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清涼谷。
一道淡金色晨曦落在最大的那條瀑布上,雪白的浪花被染成了金子,在瀑布上不足的翻騰,甚是好看。
白瀑飛流直下,撞擊巖石激起水霧,給早晨的清涼谷平添一抹朦朧。
隨著朝陽緩緩...
風停雪止,天地間一片澄澈。晨光如金線穿云,灑落在北漠冰原之上,將那座曾封印黑暗的冰窟照得通體透明,仿佛一座凝固的琉璃宮殿。殘碑猶在,八個古篆“心不可囚,道在人間”靜靜懸于穹頂之下,字跡雖舊,卻似有靈性流轉,微光隱隱。
歐陽戎三人離去后,冰窟并未徹底沉寂。
地底深處,一道極細微的震顫自黑鏡崩解之處蔓延而出,如同脈搏跳動,緩慢而堅定。那不是毀滅的余波,而是某種新生的萌動。塵埃落定之際,一縷青煙自廢墟中升起,不散不滅,繚繞如絲,竟緩緩凝聚成一個人影身形模糊,面容不清,唯有一雙眼睛清澈如初春湖水,再無幽藍火焰燃燒。
他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掌紋清晰,血色漸生。
“原來……這才是‘我’。”他輕聲道,聲音不再沙啞扭曲,反而帶著幾分久違的溫和,“不是憤怒的倒影,也不是恐懼的化身。我只是,想回家的那個自己。”
話音落下,身影化作一陣清風,隨朝陽而去,不知所蹤。
江州城外三十里,桃花已開。
粉白花瓣綴滿枝頭,隨風輕舞,落英繽紛中,一輛簡樸馬車緩行而來。車簾掀起一角,露出阿兄清瘦的臉龐。他手中仍捧著那塊繡了彎月的布片,指尖摩挲著歪斜的針腳,嘴角含笑,眼神溫柔得像能融雪成溪。
“快到了。”他對身旁空位低語,仿佛歐陽戎就在身邊,“你說要趕在花開前回來,可別騙我。”
馬蹄聲近,三騎自官道疾馳而至。
燕八郎遠遠便扯開嗓子:“老歐陽!你哥都派人催三回了!再不回去,飯都要涼透啦!”
歐陽戎笑著勒馬,翻身下鞍,接過李姝遞來的包袱,大步走向馬車。門簾掀開那一瞬,兄弟二人四目相對,皆未多言,只是一同笑了起來。
“回來了?”阿兄問。
“嗯,回來了。”歐陽戎答。
他接過布片,仔細端詳,忽然發現背面還繡了一行小字,墨線勾邊,工整認真:
“十二個月亮,一個都不會少。”
眼眶又熱了一下。這一次,他干脆仰頭望天,任春風拂面,吹散所有隱忍的情緒。
李姝站在不遠處,望著這一幕,唇角微揚。她取出懷中玉符,只見其上刻寫的安魂咒文正悄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四個新浮現的小字:念之所歸。
她輕輕合掌,將玉符收回袖中,不再言語。
數日后,御劍司總堂。
主殿之內,燈火通明。案牘堆積如山,其中最顯眼的一卷,乃是關于“鏡碑殘片”的最終呈報。卷首赫然寫著:“南嶺幽泉異象已平復,輪回之力歸于沉寂;北漠冰窟黑鏡自行崩解,未見反噬跡象。疑為人心執念消散所致。”
下方附有一紙密信,僅署名二字:白箋。
信中寥寥數語:
“魚念淵非叛臣,亦非邪祟。彼乃情障所化,因執而成形。今執破,形散,是為解脫。
鏡碑本為上古修士鎮壓‘集體悲愿’所鑄,原意護世,久而淪為控心之器。今世人以溫情破妄,實乃道心復蘇之兆。
詔令‘憶暖試煉’可行,但須防矯枉過正。若強令修者述情以為功績,則真情亦將成表演。
記住:防深情者,非懼其弱,而在惜其真。”
閱畢,首席御使久久無言,終提筆批注:“準行,然加一條:凡通過憶暖試煉者,三年內須回鄉省親一次,違者除籍。”
消息傳出,民間嘩然,繼而沉默,再而后,萬家燈火下,無數游子開始收拾行囊。
與此同時,南方某小鎮,茶館角落。
一位盲眼老婦人坐在竹椅上,手中撥弄著一架老舊琵琶。琴弦輕響,曲調哀而不傷,唱的是一段舊事:
“少年負傘走風雪,病骨支離背兄歸。
一碗粗湯暖寒夜,十年回首淚先垂。
不羨仙途金玉貴,只求共剪西窗燭。
若問君子何所防?防的是忘了當初。”
臺下聽客中有位年輕道士,聽得入神,忍不住問道:“婆婆,這歌說的是誰?”
