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疑似大殿之地的白霧,比歐陽戎此前入云夢時的白霧屏障還要濃郁。
歐陽戎數次閉目,嘗試清醒脫離,皆是無果。
他干脆睜開眼,帶著寒士劍影,在白霧中默默前行了會兒。
同時在思索此刻處境與情形。
剛剛睡到一半,雪白長劍的陡然異動,肯定是有預謀的,從那三道劍意的突然襲擊來看。
另外,眼下有一點可以確定。
那就是他不小心中招了。
歐陽戎環顧一圈白霧,眼神冷靜。
這應該是誘敵深入,或者說,是雪中燭她們的后手。
若是三道劍意借助雪白長劍,深夜降臨,殺他無果,那就啟用計謀,像當下這樣,誘他過來。
雖然歐陽戎并不清楚,雪中燭等人是用了何等手段,拉他入局。
但是有一點很明顯,就是來者不善……好吧,似乎他才是來者,但都一樣。
反正這霧氣繚繞的大殿不是一處善地。
還是趕緊找到撤離之法為好。
歐陽戎仰頭看了眼跟隨的寒士。
又嘗試溝通了下功德塔。
他臉色微微一松,功德塔可以進。
不過當下情況未知,危險隨時可能來,歐陽戎不敢進入功德塔,不敢逗留太久,于是,只是匆匆瞥了眼功德值,便出來了。
功德:五百二十一 這些日子積攢的三千余功德幾乎消耗見底。
全都在剛剛歐陽戎與那三道降臨劍意的交手中,幾乎瞬發的消耗掉了。
幾乎抵得上一份大福報了。
要說心疼,當然有點,但是歐陽戎也沒多沮喪懊悔,攢下功德,該用就用。
至少剛剛過招還是很暢快的,幾乎萬用的功德紫霧,代替煉氣士的靈氣,讓他放心出手,占得了上風。
估計雪中燭她們也想不到,他的反擊如此猛烈。
只不過眼下功德見底了,福報鐘也不見動靜。
歐陽戎抽回思緒,繼續探索起白霧。
只能另想辦法了。
歐陽戎不動聲色,懷揣警惕,攜劍走了一會兒。
某一刻,他發現四周白霧開始消散,正前方隱隱有一團光,似是指引。
歐陽戎沒有猶豫,走了過去。
進入光團之中。
下一霎那,他視野變換。
來到一地。
看清楚此地,歐陽戎怔了下。
大湖之上,一座孤島。
月色正明,夜鶯低吟。
島中央有一座山崖,崖上矗立一座大殿。
大殿遠看純白,似是漢白玉材質。
大殿似是倒塌了小半,剩下數根白色玉柱孤立。
制式古樸,不知是何朝代建造的。
在月光之中,隱隱有些蒼涼寂滅之感。
此刻,大殿外,正有兩道倩影站立。
其中,稍高一頭的,是一位白衣女子,赤腳系鈴,一襲優雅吳服,氣質溫柔。
稍矮些的,是一位扎著右斜雙環鬢的女子,身著青綠蘿裙,未穿吳服。
此刻,也是后者,東張西望了下,問白衣女君:
“二師姐,到底是何賊人,竟然要大師姐啟用養心殿來收拾他?”
她語氣十分好奇。
魚念淵看了眼她,搖頭:
“剛剛交手,你也看見了,此人很危險,戒備心極強,咱們三人聯手,雖然至少劍意抵達,但能如此隨機應變,暫時擊退咱們,也算心志拔尖之輩。”
雙環鬢右斜的女君歪頭:
“那也用不著啟用養心殿吧。大師姐進去主持,不也要消耗她自己……不光是困住了那人,同樣也畫地為牢,困住了自己,大師姐不也要歷經‘養心’之難,犯得著如此嗎?”
魚念淵瞇眸:“大師姐自有分寸,此子……很厲害,祭出此法,不算牛刀小試。”
“很厲害?”
雙環鬢右斜女君嘀咕了聲:
“剛剛我倒是看到一點模糊影子,是個青年吧,像文弱讀書人,難道是儒家煉氣士……
“還有,大師姐的佩劍為何在他那里,是何時丟的?該不會是上次的雙峰尖大戰?那大戰到底是遇到了何人,你與大師姐回來后如此諱莫如深,小七也成了那樣……現在大師姐竟然連知霜都丟了,難道與此人有關?
