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較于其他相府高層的棱角分明,龍婆婆其實一直保持著那從少女時期便延留下的溫和。
  相對于相府內那涇渭分明的保守派與激進派,她一直都在隨波逐流。
  這與能力無關,取決于性格。
  這點,得怪婁姬。
  在龍心靈性格成型的少女時期,婁姬的陪伴讓她從跳脫變得沉穩,只是她默默幫她處理身邊一切的危險與瑣事的行為讓龍心靈變得沒有主見。
  她是個老好人,好的在一眾相府高層里像是一個靠著婁姬上位的關系戶。
  而問題恰恰就出在這里。
  若是龍婆婆真的是靠著婁姬上位的關系戶,哪怕是看在婁姬的情分,許殷鶴都會留她一命。但現實則是龍婆婆成為相府高層是因為她血脈的高貴。
  時至今日,偌大相國府之中若是想要細分其實可以分為五個黨派。
  這數十年提拔起來的新貴集團、最初的靖江許家、京城鳳家、以各種手段收服的地方世家,還有便是帝京龍家。
  前三者不必多提,都被許殷鶴牢牢的控制在自己手中,而收服的地方世家則因為分散于大炎各地,加之帝安相府的刻意分化,這些世家即便有心在相府內形成一個利益集合體,也很難合攏擰成一股勢力,唯一例外便是帝安龍家。
  相府曾經經歷過兩段快速擴張的時期,而這兩段時期都是建立在兩個千年世家的尸體上。
  鳳家太子與皇長女帶頭造反奪了自己老爹權,這股力量是握在許元老媽手上,但許元老媽過世之后,由于鳳九軒這個甩手掌柜,這股勢力很自然的便交予了許殷鶴。
  而帝安龍家與相府之間的關系其實很復雜,合作的意味要遠遠大于吞并,當年龍家圣人坐化的時間點很不巧的卡在了皇權更迭那段最為動蕩的時期。
  這原本對于龍家來說原本并不算什么,作為大炎境內為數不多的千年世家,他們經歷過太多太多類似的情況,家族的底蘊也足夠他們在這場動亂中作壁上觀,但當時的家主卻因為私交和對方許諾,下場支持了前朝太子。
  就是和李筠慶很像的那位圣上長兄。
  而結果顯而易見,在那場政治浩劫中,在龍家圣人逝去不久之后,龍家家主也陪著李耀玄的那位太子長兄一同逝去了。
  兩位主心骨的逝去,以及一連數次的戰略決策出錯讓龍家的處境變得岌岌可危,而家主過世后內部那五房子嗣的內斗,直接讓原本強盛的龍家幾乎在一夜之間便被設計得肢解分化。
  在這種環境下,龍婆婆的兄長通過她與婁姬的關系和已然登臨大炎宰相之位的許殷鶴搭上了線。
  郎有情,妾有意。
  合作很自然的展開了。
  有了許殷鶴的幫助,龍婆婆的兄長不出意外的在那場龍家內斗中勝出了,成為了龍家唯一的家主。
  龍家成了相府親密的合作伙伴。
  只是再親密的合作關系也總是會隨著時間與利益的變化而變化。
  在龍婆婆的兄長掌權龍家的第十年,在那一年的相府大宴上,這位龍家家主與許殷鶴爆發了一場劇烈的沖突。
  不歡而散之后不久,他便突然生病了,病得很重,病得莫名其妙。
  作為半圣強者的他,就那么迅速的死在那場大病中。
  再之后,龍家開始新一輪的內斗爆發了。
  這場內斗來得毫無征兆,來得極為激烈,龍家嫡系子嗣幾乎全部死在了這場內斗之中,也讓龍家這個龐然大物徹底被肢解。
  但千年世家的強大慣性,依舊讓龍家的勢力解而不散,在這數十年間,他們逐漸圍繞到了龍心靈這位僅存的龍家嫡女身邊。
  與修為無關,這是來自血脈的高貴。
  就像許元前世古代皇帝死亡之后,下面的群臣也一定會找一個旁系的王族來做皇帝一樣。
  一點白雪落在紫色薄紗之上,婁姬眸中的神采有些落寞:
  “她其實沒有復辟龍家的意思,更多的是被那些人擅自架到了那個位置上,只是她的子嗣倒是有幾個雄心勃勃的人,他們已經接觸了很多龍家以前的舊臣。”
  說著,婁姬眼簾低垂,似是有些自嘲的說道:
  “但其實即便這樣,她也是能夠活下來的。”
  許元看著她白皙的側臉,低聲問:
  “殺掉自己的子嗣來作投名狀?”
