”
聽到這個答案,許元出乎預料的平靜。
從那父親口中得知存在天意的那一刻,他便隱隱的猜到了監天閣與其的聯系,但這劫難定義的真相卻還是讓他感到了一抹難以言喻的失望。
守護人族直到時間盡頭。
他沒想到藏在這個崇高理想之下的卻依舊是那讓自身統治千秋萬代的私欲。
這本無可厚非,古往今來無數人都是如此,但套在監天閣這個矗立無數年的霸主身上卻依舊讓人難免遺憾。
壓下這綿延的思緒,許元抬眸看向了對面的少女,忽地問道:
“為什么要告知我此事?”
“原因我剛才已經告知于你。”
“我是說你自己。”
“........”天衍。
見對方沉默,許元起身緩步越過將屋舍一分為二的雪幕,走向少女:
“將此事告知于我并不符合監天閣的立場。”
“這是天夜的意思。”
“神無之態是舍去情感,不是舍去腦子。”
許元走到了少女近前,道:“你曾說過監天圣女與監天閣主同為上天在世間的代行者,并無上下級區分,閣主無權命令圣女,尤其是在圣女進入神無之態后。
“在判斷出此舉有損監天閣利益之時,你必然會選擇拒絕,哪怕這是當代閣主的命令。”
天衍無暇金瞳細不可見的微顫了一瞬,淡聲反問:
“你又想說,我的神無之態被解除了?”
“難道不是?”許元反問。
“你的自我意識過剩的樣子像是開屏的孔雀,令人作嘔。”
“你是知道的,這點攻擊性對我可不夠。”
“.......”天衍。
落雪無聲,
對視無言,
少女在那一瞬破綻之后便再無任何異樣,但他想要的答案其實在她說出這些密辛的那一刻便已然確定。
雖不清楚天衍的神物之態究竟為何解除,但若將這層紙捅破,對于已然敵對的他與她而言只會是一種負擔。
這點她懂。
他自然也懂。
許元終是后退了半步,沒再逼迫,但嘴上仍然下意識問道:
“你既然知曉這些...還是要選擇與我敵對?”
天衍眸底的復雜一閃而過,聲線清冷反問:
“我為監天閣圣女,有任何的理由與動機要與你站隊一方么?”
“你誤會了。”
許元抬眸透過舍頂破洞看向漆黑天穹:
“我只是覺得這么一個已然腐朽的理想不值得令你,令天夜那樣的人前赴后繼,你們依舊選擇站隊天意,是不是因為衍天決對你們種下了某些桎梏?”
天衍盯著許元,語氣逐漸冷了下來:
“許元,請你不要在自我意識過剩了,我與天夜會選擇監天閣都是出自本心,出自對祂理念的認同,監天閣創立的理想從未腐朽過,祂的存在也從未變質。”
見到對方的堅決,許元發覺眼前的少女也變了很多,至少變得不再幼稚,唏噓的嘆息一聲,悠悠問道:
“那為何它不允許另一個至強者的出現?為何一定要鏟除能威脅到他的存在,對于人族而言,一個至強者的誕生難道不是好事?”
天衍聞言沒有立刻回答,走入了屋舍中央的紗幕,青絲染雪,緩緩浮空:
“這也是我來找你的原因之一,若你想知道答案,便隨我去親眼看看吧。”
許元看著她,沒動。
雙方現在是敵人,而且是不死不休的敵人,他不可能因為對方一句話而盲目隨行。
所以他只是笑著調侃:
“你專程找我便是為了說這笑話?”
天衍卻是沒有因為他的質疑而停下,淡然回道:
“你曾經說過,這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善意,風險與機遇總是并存,不冒風險,監天閣憑什么告知你此事?
“而且,
“你就不好奇在你周游天下這一月里,你父親他去了哪么?”
俯瞰的金瞳在風雪中閃爍,然后從他身上沒有任何留念的移開,隨后少女也沒等許元回話,嬌小身形直接化作一道流光朝著西南疾馳而去。
許元站在原地望著天空躊躇半晌,最終還是破空而起朝著西南追去。
很快,他便追上了前方故意等候的她。
兩道遁光如流星般劃破黑夜,曾幾何時,他與她曾無數次像這般披星戴月的并肩前行。
但這一次,
許元眼底卻沒有任何恍惚追憶,一直警惕的以靈視監察著去路。
他雖然不認為恢復情感的天衍會用這種低劣的方式來誘殺他,但萬一呢?
懷疑的種子一旦在心中種下,便無法阻止其生長了。
沒有任何言語,自觀音山脈一路向西。
很快,許元便認出了這條去路通往之地。
不過隨著二人的不斷深入那十萬大山,許元化作的遁光卻逐漸的開始慢了下來,他發現前方的源炁變得紊亂,靈視能夠感知的范圍在極速的下降。
萬興山脈中有炁流海現世,而且其混亂程度遠超過許元此前見過的任何一次!
不過半個時辰的路程,靈視所能監察的范圍便從數十里下降到了數里范圍!
他看著身側的少女,問:
“前面發生了什么?”
天衍的回答很是干脆:
“你心中不是已經有答案了么?”
“我父親和溫忻韞?”
“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
時間在這份靜默中點滴流逝,二人逐漸深入了炁流海的中心。
最終,
他們在黎明時分抵達了此行的目的地。
那是許元與這方世界的初識之地。
萬興山脈。
于虛空之上故地重游,許元卻沒有任何唏噓,因為當他看到地平線上事物的一瞬,漆黑眼瞳便不受控制的開始微微顫抖。
天際的落雪不知在什么時候停了下來,只有偶爾的山風卷起陣陣雪霧,遙遙望去,在那負雪林海的盡頭是一座龐大的山峰,它如同一座史前巨獸匍匐在黎明前最后的黑暗中,黑影遮天蔽日。
許元的眼瞳掠過血芒,試圖從那名為天門山的巨峰之上找到記憶中的影子,但卻終是失敗。
那是他踏上修行之路的地方。
被稱作為天門山的大炎第一峰。
但此刻那被稱作天門的圓形豁口卻已然消失!
因為,
這座巨峰塌了。
天門山的上半峰詭異的不翼而飛。
不對,應當說還在。
只不過那些山石都化作了一顆顆懸浮在天際的巨石,每一顆都如島嶼般巨大,即便戰斗已然結束,它們依舊被殘留的偉力倒懸在天際。
當黎明第一縷旭日自許元身后刺破黑暗,他方才隔著那濃郁到極致炁流海徹底看清了前方的一切。
晨曦為這片天地渡上暖黃的金邊,坍塌的天門山腳,茫然林海被夷為平地,無數斷裂百丈巨木被偉力摧枯拉朽的折斷堆積,一道道觸目驚心的溝壑如同大地的傷痕,巨大如深淵般的坑洞如山林的膿瘡遍布。
雪霧縹緲之間,
斷山周遭浮嶼天島若隱若現.........
這一場個人偉力的決斗,一場幾乎將地形完全毀滅的戰斗!
沒有任何言語,
許元靜靜的看著地平線上那已然傾塌的天門山。
他有很多問題想問,
但看著這駭然的偉力造成的毀滅,卻一時不知從何開口。
黎明逐漸東升,映照著那片圣人之上的戰場,站在他身側的少女緩緩飄到了他的眼前,耀目金瞳迎著陽光,看著他的眼睛,問:
“圣人之上擁有的偉力尚且如此,比圣人之上更高的境界又當如何?
“許元,
“你說...當個人偉力超出所有人制衡的上限時,這個世界會變得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