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鴻怎么不說話?”
院門前,李紈目送客人們離去,嘴角猶帶微笑,看了眼身后,發現沒人。
她重新返回屋中,看見盧驚鴻正在座位上,提著酒壺,一個勁的給自己倒酒。
黃濁酒水一杯接一杯的往嘴里灌,抱劍青年悶聲飲酒。
“沒怎么。”
被李紈看的不自在了,他搖搖頭,有些不耐煩的打發語氣:
“娘親早點休息。”
李紈不語,微笑收斂,來到他對面桌前落座,眼神若有若無的瞟向自家兒子。
二人就這么一人飲、另一人瞧的對坐姿勢,保持了會兒。
盧驚鴻有些煩躁道:
“娘親一直盯著孩兒作何?”
李紈悠悠道:
“怎么?心里不開心?是覺得,明明樣樣都不如自己的一個普通漢子,竟然有這么一個天資絕世的妹妹,還對他如此敬重親切,有些嫉妒了?或者說不服氣?”
盧驚鴻頓時面露怒氣道:
“都是些什么和什么,娘親瞎說什么?沒有的事。”
李紈打量了下他,旋即移開目光,微笑著自己倒了一杯酒,輕輕頷首道:
“哦,不是這個啊,那、那就是更沒有出息些,是覺得自己在意的宋姑娘,對這位柳兄好像有些不清不楚的情緒?還有,他阿妹吃醋的那些話,好像也是對的?覺得宋姑娘好像真的對他特別些?”
她微微瞇眸,順著邏輯,毫不客氣的解剖自家兒子的心思:
“嗯,以前的話,你是沒多想,因為覺得壓根不可能,他不配的,宋姑娘也不可能不長眼,但是呢,現在的話,他有這么一個出類拔萃的阿妹,并非看起來的那樣完全普通,突然覺得好像有一絲可能了?
“總覺得自己杞人憂天,但事實又是有若有若無的趨勢,所以愈發煩躁?對也不對,驚鴻?”
盧驚鴻剛開始聽到前面的時候,還有些怒色眼神,想反駁,可是聽著聽著……錦服青年寂靜了下來,低垂腦袋。
李紈微笑看著他。
屋內昏暗,獨有母子二人間的桌面上,擺放著一粒搖晃不定的孤燈。
少頃,桌前的盧驚鴻抬頭,李紈看見他的臉龐上似是露出一種深深的疲憊憔悴之色。
語氣還有些難得一見的沮喪:
“娘親,孩兒是不是很沒出息?屁大點事也糾結矯情?”
李紈立即搖頭,溫聲寬慰起來:
“沒有的事,我兒就是太聰明了,這叫慧極傷身,這種敏銳自尊其實是一種天賦,但容易自傷。
“你要知道,你已經做的很棒了,本次考核在竹堂少年中是第一呢,還想怎樣厲害?一定要和柳青、諶佳欣,乃至宋芷安她們去對標?”
似是見多識廣的貴婦人,幽幽一嘆:
“驚鴻,須知,世上很多事不以你個人意志轉移,很多事就是如此,改變不了,哪有你想象的那么美好,例如柳阿良,這么一個悶油瓶一樣的糙漢子,就是有一個水靈且妖孽的阿妹,你能怎么辦?況且,人就憑什么不能有呢?
“所以,那就接受,沒什么想不通的,你需要關心的,是事實如此后,如何對自己利益最大化,而不是擰巴糾結,明白嗎?
“甚至說,就算萬一的萬一,那宋姑娘真對柳阿良有些許特殊之情,那又能如何?這其中有什么是禁止不能的嗎?就是說,難道上天規定說,她宋芷安絕對不能喜歡除你以外的其他人?你說世上有這般道理嗎?
“很多事不是以你意志為轉移的,你需要做的,就是別對他人,例如宋芷若,一開始就抱有什么幼稚期待,覺得她非什么不可。”
她拍了拍聽得發呆的錦服青年肩膀,語氣出奇認真道:
“起來南下來一趟云夢也好,多見識見識,認識這些人,能讓你成長不少。
“驚鴻,記住了,離開家后,你就不是什么演義話本里的主角,而遇到的其他人,也不是演義話本里的主角,但是,他們也不是配角,不要太以自我為中心,明白嗎?”