  婁姬搖了搖頭:
  “這只是其中一個方式,你父親的度量很大,只要不觸犯底線類的問題,他對我們的容忍近乎是無限的。”
  許元沉吟一瞬,也便聽懂了婁姬話語背后的意思。
  那位老爹并不排斥手下的人權力過大。
  婁姬權力大么?
  仔細一想,黑鱗衛已經大得有些嚇人。
  黑鱗衛近乎遍布在大炎全境,而其單線聯系的組織架構更是讓黑鱗衛幾乎獨立在相府的權力之外,除此之外,婁姬手中掌握著很多搞錢的渠道。
  這是一只類似前世錦衣衛的組織,但前世的皇帝為了控制與剿除錦衣衛的權力直接把其閹割成太監的手下,但許殷鶴卻并不在乎這些,甚至連其私下搞錢的渠道也只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那老爹從來不介意放權,但前提是你得把投名狀交了。
  黑鱗衛造成的血債幾乎讓天下宗門仇視,這便是婁姬給許殷鶴的投名狀。
  你龍心靈想要復辟龍家,可以,但投名狀呢?
  婁姬帶著一絲無奈,低聲的說道:
  “伱父親等了心靈很久,但她一直沒有反應,我怕她不懂,甚至私下去提醒過她,但她依舊沒有反應。”
  許元眼神有些不解:
  “為什么?”
  這已經是開卷考試,哦不,開卷考試都有些保守,這已經是把答案放在你面前讓你照抄。
  即便龍婆婆不忍心對自己的子嗣下手,那對宗門下手也是可以的。
  如果如果龍婆婆有這個意愿,以她和婁姬的交情,許元相信這老姐即便不方便親自出手,那也會讓手下的黑鱗衛給她提供情報上的便利。
  婁姬于雪夜中呼出一口轉瞬即散的白霧:
  “對宗門下手會牽連很多龍家的老臣,而那些老臣都忠于她。”
  “可結果不都一樣么?”
  許元低聲道:“她不來做,相府在她死后也會這么做。”
  “性情所致,她無法對自己人出手。”
  婁姬抬起眼簾,望著天際那已然逐漸消散的劍芒,似是看到了初遇時與她說話都怯生生發抖的少女。
  咬了咬唇,婁姬輕輕攥緊了拳頭:
  “若那時的我只是在旁輔助,讓她自己去處理那些事情,讓她的性子更加冷血一些,興許現在的結果會有些不同。”
  龍婆婆,死于性情的溫和,死于“妄圖”復辟龍家。
  雖然也許這并非她的本意,但她必須得死。
  話落之后,婁姬一時沒有了說話的意思,許元便陪著她朝著湘琴軒外走去。
  婁姬嫡系中的女性客卿已然處理完了,接下來便要去男客卿所在的星景軒那邊。
  不過婁姬的情緒調整的很快,等到二人來到星景軒之時,她便笑盈盈的和許元閑聊了起來。
  她與他聊到了那位叫婁姬姐姐的女客卿。
  讓許元有些啼笑皆非的是,這老姐曾經的這位妹妹被他父親下令賜死的原因竟然是因為戀愛腦。
  她有個夫君,而這位夫君除了容貌與詩才以外,其他的方面都個廢物。
  他喜歡去結交一些達官顯貴,喜歡在那些人面前顯擺。
  就如同曾經許元因為缺錢,會去老爹書房里偷內參出去賣錢一樣,婁姬義妹的夫君也經常因為那些“朋友”,而泄露一些機密情報。
  但二者不同的是,他的妻子只是黑鱗衛中的一個高層,而許元的爹則是相府的主人。
  他這么做會導致很嚴重的后果,而許元這么做了,則可以不承擔任何后果——如果被許長歌吊起來打不算后果的話。
  在今夜之前,婁姬不止一次的警告過那位在黑巷中撿來的義妹,但戀愛腦是沒救的,過幾天就忘了,繼續縱容自己的夫君。
  所以她今夜死了。
  來到星景軒之后,地面上那些被鳳九軒一劍驅散的白雪已然重新堆積起來,許元就這么陪著婁姬在星景軒里一邊散步,一邊殺人。
  他們都大概知道自己所犯的事情,其中一部分自己選擇了體面,而另一部分則在婁姬的幫助下完成了體面。
