扛花鋤小老頭隨口一句話,就把崔浩干沉默了。
歐陽戎輕輕點頭。
不愧是東晉名士兼大文豪,出口簡潔,樸實無華。
歐陽戎看向崔浩。
歐陽戎聽說過他大名,元懷民的緣故,歐陽戎特意鉆研過北魏史,此人算是北魏國師,史書上說,此人容貌俊美,智謀過人,擅長道儒玄學和陰陽術數,卻十分排斥佛學,曾幫助北魏太武宗統一北方,推行過一場浩浩蕩蕩的滅佛運動。
最后,是受“國史之獄”牽連而死,史書稱其死前所遭受的羞辱“自宰司之被戮,未有如浩者”。
此人具體的實力不詳,正史也沒有記載。
歐陽戎收回目光,剛要對陶淵明開口,崔浩就已經問道:
“歐陽良翰,是你喚來的我們?”
“對。”
崔浩神色如常,依舊嘴噙笑意。
“今夕何年?”
“大周天佑三年,甲辰年七月十五。”
不等扛花鋤小老頭和漂亮青年出聲,歐陽戎繼續直言:
“二位已死三百年。”
陶淵明呢喃:“三百載嗎……”
老人下意識的去摸腰間,發現那日出門前沒戴酒壺,便也無酒。
崔浩微笑不變,抖擻袖口,女人般的纖掌掐指計算,臉上時不時浮現思索之色。
歐陽戎朝陶淵明認真道:
“今日,晚輩喚先生前來,有一事相求……”
歐陽戎將大致情況講述了一下,他主要是對陶淵明講,崔浩卻在一旁,聽的津津有味,還自動參與了進去,在歐陽戎講完后,溫和詢問:
“歐陽良翰,你可知這類禁術,乃是一大禁忌,只在極小范圍內傳承,條件苛刻,而且一般掌握此禁術的勢力,也只會召喚自家先輩,或者熟悉的先人,至少有一方羈絆約束在,不可胡亂召喚,因為死人長眠,討厭打擾……”
歐陽戎立即點頭:
“理解,打擾前輩了,前輩請回吧,今日晚輩其實是請陶前輩來,不小心打擾到您,是晚輩之誤,不怪前輩,前輩好走,不送。”
歐陽戎語氣萬分誠懇,說完后,轉頭單獨面向陶淵明。
崔浩剛把話說到一半,微微張嘴,看著禮貌客氣的儒衫青年,有些啞然。
歐陽戎已沒再理他,本來今日也不是請他來的,白耗功德不說,還差點誤事,幸虧有小墨精的欠條。
歐陽戎繼續懇言:
“陶先生,晚輩做過龍城縣令,久仰您大名,今日所求之事,既有私心,也有公心,既羞又愧,卻不后悔,望先生相助。”
扛花鋤的小老頭恬淡道:
“你能升官,龍城令定然做的比我好,但恕不能助,鄙人不過一栽花匠。”
歐陽戎搖頭:
“潯陽石窟那邊,今日確實兇險,但是晚輩知道,先生您不僅詩詞傳世,是南朝名士,還是寒士的傳奇劍主,您留在東林寺的寒士劍訣,曾救晚輩一命,晚輩不才,從您偷學了一劍,劍名歸去來兮。”
說著,陶淵明和崔浩看見,儒衫青年將腳邊一只長條琴盒拿起,橫在膝前。
他打開琴盒,兩指從中捻出一條弧。
澄藍色的弧光將略微昏暗的車廂點亮,對坐三人的衣擺上都染上了一層夢幻般的光暈……哪怕陶、崔二人是宛若魂魄的虛影之態,神話鼎劍的光芒依舊落身,玄之又玄。
扛花鋤小老頭眼神意外的看著儒衫青年。
貌若婦人的漂亮青年一雙桃花眼微微瞇起,有些狹長魅人,此刻直直盯著歐陽戎。
他開口問:
“這是哪口鼎劍?赤帝還是白帝?不是……此劍無柄,是寒士?也不像,劍光有別,這是你們后人新鑄的?它叫什么名字,你是第幾任劍主?”