盧驚鴻訥訥許久,微微低頭,突然再度狂飲數杯。
“孩兒知……知道了。”
他深呼吸一口氣道。
李紈這才緩緩點頭:“不錯,我兒有悟性。”
她又含笑道;
“這樣,明日早起,遇到柳兄,主動去打個招呼,道個歉,說今晚有些心不在焉,然后再關心下他與妹妹柳青的事,先把這件小事解決了。”
“知道了,娘親。”
盧驚鴻緩緩點頭:“孩兒今晚是有些讓人見笑了。”
“不。”
李紈微笑,話語殘酷:“今晚其實沒啥人關注你,畢竟小孩子一樣自我賭氣,誰在乎呢?所以驚鴻不必自責。”
盧驚鴻:……
他欲言又止,最后還是閉嘴,默默承認了娘親的話語。
少頃,有些自嘲一笑:
“娘親說的對,若是放在演義書上,今夜的主角肯定是柳兄。”
李紈含笑點頭,又搖搖頭:
“放心吧,你的宋姑娘,其實并不是喜歡他,至少在娘親目前看來,不是。”
“但是……”
“你是說,柳青和他阿兄開的那句玩笑話,像是吃醋的問宋芷安的那些話?”
李紈悠悠問道:
“你是覺得,宋姑娘當時不應該沉默不語,好像是被人說對了似的?”
盧驚鴻點頭。
李紈豎起一根手指,輕輕搖擺:
“不不不,只能說,你實在是不懂女子,那其實是女子……也是別的小娘們的正常反應,特別是宋芷安這樣的女子。”
“娘親,什么意思?”
李紈看了眼面前茶杯,盧驚鴻見狀,立馬主動起身,給她倒滿了茶。
李紈舉杯飲了口,有些滿意的舒了口氣,繼續道:
“宋芷安其實很謹慎,很沒有安全感,從她一開始就若有若無的主動找你們,包括柳阿良、沙二狗……從這點就能看出,她其實很沒安全感。
“這樣的女子,笨些的,會顯得太過強勢,若冰雪聰明些,就是像她這樣,潤物無聲一樣的主導隊伍,所以她的強勢你們是感受不到的,不過,驚鴻,你仔細想想,平日里在隊伍中,是不是都是她說的算,或者都是她在引導你們?
“是就對了,這種女子就是喜歡這一種……四周數步范圍的環境,被自己完全掌控與規劃的滋味。
“所以,當今夜柳青出現,露出柳阿良兄妹關系的時候,這位宋姑娘在那一瞬間,肯定是很沒安全感的,或者說,是第一時間很警惕的,像是山上老虎的領地受到了侵犯。”
李紈微微抬起下巴,似是非常懂女子心思,輕笑道;
“雖然她之前常說要請教柳青姑娘,但是畢竟是私下說說而已,真正發生了,柳青真出現在她面前時,她反而會覺得這件事情超出了她控制與理解的范圍。
“就像你對柳阿良情緒復雜一樣,她同樣也是情緒復雜……因為,嗯,柳青是一只比她還要厲害的老虎,是個女子,意識到這點后,都會忌憚,都會情緒雜亂,一種超出掌控之感。
“怎么說呢,所以,夜里在院門前被柳青姑娘主動問名字時,她第一反應絕對不是什么反駁,不是像你那樣的不成熟性子,而是在認真觀察,在仔細辨別。
“有時候沉默不是默認某事,而是在權衡情況,那時候最合適、最聰明的反應就是沉默,以靜制動,動的太多,反而容易露出情緒破綻,明白了嗎?”
