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戎簡練話語落下,謝令姜、離閑一家人其實等待了會兒。
不見他繼續開口。
就這么說完了。
獻鼎劍。
這上策,短短三字,令眾人沉默。
有時候越簡單的東西,越是有力。
話語如此,計謀也是如此。
這道上策,就完美詮釋了這一點,也契合大道至簡。
對于“獻鼎劍”,場上眾人之中,不是沒有人想過。
但是從未有人提起,甚至一絲一毫的意向都沒有人表露過。
對于歐陽戎手里這一口神話鼎劍,以往,謝令姜與謝旬父女,是幫他嚴格保守,離閑一家,也是諱莫如深,為他默契保密。
離閑一家人雖然各有各個性情與小缺陷,但是在大的方向上十分清醒,都很拎得清一件事:
這口匠作,不是屬于潯陽王府的,它是完全歸歐陽戎的,是他在龍城以命搏來的。
甚至歐陽戎還在大孤山順帶救了他們一家人,更別提后面歐陽戎入幕參謀,幫助他們獻出祥瑞,使得“蘇府”脫胎換骨,得到了今日潯陽王府的尊貴地位。
不僅不虧不欠,還有大恩大德。
所以,哪怕歐陽戎入府做了軍師“檀郎”,哪怕眾人同生共死從龍城走出來關系極好,哪怕離大郎和歐陽戎私交莫逆……一家人,上至離閑,下至離裹兒,都從未把匠作視為過一丁點的王府之物。
它就是檀郎的,檀郎怎么用,他們不插嘴,同時嚴格保密。
當然,這或許也與離氏皇族的家風有關。
神話鼎劍對于離氏皇族,不是什么稀奇崇拜之物。
它是重器沒錯,但又“輕如鴻毛”。
提到這個,就不得不說離氏的“祖宗之法”了,由太宗立定的。
后世離氏子弟不允許再鑄鼎劍。
這是一條。
雖然沒有嚴格規定說,離氏男兒們不能用神話鼎劍,但是這條祖宗之法里,隱隱還藏著一道潛在的共識:
鼎輕,民貴。
放在曾經大乾,這就是一種國本。
得出它的依據,比磐石還要堅硬,不可動搖:
太宗是騎馬打下天下的,出生入死,南征北戰,不靠任何一口神話鼎劍。
文皇帝都是后續才繳獲的,還被封存在了天策府秘庫,等到大乾立國都未動用過。
甚至太宗晚年,還有宰相贊言,文皇帝沒失真名,相反還家喻戶曉,但卻已蒙塵。
說來確實嘲諷,大隨皇族瘋狂鑄造的鼎劍,大乾離氏卻嗤之以鼻。
前者縱使得了數口神話鼎劍,依舊守不住江山,而大乾離氏,手無一寸鼎劍,卻奪了天下。
從這個角度看,論得國之正,往前細數五百年,無出大乾其右者,往后數,估計也少了。
大乾哪怕是和五百年前的大漢比也不遑多讓。
畢竟當年赤帝斬白帝起義,布衣奪得天下后,不也延續了始皇帝的路子,繼續鑄了鼎劍,昭示天命?確實也是符合史書上那一句真偽難辨的“彼可取而代之”言語。
大乾離氏輕鼎而貴民,算是吸收了南北朝三百年鼎爭的深刻教訓。
縱觀南北朝,神話鼎劍都是世家門閥、王侯將相等一小撮人的游戲,不是寒士布衣們的。
哪怕南朝劉宋鑄過一口叫寒士的鼎劍,現在看來,也是十分諷刺。
不管這是否剛好符合歐陽戎曾與謝令姜私語過的“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的大勢潮流。
大乾離氏就是這么做了。
也不知當年太宗身邊是否有精通屠龍術的高人。
反正站在歐陽戎的角度,回頭一瞧,所謂的神話,其實是在漸漸遠去的。
傳說中有古之仙人的上古神話時代,已經若隱若現,遠逝不見。
先秦煉氣士、諸子百家并起的朝陽時代,現在也只能從小樓藏書架上的枯黃竹筒里略微窺見那一抹余暉。
神話已經消亡。
象征九鼎延續的鼎劍,是為數不多、稀世少有的“神話之物”了。
九條神話道脈也開始下沉簡化,融入山下世俗,化為魚龍混雜的江湖,為普羅大眾所接觸,在漸漸失去曾經高高在上的神秘色彩。
傳說中的上三品已遺失,神州天人很久未出。
已然得道的頂尖煉氣士們全都去了山上。
這一點,最明顯的例子,其實就是“隱世上宗”。
以各條神話道脈正統自居的頂尖宗門,清高傲然的,例如云夢劍澤,早已遁入了世外。
留下來的儒釋道,三家顯世上宗,還有墨家、兵家、陰陽家……它們算是走了相反的路子,積極擁抱山下,插手世俗事務,卻也被世俗大眾所同化。