“可雙峰尖一戰,不是祭出了蛟,毀了大佛嗎?偽周朝廷那邊難道還有高人?”
似是云夢六女君的女子一連串追問。
魚念淵沉吟道:
“說來復雜,我也是聽大師姐講的,她講的也很模糊,不過……確實是與小七有關,而且關系似乎很大。具體如何,只有大師姐知道,等今夜之事結束再言,現在當務之急,是困住此子。”
她回頭望了眼寂寥大殿,輕聲:
“按照大師姐計劃,也不求利用養心殿殺死此子,若行最好,若是不行,只要能困住此子道心即可……”
雙環鬢右斜女君問:
“若是大師姐困不住呢?”
魚念淵瞥了眼她,反問:
“那咱們過來是干嘛的,大不了一起進去,他一人心志再強,還能抵上咱們三人不成,人力終有窮盡之時,再厲害的人物,若是孤木也會難支。”
六女君似是急性子,躍躍欲試,催道:
“好好好,那咱們還在外面等著干嘛,進去啊。”
魚念淵身形消失在原地。
雙環鬢右斜女君抬頭看去,發現二師姐已躍上殿頂,似是望向北邊。
一只三足怪鳥的影子在月下的云端出現,朝這兒飛來。
是蟲娘。
“不,你不要進,我留在這兒輔助即可,你等蟲娘過來,你還有更重要的事情做,等會兒大師姐會叮囑你……”
魚念淵柔和嗓音傳來。
歐陽戎發現自己身處一座地宮。
熟悉的地宮。
周圍還有三道熟悉的身影。
分別是枯槁僧人、鶴氅裘老道、和一位纖細少女。
歐陽戎緩過神,低頭看去,自己穿著一件儒袍,額頭處,隱隱作痛,似是包扎有傷口。
歐陽戎頓時醒悟,這不是當初自己剛剛蘇醒、抵達這個世界時的情況嗎。
當時他就是掉進了這座凈土地宮之中。
“轟隆——!”
頭頂傳來雷聲。
歐陽戎仰頭看去,地宮天花板上那處小天窗外,正是雷霆暴雨。
一根繩子散落在他腳邊。
不久前他好像剛剛嘗試出去,卻被外面的動靜嚇了下來。
“別他娘的出去找死。”
這時,后方鶴氅裘老道嗤笑一聲。
枯槁僧人也佛唱道:
“阿彌陀佛,施主回來吧,外面是無邊地獄……”
纖細少女抱膝埋首,手臂縫隙間,一道眸光默默看來。
她手里還抓著一只羊皮水囊,似是不久前遞給過某人。
歐陽戎停在原地,一言不發,默默觀察左右。
他隱隱明白了過來。
這就是那日的場景。
至于為何會再度出現……
歐陽戎記得,自己剛剛明明是在一座奇怪的白霧大殿內迷路的。
他深呼吸一口氣,仰頭看著洞口。
下一霎那,歐陽戎毫不猶豫,往上面爬去。
后方的三人皆是錯愕的看著他。
就算再來一遍,歐陽戎還是要爬出去。
不管那座奇怪大殿,為何能勾出他心中記憶場景,再來一遍,歐陽戎還是要選擇同樣的路,不為什么!