歐陽戎不答,朝陶淵明點頭:
“只需先生點頭,晚輩奉告真名。除了鼎劍,先生出手,還需什么,盡可說來。”
陶淵明安靜了會兒,搖頭不語。
一直旁觀的崔浩突然開口:
“小子,我可助你,無需鼎劍,我所用之物倒挺少,你這兒已經夠了。”
漂亮青年看了看窗外異動頻頻的潯陽石窟方向,回過頭,手指了指劍匣里的兩樣東西。
歐陽戎低頭看去。
分別是三筒靈墨,與一串十八籽佛珠。
歐陽戎忍不住側目看向崔浩,他臉色泰然自若,與歐陽戎對視。
“死人確實不喜打擾,但是死人也大多抱憾,歐陽良翰,你只需回答我三個問題即可,我可出手一次。”漂亮青年笑了笑,溫馨補充:“抱歉剛醒,腦子有點不靈活,只能想到三種方案擺平,放我生前,能列九種。”
歐陽戎沒有立馬接話,眸子微瞇。
這時,小老頭站起身,扛著小花鋤,施施然朝車下走去,似是準備離去,把空間讓給歐陽戎和崔浩。
崔浩微笑看著。
歐陽戎欲言,突然袖中鉆出一顆小腦袋問道:
“小戎子,小陶子來了沒?你在嘀嘀咕咕什么呢。”
是妙思。
崔浩斜目。
陶淵明背影無聲頓住。
歐陽戎組織語言之際,妙思東張西望了下空蕩蕩的車廂,突然指向歐陽戎膝上的劍匣,和崔浩類似,手指著里面的一物:
“這面具借本仙姑,這玩意兒好,叫方相面,可以看見魂魄精怪,上次容真就是這么欺負本仙姑的。”
歐陽戎看去,妙真指著的是一個黃金面具,是他以前從容真和司天監煉氣士手中繳獲的,長久擱置。
“快點快點,讓本仙姑康康他來沒來……”
妙思催促,歐陽戎就要拿起面具給她。
扛花鋤小老頭忽然返回。
重新坐在了座位上。
“小戎子,你磨蹭啥呢,算了,本仙姑自己來。”
妙思發現歐陽戎動作停住,眼睛看向對面的空座位,她小臉不滿,就要跳向劍匣,只是身子剛到空中,就被歐陽戎一把抓住,不出意外的被渣男跟班重新塞進了袖中。
妙思:……??
歐陽戎無視小墨精的強烈抗議,捂住袖口,目視陶淵明:
“先生改主意了?”
老人有些無奈的問:“你怎攤上她這個窩里橫?”
歐陽戎咳嗽,正色說:“其實與她不熟。”
陶淵明搖搖頭:“你喚老夫來的媒介,是她給的吧?”
歐陽戎點頭:“實不相瞞,正是先生留的欠條。”
扛花鋤的老人摸摸腦門,像是有點頭疼。
歐陽戎提醒道:“先生的欠條,她好像還有不少……”
“幫鄙人消賬。”
陶淵明斬釘截鐵的打斷。
歐陽戎挑了下眉,陶淵明偏頭,渾濁眼睛看著那條澄藍的弧,似乎澄澈了些,老人繼續說:
“作為交換,老夫遞一劍再走,不過,外面雖然有一些熟悉的東西在,但是你的煉氣修為不夠,老夫這一劍,沒法盡興,可能不及預期,你做好準備。”
歐陽戎剛松開眉頭,又微微皺起。
他確實只有七品修為,這也是他今日最大的軟肋。
歐陽戎突然閉目,趁機進入功德塔,內視了下小木魚上的青金色字體。
功德:四百九十八 原本有六千四百九十八的功德值,起先他是準備用其中的三千功德召喚了陶淵明降神后,再用剩下的三千四百九十八功德值,充當預備靈氣,因為它們化成的功德紫霧,可以被匠作的“緣起性空”神通所利用,充當鼎劍燃料。
結果失誤多耗了三千功德,誤喚了崔浩。
眼下只有不到五百的功德值,匠作出劍肯定是不夠用的。
難不成又要消耗自己的精神氣?
歐陽戎閉目皺眉之際,外面突然傳來一道溫和嗓音:
“選我的話,倒是夠用,說有三種方案就有三種方案,七品修為,加上這兩物,綽綽有余,嗯,順帶教你幾手。”
歐陽戎睜開眼,發現說話人是崔浩。
崔浩微笑看著陶淵明,挑起些尖下巴,似乎隱隱攀比著什么,等待老人反擊。
陶淵明卻垂目不理,從剛剛到現在,那一句‘和你不熟’過后,老人都沒有再理會過這位漂亮青年,全程只與歐陽戎講過話。
歐陽戎都有些懷疑這兩人是不是老對頭什么的,死人出手的業務都能卷起來?
