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什么想要的?
這個問題問的其實挺有意思的。
劉備當然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是鄭玄確實給不了他想要的東西。
他搖了搖頭。
“備只是做了自己該做的事情。”
劉備搖了搖頭:“就當前形勢來看,備以為時間還是在我,楊氏此舉恐已成為笑柄,已經無法進一步繼續下去了,接下來,吾輩只需要繼續做正確的事情,取而代之是遲早的。”
鄭玄詢問道:“什么是正確的事情呢?”
“一切能夠為學派爭取更加優勢地位的事情就是正確的事情。”
劉備緩緩道:“彼等已經到了黔驢技窮的地步,接下來最有可能的事情就是聯合皇甫嵩,而就算他們成功聯合了皇甫嵩,也不會有很好的結局,皇甫嵩到底還是涼州人。”
“皇甫嵩……”
鄭玄皺眉道:“如此說來,他們接下來還是會著力于威脅子干嗎?”
“老師作為當今天下唯一一位州牧,所有的舉措都在天下人的眼睛里。”
劉備說道:“一言一行,都會被人記住,一言一行,都會有有心人從中挑毛病,這對老師來說是很危險的事情,老師若要重返朝堂升任三公威脅楊賜,也必須要平安結束冀州牧的任期,并且做出切實可見的政績,難上加難。”
聽劉備說完這些事情之后,鄭玄明顯的情緒低沉了許多。
“世風日下,人心不古,玄德,我從未想過這樣的事情會發生在我的身邊,若我的余生全都要面對這樣的事情,不如歸去啊……”
“鄭公,您想要歸去,怕是有太多太多的人不愿意讓您歸去。”
劉備對著鄭玄行了一禮:“當此時,您是古文學派唯一能接受的領袖,沒有了您的坐鎮,古文學派恐難以彌合內部爭端,屆時也就無法集中全力對抗今文學派了。”
鄭玄聞言,苦笑連連。
“玄德啊玄德,你這是希望我就這般累死在雒陽城嗎?”
“不是備的希望,而是,大勢所趨。”
劉備沉聲道:“目前,除了您,沒有人可以統合整個古文學派,沒有人可以很好的平息各方意見,袁公也不行,除非老師平安歸來升任三公且錄尚書事,否則,您對于古文學派來說就是不可或缺的。”
鄭玄不說話了。
過了好一會兒,他忽然笑了出來。
“也就是說,只要等到子干平安歸來升任三公,我就能離開雒陽回到家鄉了?”
劉備愣了愣。
這小老頭難道剛才是在套我的話?
“鄭公,這……”
“哈哈哈哈哈哈哈……”
鄭玄笑了一陣,放松了身體,擺了擺手。
“玄德,你所說的,我其實是能夠理解的,但是我現在越來越發現,這座城池它不適合我,它像是一張籠子,狠狠的困住了我,我想做的事情做不了,我不想做的事情每天都在做。
如果我是二十歲,和你一樣的年齡,我會接受,甚至會甘之如飴,但是玄德,我已經五十八歲了,我已經很老了,功名利祿我已經不是很在乎了,我最想得到的也都得到過了。”
“但是還有很多人沒有得到他們想要的。”
劉備低下頭,緩緩道:“鄭公的人生已經沒有遺憾了,但是如果鄭公就這樣離開的話,會有很多人的人生成為遺憾。”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鄭玄指著劉備哈哈大笑出聲,笑了好一陣子才止住。
“玄德啊玄德,我就知道,能夠安定古文學派未來的,不是伱的老師,而是你啊!”
“鄭公何出此言?”
“這不重要。”
鄭玄笑呵呵道:“只是玄德,這條路可不好走,你要面對千難萬險,稍微走錯一步,就滿盤皆輸,這條路,我這老朽是走不下去了,你確定你要走下去嗎?”
劉備看著鄭玄的面容,沉默了小小的一會兒。
隨后,便是堅定的點頭。
“既然已經走上去,便沒想過走回頭路。”
“你現在還有的選,我可以帶你離開這里,遠離紛爭,潛心學術,以你的天資,假以時日,必將成為一代學宗,名留青史。”
鄭玄笑著伸手指向外面的天空:“百年后,千年后,萬年后,后人也不會忘記你的名字!你劉玄德的大名將無比響亮!你將永遠活在后輩學子的心中!”
劉備回頭,望了望外頭展覽的天空。
而后又轉過來,面色平靜地看著鄭玄。
“鄭公,不知為何,我望著這外邊的天,總覺得這天邊有諸多煙塵彌漫,遮蔽視野,隔絕日光,縱使行走于白晝,亦使我看不清前路,遍體生寒,這般的道路,也能使我成為一代學宗嗎?”
鄭玄面上的表情忽地一下消失了,身體也變得僵硬,一動不動。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深吸了一口氣,收斂了自己方才的姿態,重新正坐。
“玄德,看起來,你終究無法成為一代學宗啊。”
“鄭公,這天下不需要更多一個的海內大儒了。”
劉備面上的表情依舊十分的平靜,平靜到了鄭玄都覺得有點不可思議的地步。
但是無論如何,鄭玄也隱隱意識到了劉備的志向并不簡單,聯想到了劉備現在所做到的一切,鄭玄深深地為這個年輕人感到驚嘆。
他到底能做到什么地步?
他到底想做到什么地步?
他的目標,是什么?
僅僅是鏟除今文學派嗎?
但是不得不說的是,此時此刻,劉備心里卻沒有想那么多。
他所想到的,無非是鄭玄的悲哀結局。
官渡之戰時期,袁曹爭雄,袁紹為了壯聲勢,為了爭取民心民望,命令兒子袁譚逼迫鄭玄隨軍前進,而當時,鄭玄已經生病,勉強行軍之后病情不斷加重,最后病逝于行軍途中。
一代學宗在亂世之中也拗不過一柄鋼刀,面對天崩地裂的局勢,鄭玄內心又該是如何的痛苦呢?
學儒救不了天下。
那樣的結局對于這樣一位一心掛念在學術上的老者來說,未免太殘酷。
我要是想做學宗,便不該生在這亂世前夕,便該生在一個太平盛世。
可惜的是,人沒有前后眼,誰也不可能預測到自己當下所處的到底是不是太平時節的末尾,誰也不可能預測到戰亂什么時候降臨到自己身邊。
劉備知道。
正是因為他知道,他才知道自己終究不可能成為一代學宗。
正是因為知道的太多,他有些時候也會覺得痛苦,覺得自己做的某些事情很不應該,覺得自己在某些事情上實在是有點卑鄙。
但是,他沒有選擇。
一老一少默然無語,對立良久。
一陣微風吹過,鄭玄站起了身子,走到了劉備身邊,嘆了口氣。
“玄德非池中物,恐怕是不能跟我離開了,也好,也好,這天下,或許的確是不再需要多出一個海內大儒了……”
說著,鄭玄便緩緩離開了,直到消失在劉備視野之中的時候,也沒有再說過哪怕一句話。
但是劉備沒想到的是,第二天,之前與劉備打過照面的孫乾和國淵兩人便前來尋找劉備,向劉備說起了希望可以加入庶務部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