就在歐陽戎堅毅往上方洞口攀爬之際。
“啊。”
一道弱弱的呼喊聲傳來。
歐陽戎身子陡然頓住,低頭看去。
迎上了一雙楚楚動人的少女眼眸。
是繡娘。
她……舍不得他走。
歐陽戎眼底有片刻的恍惚。
只是很快理性清醒過來。
此地不能逗留。
可還沒等他重新咬牙往上爬。
下一霎那,歐陽戎只覺天旋地轉。
場景再度切換了。
他幾乎瞬移的來到一處地方,無比熟悉:
又是身處地宮,又是被三人注視,又是上方狂風暴雨。
歐陽戎又是落在了地板上。
他手邊是沾染掌心血跡的繩子。
后方的老道、僧人、少女依舊眼神各異的看著他。
似是在勸他別走。
和剛剛的場景一模一樣,似乎只是倒退了一段時間而已。
歐陽戎劇烈胸口起伏了下。
少頃,孤零零站起身。
他背對三人,再度上前,狠狠抓住了那根繩子,爬了上去。
這一次,又是爬到同樣高度,歐陽戎聽到了那道熟悉的弱弱呼喊聲。
這一次,歐陽戎沒有回頭,但似是又猶豫了片刻。
眼前場景一轉。
又回歸原樣。
歐陽戎后仰姿勢,坐在原地,轉頭看著三人中的那道纖細身影。
鶴氅裘老道和僧不知大師的話語被他直接忽略。
歐陽戎靜靜看著那日一直躲著他卻又依依不舍的繡娘。
他明白了,這座大殿是何蹊蹺。
它似是能勾出每人心中最柔弱、猶豫的地方。
或許當事人也發現不了,甚至覺得自己再來一次也是果斷選擇。
但是,這座古怪大殿的判定方式很嚴格,但凡有一絲絲的猶豫波動……哪怕沒有回頭,但是心卻動了下,那就是失敗。
那就會回到原點,再來一遍。
歐陽戎低頭,看著滿是血跡的手掌。
排除這大殿反復質問人心的古怪,原來……他也沒自己想象的那么果決。
聽到繡娘那聲弱弱呼喊,他還是抵不住心湖泛起波瀾。
這不是簡簡單單的理性能去克服的。
也不是給你一道簡單的選擇題,用嘴去回答就行,它是讓你身處其中,周圍栩栩如生,一遍一遍的模擬著那場景,讓你不自覺帶入進去。
而又因為四周的場景太過真實了,或者說,它勾出來的就是人心底深處最真實反應。
所以歐陽戎沒法去蒙騙它,因為人是騙不了自己的心的。
也沒辦法像答題那樣暫時的完全理性。
除非是真正的冷血。
這么看來,這就是一個死結,一個無窮的循環。
歐陽戎仰頭望著頭頂那個小小卻遙遠的洞口。
雖然只試了兩遍,但卻知道……
他要被困住了。
養心殿外。
魚念淵已躍下殿頂,回到六師妹身邊。
蟲娘抵達,落在她原來站立的殿頂。
魚念淵回頭,朝殿內放聲:
“大師姐,里面情況如何?”
殿內像是空曠,使她的聲音變成不斷響徹的回音。
少頃,里面傳來雪中燭的疲憊嗓音:
“此子……陷進去了……”
她聲音斷斷續續,似是被什么打斷,匆忙且滿是倦意。
“你……你進來……替本座……”
魚念淵深呼吸一口氣,在六師妹的注視下,步入了殿中。
約莫一炷香后,雪中燭的身影從殿門內的黑暗中浮現,緩緩走出。
雙環鬢右斜的女子迎了上去:
“大師姐,你沒事吧,你的臉色……”
只見雪中燭那一張異域混血的美麗臉蛋煞白,額上似是還有些虛汗,略卷的金發從鬢角散落,遮住緊抿至發白的紅唇一角。
雪中燭大手一擺:
“本座沒事!此物你拿著。”
“這是……”
青綠蘿裙少女腳步輕盈的靠近,結果大師姐遞來的東西,放在在手中打量了下。
似是一枚琉璃玉。
“這枚藥玉,是本座原本給知霜的劍穗配的,不過現在不重要了,你只需知道,它能與知霜感應。”
雪中燭下巴高傲抬起,手指東北方向,同時也是某人竹院所在的方向:
“六師妹,你現在帶著它,乘坐蟲娘,往這個方向駛去,本座能冥冥感應到,此子和知霜就在這個方向,若是遇到藥玉發燙,就代表在附近,距離越近,藥玉越燙……
“你循著藥玉指引,找到此子與知霜,先將此子丹田修為封住,再卸了四肢關節,然后帶他與知霜回來見本座!”
青綠蘿裙少女歪頭:“為什么……”
“沒有為什么,你照做即可。也莫擔心,他現在心神被困在養心殿中,肉身停留原地,無法動彈。
“找到位置,你去收拾了他,輕而易舉,只是不知他距離多遠,不過沒關系,蟲娘可日行千里,我們在養心殿這邊幫你拖住他。”
青綠蘿裙少女卻搖了搖頭,當著雪中燭的面,用力揮了揮粉拳:
“不是問這個,大師姐,我是問,為什么只是封閉他修為,不是一劍剁了這臭男人狗頭?”
她微微歪頭,奇怪費解的語氣:
“費這么大勁才抓住這偷劍賊,大師姐怎么這么心慈手軟?還留著他干嘛,就該剁成肉泥才對!”
原本在師妹面前傲然冷臉的雪中燭,頓時寂靜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