  不過讓許元有些無奈的是,那些不體面的客卿出手之時無一例外的都是沖著他來。
  像極大爹帶著個破綻亂逛。
  婁姬一邊殺人,也一邊告訴了許元殺這些人的原因。
  有的人是直接的背叛,有的人則是因為私下與宗門的妥協,還有的人則是因為權勢穩定后的不思進取。
  除此之外,許元在陪著婁姬殺人的路上還碰見了兩個老熟人。
  姜荷和華鴻那兩個老頭。
  相府大陣開啟之后,沒有魂鑰的人都會陷入亂陣中無法利用神識探查外界。
  那兩個老頭一人帶著兩個氣息深不見底的黑袍人,一間一間敲門。
  心中猶豫著要不要打聲招呼之時,倆老頭已經冷哼一聲后,與二人擦肩而過了。
  看起來心情并不算好。
  自己動手殺死自己的嫡系,自然不會開心。
  許元覺得這大概也算是一種投名狀。
  從最后一間院落出來,許元輕嘆了一聲:
  “這可真是一場大清洗”
  今夜許元陪著婁姬一共殺了十一個人。
  粗略算了一下,一個疑似蛻凡,三個疑似源初,四個疑似大宗師,以及四個凡人。
  若是再算上華鴻與姜荷等相府核心自己處理掉的人,這個數字應該會翻上好幾倍。
  而當這場清洗的余波擴散到相府之外,其牽連的人大概又會翻上百倍。
  “剔除肉瘤會很痛,但只有這樣才能繼續上路。”
  婁姬用化靈粉將尸體處理,輕聲說道:“放心吧,今夜殺的每一個人,你父親都準備了預案,今夜是開始,也是結束,相府不會產生大的動蕩。”
  許元微微一笑:
  “希望如此。”
  婁姬美眸彎了彎,拍了拍手上殘留的化靈粉,輕笑說道:
  “都處理完了,長天今夜是回內院,還是留下來陪姐姐談心?”
  許元看了一眼婁姬笑盈盈的神色,輕輕搖了搖頭:
  “我覺得你比起談心,現在更想要自己靜一靜。”
  婁姬抬手摸了摸許元的腦袋:
  “長天你可真懂我。”
  許元抬開婁姬的手,直接轉過了身子,便要朝著內院的方向走去:
  “我先回去了,今夜發生了這么多的事情,歆瑤又毫不知情,她一個人留在內院中,應該會很擔心。”
  “我送你吧。”
  “不用。”
  “你是想在冉劍離眼皮子底下過去?”
  “吱啞——”
  當許元回到內院的時候,推開主院大門之時,果不其然的在一家子用餐的正廳大堂內看到了那正來回踱步的倩影。
  天空似是極光辦燦爛的劍芒徹底散去,天穹歸于黑暗,風雪飄搖間,銘文燈將大堂照的透亮,映射出少女臉上焦急的神色。
  在聽到門口傳來動靜的一瞬,少女眼中閃過一抹驚喜,立刻快步迎了上來,急切的問道:
  “三哥,外面發生什么了?”
  許元沖著她輕輕笑了笑,一邊朝著大堂內走去,一邊輕聲的說道:
  “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你想聽先聽哪一個?”
  許歆瑤聞言一愣,隨即有些嗔怒的跺了跺腳:
  “哥!你就別賣關子了!”
  步入大堂,許元抽出椅子坐下,閑散的翹起二郎腿,看著和跟屁蟲一樣的四妹,慢條斯理的笑道:
  “好消息是我們發現了界空石。”
  “什么?”
  許歆瑤微微一愣,隨即她的反應很快。
  作為陣紋大師,她太清楚界空石這種能夠鐫刻傳送陣的器物的價值。
  她試探問道:
  “外面的事情因為界空石?”
  “可以這么說。”
  許元點了點頭,低聲道:“但壞消息是,咱們失敗了,煮熟的界空石飛走了”
  許元并沒有將今夜全貌告知給許歆瑤,掐頭去尾的將今夜之事簡單敘述了一遍,正欲開一些玩笑緩和氣氛,余光卻忽然瞥見了正廳外的院落中多了一道身影。
  一道,提著腦袋的身影。
  是鳳九軒回來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