神話在消失,鼎劍也不例外,大趨勢是,如同明珠,身處暗室,一一蒙塵,晦暗消失。
可能不只有歐陽戎一個明眼人看懂了這種趨勢,大乾太宗和身邊高人,也冷靜看清楚了,于是留下了“不鑄劍”的祖訓。
這不僅使得大乾得國極正,還順應了大勢。
無怪乎,當年云夢元君夜入皇宮,大宗能從容與之秉燭夜談,立下新約。
神話的歸神話,元君的歸元君,大乾的歸大乾。
也無怪乎,眼下的衛周朝,還有如此多的士人,暗中思念大乾,舊臣遍布朝野,同情離氏宗族。
鼎輕民貴,社稷次之。
天下英雄,布衣寒士,皆入吾彀中。
這份遺澤,是太宗留給離氏子弟的。
此乃屠龍術。
所以說,祖宗之法不可變,至少當下不可變。
乾高宗如此,離閑、離大郎等離氏男兒亦是如此。
不過很顯然,不是所有人都有一個好祖宗的,離太宗的祖訓,對眼下的大周衛氏,沒有絲毫約束力。
為了避開清議,魏王府、梁王府當年就是背著滿朝文武,支持龍城柳家悄悄鑄造新鼎劍。
從而導致了匠作的問世。
但值得玩味的是,當朝圣人是否心知肚明,是否知道衛氏雙王偷鑄了鼎劍?
大乾改國號為大周,并沒有徹底改朝換代,依舊是原先班底,都算不上換房本。
所以“鼎輕民貴”依舊是某種公認的國本。
被默認延續了下來。
雖然當朝圣人從來沒有在任何公開場合重申過這條“不鑄劍”的太宗祖訓。
但她畢竟算是太宗的兒媳。
法理上,是“離家人”。
雖是占了“丈夫”高宗的房子,尚且還可以解釋為,是為幾位“敗家兒子”暫時看守家業。
但是這一切的前提,依舊還是,她得是“離家人”。
按照祖規,婦隨夫姓,這位圣人其實姓離不姓衛。
既是離家人,要不要遵守離氏太宗“不鑄劍”的祖訓?
所以魏王府、梁王府偷偷鑄造鼎劍,是犯了大忌諱的,有借口搪塞倒還好說,不上秤沒幾斤重,可一旦被捅出去,當著天下人的面,送上了秤,那么一萬斤都打不住。
神都朝野的離乾之爭,必會劇烈激化。
離閑等人一直都清楚這點。
這口新鑄的匠作,來歷敏感,牽扯極大。
不過此前,他們也從未有人提過,要借助它來歷,打擊衛氏。
因為它歸屬歐陽戎。
眾人只是諱莫如深,為其保密掩護。
其實某種態度已經很鮮明了。
可今日,歐陽戎卻主動提出“獻鼎劍”,甚至將它列為上策。
謝令姜緊懷劍匣,看了眼它,深深蹙眉。
離閑一家人久久沉默。
離裹兒率先開問,語氣難得有些柔和:
“歐陽良翰,你是怕容真、衛武他們已經知道你是蝶戀花主人,知道你有鼎劍,怕他們惡人先告狀,在圣人面前扭曲真相,從而連累了咱們?
“所以想著,咱們先把它獻上去,戳破衛氏,換取功勞嗎。”
歐陽戎看了眼離裹兒。
這位黑毯裹肩的絕色小女郎繼續為他分析:
“其實無需如此犧牲,我覺得中策就很好了,這口鼎劍是你的,不能為了咱們獻出犧牲。
“至于鼎劍暴露的事情,也無需過分擔心,我反而覺得,衛氏可能不會行此蠢事,他們就算知道了鼎劍在咱們這里,很大可能也不敢聲張,連你蝶戀花主人身份也不敢揭露,當然,前提是咱們順利執行了你的中策,讓父王進了皇宮。
“只要待在御前,待在京城,他們就很難先斬后奏潑來臟水,一旦揭露你執劍人身份,揭露匠作,咱們再拿出來,當著滿朝文武的面,讓圣人查,看看到底誰在損害國本,偷鑄鼎劍。
“這件事,衛氏一定比咱們心虛。”
離大郎立馬點頭贊同:
“沒錯,檀郎,你是執劍人,沒有鼎劍怎么行,這份大機緣得之不易,不能白白獻出來,哪怕咱們能得功勞,父王也拿的虧心。”
離閑伸手拍了拍歐陽戎袖口:
“沒錯,檀郎大義,本王心領了,但此事萬萬不可。”
韋眉挽住丈夫胳膊,朝歐陽戎溫聲道:
“是呀,咱們雖把檀郎當自家人,但有些事,必須分清楚,公私不能混為一談,鼎劍是檀郎你的,不可輕取,雖然聽著很誘人,說句難聽話,這份大恩太難換了,檀郎就當作是為七郎著想,別給他太大壓力。”
說到后面,婦人半開了個玩笑。
謝令姜更是攥著歐陽戎袖口,臉色嫻雅道:
“大師兄,還有一事你別忘了,繡娘的師姐們,還沒出手呢,那位大女君本就火爆脾氣,能忍到現在,一定是有什么不可知原因,她們這次的出手可能深不可測,現在潯陽石窟封閉,知道你執劍人身份的人出不來,萬一后面,大佛被摧毀,他們也沒法活著出來呢?