李紈又笑說:
“這一點,你得和宋芷安學學,嗯,她那時的沉默肯定不與驚鴻你耍性子一樣,還是有區別的。”
盧驚鴻似懂非懂,緩緩點頭。
至少有一點他是聽懂了的,宋姑娘當時的反應,并不是他悲觀猜想的那樣,倒也松了口氣:
“那就好,那就好……”
李紈慢慢問道:
“驚鴻,今夜分別見了柳青與諶佳欣,你對她們是何看法。”
盧驚鴻沉吟:
“這位阿青姑娘性子很好,應該很好說話,適合打交道。不像諶佳欣,簡直讓人不可理喻。”
“不。”
李紈突然開口,語氣耐人尋味:
“若說好說話這一塊,恰恰相反,你覺得阿青姑娘好說話,是被表象蒙蔽,她性子是溫良沒錯,但只是尋常時候,這種小娘對在意之事最是執著,認定一件事就會到底……真要觸及逆鱗,說什么話都沒用,哪怕拿人情或賣慘去求她,她都剛硬如鐵。
“諶佳欣也是如此,只是看著不好說話,有些蠻橫,不好相處,但內里卻是很好說話的,前提是讓她覺得你是自己人,是一路人,是個愛恨分明的性子……”
李紈頓住,轉頭看了看聽的一頭霧水的盧驚鴻,眼神有些凝視著他說:
“聊著,倒是想起了小姑子。你姑姑她性子也是這樣,諶佳欣有點像她,看著很不好相處,常人在她面前很難說上話,也不敢多說話,但其實呢,她內里很好說話,只要你講理就行。
“你姑姑行事是嚴厲守禮,但這恰恰是因為她耳根子軟,不得不規范行事,不僅嚴于律己,也嚴于律人。”
盧驚鴻聽的一愣一愣,但是對娘親這一番神神叨叨的話語,依舊持懷疑的態度,有些不信,也不在意。
李紈自然知道兒子心思,便也不再強求,可是少頃,卻聽他的嘟囔:
“娘親,那宋姑娘呢?該怎么與之說話。”
李紈嘴角扯了下:“不知道,你自己猜去。”
盧驚鴻頓時噎住……
與此同時,另一邊。
宋芷安與余米粒剛回到院子,在門前停步。
余米粒開鎖后,回頭一瞧。
發現宋芷安正轉身張望著后方來時的漆黑夜路,那邊隱隱是柳大哥他們的院子方向。
余米粒奇問:“宋姐姐怎么了?在看什么?”
“沒,沒事。”
宋芷安平靜回答。
靚麗小娘回過頭,眸底的復雜神色已藏起,但是,在開心進門的余米粒看不見的她那張臉蛋上,依舊有一絲惑色。
今日柳青問話時,某種女子的直覺告訴她,柳青與柳大哥的關系好像有一點不對勁……好像不像是親兄妹。
可不是兄妹還能是什么?
背劍少女那句有點玩笑打趣的話語,很自然的可以理解成是親妹妹渴求兄長寵愛的些許吃醋之情。
但某種隱隱的直覺,卻沒由來的產生,也說不上來原因。
百思不得其解,宋芷安看了眼前方余米粒沒心沒肺的背影。
她輕輕搖頭,將那些胡思亂想壓下,走進了院門……
另一邊,歐陽戎的廂房內,在好奇四望之中走進門的柳青,絲毫沒有意識到她今夜的到來,在阿兄的小伙伴們之間掀起的巨大波瀾。
沒等歐陽戎示意,她便主動轉身,掩上房門。
“阿兄這些日子都是住這里?”
阿青問道。
“嗯。
歐陽戎走去點了一盞蠟燭。
屋內亮堂起來。
“可能有些亂,我去收拾下,你在那邊凳子上坐坐……”
歐陽戎嘴中言語,回過頭時,卻瞧見阿青已經走到他床榻邊,彎下腰,俯下纖身,小手靈巧的為他鋪床迭被。
歐陽戎有些不好意思:
“放在那,我來吧。”
阿青背影搖頭,語氣有些小抱怨:
“阿兄怎么還和我客氣,你的床我又不是沒鋪過……唔,這被褥要曬了,明日我來,幫你晾出去。”
阿青毫不避嫌的彎下腰,仔細嗅了嗅被單,鼻尖都碰到了。
歐陽戎臉色有些小無奈。
他知道少女在這方面格外固執,也阻止不了,沉默少頃,他摸了摸袖口,忽而轉身出門,不知是去干嘛。
很快,歐陽戎再度返回,阿青還在鋪床,側臉認真。
他直接來到榻前,幫忙一起整理床被。
“呼,差不多了,那迭衣服,等會兒阿兄睡覺穿,不準無所謂的穿白天外出沾了汗的臟衣服睡覺,阿兄聽到了嗎……”
床榻邊,終于忙完,阿青長吐一口氣,手背擦了擦汗,嘴里碎碎念了句。
旁邊某木訥青年沒有回應,她有些困惑的轉頭,卻見一只大手伸來,遞來一物,頓時占滿她眼前的全部視野。
是掛有清澈水珠的半只桃子。
桃肉奇異,香氣撲鼻。
阿青一張小臉,瞬間怔住:“阿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