歐陽戎沉思之際,崔浩婦人般的精致右手伸出,隔空摸了摸劍匣中的靈墨竹筒與十八籽。
他微笑的看了眼窗外雙峰尖,循循善誘說:
“你雖然是執劍人,但是初始道脈走的是一條很怪的路子,是一種小眾的方術士道脈,可惜了,沒走咱們儒家正統路子,算不上純正讀書人,不過沒事,我對你這方術士道脈略懂一二,有個大熟人是它的老祖宗,到時候身子給我,我來教你,這條道脈其實很有意思,你未開發好它。”
歐陽戎看了看崔浩,沒有接話。
陶淵明也不語,沒有爭辯的,等著歐陽戎選。
儒衫青年突然轉頭,朝老人道:
“晚輩不才,教前輩一劍。”
在陶淵明有些奇怪的目光中,歐陽戎突然手指點了下匠作 狹窄車廂內,匠作繞歐陽戎旋轉起來,劍氣夢幻般的四溢。
這一劍,其實并沒有多少威力,但是陶淵明、崔浩看著看著,逐漸發現了一點可怕端倪。
這一劍威力平平無奇。
但歐陽戎丹田靈氣絲毫沒有消耗。
催動這口匠作出劍的,不是靈氣,是另一種氣!
或者說,竟然還能用另一種氣?越是站的高,越是能洞曉它背后意義。
崔浩十分感興趣的語氣:
“你今日心情憤怒?一直在壓?此劍隱隱與你的肝火怒氣聯系,你越怒,它越歡快?”
一直微笑的漂亮青年收斂起笑容,臉色有些敬畏:“聞所未聞,你觸摸了神話。”
歐陽戎一臉平靜,任由匠作撒歡般繞體,越來越快。
陶淵明驀然一笑:“這一劍有意思,它叫什么?”
“緣起性空。”
歐陽戎十分認真的問:“學了這一劍,先生能否出劍盡興?”
“善!”
老人呵笑點頭,手指歐陽戎:
“鄙人受教了,也教你一劍。”
說著,老人放下了小花鋤,探手抓住儒衫青年身旁高速旋轉的藍弧,放在掌間,虛影手掌未被劍鋒攪爛,老人噙笑觀摩。
崔浩見到一老一小達成協議,微微皺眉,就在這時,歐陽戎突然轉頭問他:
“前輩三個問題可以說了。”
瞬間秒懂他的意思,崔浩漂亮無比的臉龐上露出一絲微笑。
少頃,收斂笑意,安靜片刻,他輕聲問道:
“北魏何時亡的。”
“您秉筆直書國史,以暴揚國惡之罪被誅殺后第八十四年,遷都洛陽,被悍臣分為東西,宣告滅亡。”
崔浩沉默了下,又問:
“清河崔氏現在如何。”
“五姓七望之首,顯赫當世。”
崔浩面無意外之色,一臉嚴肅問:
“好,最后一個問題,今日黃歷。”
“甲辰年,辛未月,庚辰日。”
“沖馬煞南……時沖庚午……”
漂亮青年掐指一算,驀然大笑,站起身子,遙指著窗外遠處白霧之中隱約浮現的黃金佛首:
“今日大吉,宜滅佛!”
這時,一道悠揚琴聲不知從何處傳來,雙峰尖那邊,有蛟龍怒吼之聲,有山崖碎裂滾石之聲,有老嫗痛懼尖叫之聲,雜亂傳來。
不知潯陽石窟那邊到底在經歷些什么可怖激烈之事,守著馬車的燕六郎等人紛紛震驚,方家姐妹也緊張咽口水。
車廂之內,儒衫青年孤零零的身影站起,將匠作、三筒靈墨、十八籽等物依次放入長條琴盒中。
他單手斜抱琴盒,走下馬車。
“明府,那邊好像不妙,咱們要不要先觀察下……”
“有酒嗎?”
燕六郎看見歐陽戎莫名下車,一臉平靜,伸手討要。
“有半葫蘆黃酒,但已涼了。”
儒衫青年默默接過酒葫蘆,仰頭抿了口,先是酸的皺眉,旋即,俊朗臉龐上又露出一些懷戀貪味之色,像是老酒鬼八百年沒喝過一樣。
他將酒壺懸掛腰間,往前走了幾步,突然回頭問道:
“給我一貫錢.”
“一貫錢?”
燕六郎疑問,總感覺明府下車后好像怪怪的,說不上來的感覺,不過他依舊照辦,去與屬下湊了下,拿回三粒碎銀,價值一貫。
歐陽戎擺手拒了,像是說廢話:“一貫錢。”
方家姐妹對視一眼,方舉袖走出,從懷中默默掏出一貫錢……都是串起的銅板。
只見歐陽戎頷首接下,塞入袖中,背對眾人,孤身前行。
燕六郎、方家姐妹等人愣愣看著漸漸走遠的修長背影,他一襲青色儒衫,腰懸酒壺,直直走向前方正有可怖龍吟與紫金劍氣的雙峰尖。
眾人雖然畏懼,卻不敢多言,下意識跟上。
最前方,儒衫青年似是想起什么,在袖中摸了摸,掏出一張青銅假面戴在臉上。
他僅露出的眸子平靜,瞧起來分明就沒啥怒氣,分明很好說話。
今日不是一人,是三人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