老婦人停下撥弦,微微一笑:“是個傻人。明明可以無情無痛地活,偏要一次次受傷,還要笑著站起來。”
“那他后來怎么樣了?”
“后來啊……”她抬頭望向北方天空,似有所感,“后來他發現,最鋒利的劍,從來不是殺人的利器,而是愿意為一人落淚的心。”
道士怔住良久,忽起身拱手:“多謝指點。”
他走出茶館,袖中一枚銅鏡微微發燙那是他師門傳承的測心境,原本只能映出人心善惡,此刻鏡面竟浮現出一行字:
“你曾為何人流淚?”
他猛然頓足,腦海中閃過母親臨終前握著他手的模樣,眼淚毫無預兆地滾了下來。
就在那一刻,銅鏡清鳴一聲,裂開一道細縫,隨即恢復平靜。但他知道,自己已經通過了某種無形的考驗。
時光流轉,春去秋來。
江州府衙后院,桂花飄香。
歐陽戎正在批閱公文,忽聞窗外孩童嬉鬧聲。抬眼望去,竟是鄰家幾個小兒在玩“捉妖游戲”,一人扮作“黑鏡妖”,其余人則高舉木劍圍攻,口中齊喊:
“我們不怕你!我們有溫暖的記憶!”
其中一個扎辮子的小女孩挺胸站出:“我是李大人!我要講一件最暖的事去年冬天我摔斷了腿,有個哥哥天天背我上學,還把自己的午飯分給我吃!他說,這就是君子該做的事!”
眾童鼓掌歡呼,那“黑鏡妖”頓時癱倒在地,夸張慘叫:“啊我被真情擊潰了!我不行了!”
歐陽戎忍不住笑出聲,筆尖一頓,在奏折邊上寫下一句閑語:“教化之道,或始于童謠。”
正欲繼續書寫,門外傳來通報:“白小姐到訪。”
他心頭一動,忙整衣相迎。
白昭嬋依舊素衣如雪,眉目清冷,手中卻提著一只小巧竹籃。她進門不語,徑直走到院中石桌旁,打開籃子,取出幾碟點心與一壺溫酒。
“我路過。”她說。
歐陽戎坐下,也不多問,只替她斟了一杯。
兩人對坐無言,唯有桂花瓣簌簌落下,飄入酒盞。
半晌,白昭嬋才開口:“你知道嗎?最近各地上報的‘憶暖試煉’案例里,出現了一個奇怪的現象。”
“什么現象?”
“越來越多的人講述的,并非驚天動地的大事。而是……極小的瞬間。”她翻開隨身攜帶的冊子,念道:
“雨天,同窗借我半把傘。”
“賣餅的老伯多給了我一塊。”
“娘親罵完我,又悄悄塞了個雞蛋進書包。”
“那個總欺負我的孩子,有一天幫我撿起了掉落的鞋子。”
她合上冊子,看向歐陽戎:“這些記憶本該被遺忘,卻被他們視若珍寶。你說,為什么?”