“到那時就死無對證了,所以,現在咱們先別急著考慮太遠,執行中策就很好,依我看,這中策才是上策,大師兄此策甚好。”
不等歐陽戎開口,眾人紛紛點頭,迅速達成一致:
“沒錯,先不急!咱們先看看情況。”
歐陽戎看了看言辭誠懇的眾人。
其實他很想說,獻鼎劍,不一定是獻他們想的那一口。
但是見到離閑一家人如此態度,心生一些暖流。
沒有立馬講,歐陽戎忽然伸手,抽出謝令姜腰間的月光長劍,抽出后,垂目打量了下。
眾人看見他觀劍途中,輕聲說:
“中策雖然很可行,但終究是無功無過,算是取巧回京,咱們沒有功勞,缺了此前預想的大佛功勞,圣人對咱們態度可能很微妙。就怕到時候東林大佛被毀消息傳來,會拖累咱們,影響圣人對咱們的感官。
“獻鼎劍,則不同,有潑天功勞,能一錘定音,最關鍵的是,讓這口鼎劍再綁定上咱們的人,讓圣人必須用咱們,證明咱們的價值,就像衛氏雙王一樣。”
離裹兒不知想到了什么,看了看歐陽戎。
“獻鼎劍真算功勞嗎,若因為祖訓,皇祖母已不在意鼎劍了呢?”
歐陽戎言之鑿鑿:
“不在意鼎劍?那這次四方佛像與大周頌德天樞,衛氏為何要建,它們是一座圍繞‘文皇帝’的大陣,明白這點,就能明白鼎劍在圣人心中地位,圣人就是覬覦鼎劍力量,所以衛氏千方百計用它來討好圣人,來邀功奪皇嗣之位,就和當初衛氏唆使改乾為周一樣,表面是衛氏禍國,其實是在做圣人心中所想……不管這些,若咱們也獻一口鼎劍,將它當作祥瑞送上,更能勝之。”
離裹兒卻搖頭:“可有個問題,這口鼎劍該怎么解釋?難不成主動說是新鑄的?”
歐陽戎打量月光長劍,輕聲道:
“大隨遺劍。”
眾人都以為說的是匠作,離裹兒繼續凝眉道:
“可行,可是祖訓畢竟在那兒擺著,朝中阻礙很大,連衛氏也是假借四方佛像與頌德天樞暗渡陳倉的啟用文皇帝,皇祖母可能不好表露對鼎劍的喜歡吧,咱們若是直接獻上鼎劍,是不是不太合適,可能是吃力不討好,還讓父王落人口實……”
歐陽戎忽然道:“在下有個疑問,到底是誰規定的,離氏祖訓一定能夠管到當今圣人?”
離大郎肅然:“這是什么意思?檀郎意思是說……皇祖母她不算離家人嗎?這……”
“當然不是。”
歐陽戎擺擺手,環視一圈,語氣有些奇怪的反問:
“在下若沒記錯的話,太宗說的是……后世離氏子弟不能鑄鼎劍,但當今圣人是女子,就算是離家人,也不是離氏子弟,子弟一向是指男兒的,誰說能約束離家女了?”
眾人皆是一愣,離裹兒也小臉怔了下。
好家伙,這也能行?
原本嚴肅的離閑等人,頓時面面相覷。
等等,你別說,你還真別說……
有人開始反應過來,這詭辯似乎能幫助那位圣人繞開離氏戒用鼎劍的法理。
歐陽戎微笑不變,謝令姜、離閑等人臉色漸漸古怪起來。
某位梅花妝小公主多看了兩眼含笑的儒衫青年,她默不作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