歐陽戎望著杯中倒影,輕聲道:“因為人在長大過程中,總會被迫學會冷漠。可心底深處,總記得第一次被人溫柔對待的感覺。那一刻的光,哪怕再微弱,也能照亮一生。”
白昭嬋靜默片刻,忽然從袖中取出一塊殘破石片,遞給他。
“這是我在西域一處廢棄廟宇找到的。最后一塊鏡碑殘片。它沒有試圖控制任何人,只是靜靜地躺在佛像腳下,上面刻著一句話。”
歐陽戎接過石片,只見邊緣焦黑,像是被火燒過,中央卻清晰鐫刻著八個字:
“不必完美,只要真心。”
他的呼吸微微一滯。
這句話,不像出自上古修士之口,倒像是……來自未來某個懂得寬恕的人類。
“你覺得,鏡碑真的全毀了嗎?”白昭嬋問。
歐陽戎搖頭:“我不知道。也許沒有。也許它們從未真正消失,只是換了一種方式存在藏在一句問候里,藏在一餐飯食中,藏在每一次選擇原諒而非報復的瞬間。”
他頓了頓,微笑道:“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新的黑鏡再度蘇醒,我希望那時的世界已經足夠堅強,不需要靠摧毀記憶來換取安寧。”
白昭嬋終于展顏一笑,舉杯相碰:“那就祝我們,永遠不必面對那一天。”
冬至前夕,大雪復降。
江州城張燈結彩,百姓忙著準備年貨。街頭巷尾,流傳著一首新編的小調,人人傳唱:
“君子也防,防的是忘。
忘了誰為你披衣裳,忘了誰在雪中等你歸房。
君子也剛,剛的是腸。
明知前路多風浪,偏要牽著手闖。”
城東醫館門前,燕八郎裹著厚襖,一邊啃燒雞一邊看熱鬧。忽然有人拍他肩膀,回頭一看,竟是許久不見的陳捕頭。
“聽說你要閉關沖擊金丹?”陳捕頭笑道。
“可不是嘛!”燕八郎抹了嘴,“但這回閉關有個條件必須有人每月給我送酒,還得講一件暖心的事,不然我就破關出來鬧事!”
陳捕頭哈哈大笑:“成交!不過你也別太得意,現在整個江州都在學你們那一套。連牢里的死囚犯都開始寫‘悔憶錄’,說自己小時候偷鄰居家棗子,結果人家奶奶不但沒罵,還塞了一兜讓他帶回家。”
燕八郎愣了愣,隨即咧嘴:“嘿,這世道,總算有點意思了。”
除夕之夜,歐陽府。
桃樹掛滿紅綢,燈籠高懸,香氣四溢。阿兄親自下廚,做了滿滿一桌菜。李姝帶來親手釀的梅子酒,白昭嬋破例留下吃飯,甚至夾了一筷子魚給歐陽戎。
“多吃點。”她說,“明年還有更多人等著你救。”
燕八郎舉起酒杯,大聲道:“來!敬咱們的君子大人!雖然防著深情,可還是活得比誰都深情!”
眾人哄笑舉杯。
歐陽戎環顧四周,看著每一張熟悉的臉,聽著每一句熟悉的調侃,忽然覺得胸口漲得厲害,像是有什么東西在緩緩融化。
他舉起杯,卻沒有說話,只是深深看了阿兄一眼。
阿兄也看著他,眼里閃著光,輕輕點了點頭。
那一晚,他們聊到深夜,說到往事,說到理想,說到那些曾經差點失去的人和事。沒有人提起黑鏡,也沒有人談論修行大道。他們只談明天吃什么,年后要不要一起去郊外踏青,以及阿兄說好了要繡完的最后一個月亮。
子時鐘響,煙花升空。
璀璨光芒照亮夜空,映得庭院如晝。歐陽戎獨自走到院中,仰望星空,識海之中,那條金色經脈已舒展如河,與天地間的萬千善意共振共鳴,隱隱發出低吟,宛如天籟。
忽然,他感到袖中一熱。
伸手探去,竟是那枚明心境。銅鏡表面浮現出一行新字,非刻非寫,仿佛自然生成:
“你已無需防我,因我即是汝心。”
他笑了,將鏡子貼在胸口,閉上雙眼。
這一刻,他不再是那個戰戰兢兢怕辜負誰的少年,也不是那個背負天下重擔的君子楷模。他只是一個歸家的人,擁有值得守護的一切。
遠處屋內,傳來阿兄的聲音:“哥,餃子好了!”
“來了。”他應道,轉身邁步。
腳步堅定,未曾回頭。
他知道,有些戰斗永遠不會結束,比如對抗遺忘、麻木與冷漠。但他也知道,只要還有人愿意為一碗熱湯動容,為一句關懷落淚,為一份承諾堅守,這個世界就仍有希望。
春風未遠,桃樹尚青。
十二個月亮還未繡完,而他們的故事,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