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戎起始一句話。
使得離裹兒沉默,眾人直皺眉。
執劍人身份與持有鼎劍一事泄露了。
雖然他是輕描淡寫的說出,但是這背后意味著什么,場上眾人很清楚。
甚至一瞬間,猜到了許多。
隨后歐陽戎講明情況的話語,更是一一印證這些。
哪怕如此,等他講完,眾人臉上皆有露出震驚神色。
主要是……歐陽戎這一番經歷與隨機應變,讓人光是聽著,都頭皮發麻……今日上午,他在那邊步步為營,一招不甚,就滿盤皆輸,別想攜帶鼎劍從容而退了。
雖然歐陽戎講的似乎有些側重,主要在講衛武、段全武、宋嬤嬤他們設的局,還有他在幾處關鍵節點的判斷與破局,對于某位地位最高的女史大人,講的不多,或者說,沒怎么講具體細節,沒講她是如何勸說歐陽戎的,但是場上眾人,腦袋稍微一轉就能猜到,容真女史在其中的態度與立場……只能說,歐陽戎當時在一些節點,哪怕只有稍微的猶豫或動搖,潯陽王府的命運都要徹底不同,貼合那一句“如墜冰窟”。
離閑、韋眉、離大郎喉結蠕動,口干舌燥。本就性格偏軟的離家父子,更是滿臉愧疚感動。
謝令姜緊緊攥著大師兄的手掌,她冒出的手汗,已打濕二人的掌心。
儒衫青年看了眼小師妹,露出些笑,朝她投去一道寬慰的眼神。
謝令姜鼻尖泛紅,偏過臉去,不想再看一臉從容淡定、還反過來安慰人的他。
看的令人十分心疼。
離裹兒指了指潯陽石窟那邊,嘆了口氣:
“好嘛,還真把那位女史大人玩壞了。”
歐陽戎瞅了眼她。
離閑消化完后,面沉如水,氣的渾身顫栗起來:
“這次水賊的事情,果真與她們脫不了干系!全都被衛氏收買或疏通了,對這批假水賊的視而不見,假戲真做,全然不顧本王死活,本王可是大周藩王,這些人都食君祿,卻尸位素餐,還有沒有王法了……”
“王法?”
謝令姜扯起唇角,輕笑了下,擺擺小手道:
“所謂王法,難道不是‘王的法’嗎,誰是王,誰說的就是法,很顯然,四方大佛與大周頌德天樞的建成,已經讓滿朝文武中不少人開始相信魏王府、梁王府能上位,一些墻頭草都已經開始押注了,中立不堅定的,也在縱容。”
韋眉向歐陽戎投去一道感激的目光。
“我那族侄韋密,應該是被他們給孤立了,幸虧有檀郎報信,不然也要身陷重圍,說不得要被他們后續排擠,再按上個什么子虛烏有之罪呢,這些人真、真是令人寒心。”
離裹兒反應沒有這么激烈,俏臉淡定:
“果然,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大敵當前、危機關頭又怎樣?該內斗還是得內斗,下死手也不含糊,咱們一廂情愿想著同心協力護衛大佛沒什么用,人家壓根就看不上咱們。
“這批湖口縣水賊,老早就開始布置了,一開始就是瞄準咱們來的,可笑咱們此前還想著一起出力,幫忙剿滅水賊。”
離大郎的關注點在另一事上,他有些小聲道:
“那位容真女史,真名衛容,是什么真仙郡主,與衛繼嗣同輩……那豈不是也與阿父同輩?算是……表妹?乖乖,比我還大一輩,這誰能想到。”
離閑搖搖頭,有些落寞的說:
“母皇那位胞妹,本王有過耳聞,但這位所謂‘表妹’,卻未耳聞,應該是后來的事情,從貶黜之日算起,本王已經二十余年未回神都了。”
韋眉豎眉道:
“不管如何,這個真仙郡主,肯定是和七郎還有咱們家沒什么親情可言的,表兄妹又如何?衛繼嗣、衛思行與七郎不也是表兄弟嗎,下手也不見有留情過。”
離大郎嘆息點頭,隨口說:
“倒也是,和咱們家的情誼,估計還沒有與檀郎的感情深呢,上次甄大娘子生辰禮她還親自來了,送過禮的……”
說到這里,他漸漸閉嘴。
不過謝令姜、離裹兒數女的眸光已經齊齊的投向了歐陽戎。
落在他臉龐上。
歐陽戎像是沒有看到,垂目說:
“若情誼有用,那還要爭皇位做什么?”
他抬頭,望了一眼天色,鄭重道:
“立即收拾東西,即刻出城,咱們北上回京!”
離裹兒問:“走哪條路?水路還是陸路?”
歐陽戎沉吟道:
“我讓裴十三娘首要準備的是陸路,繼續走匡廬山路線,水路龍城那邊是備選項,但現在局勢有變,水賊已被老天師解決,倒是可以復正。”
話題偏開后,謝令姜就沒再問容真之事,她著力眼下,冷靜道:
“老天師走前,幫咱們算過,走水路更安全,原話是有驚無險。”
歐陽戎沉吟道:
“可以,就聽老天師的。咱們先去裴十三娘的宅子,和嬸娘、繡娘她們集合,我已經讓她們去收拾行李,應該快趕到了。”
頓了頓,他轉頭看向離閑和離裹兒,問道:
“王爺,公主殿下,老天師走前和你們說了什么,方便告訴嗎,剛剛你們都沒講。”
離裹兒偏開眼神,望著遠處道:
“沒什么,只是為我解了個夢,一些怪力鬼神的事。”
說著,她余光發現阿父直接從袖中取出了一張紙,朝歐陽戎和眾人笑了笑說:
“父皇當年身子骨一直不好,老天師讓我引以為鑒,傳了我一套五禽戲拳法,還有一道滋補方子,讓本王好好修養,哈哈,爭取熬過衛繼嗣他們。”
離閑說到后面,玩笑一句。
離裹兒側目,眾人見他還有心思開玩笑,也都松了口氣。
歐陽戎若有所思的頷首,又看了看離閑、離裹兒二人:
“好,你們聽老天師的,總歸不是什么壞事。”
其實聽到離裹兒說解夢,他又想起了此前之事。
解的夢是不是那個什么“明月”之夢?此前離裹兒與他坦誠過一次。
不過眼下也不方便多問,他暫時按耐住了。
離閑收起方子,搓搓手,有些迫不及待的問:
“檀郎,咱們搶時間回京,是不是要借助今日水賊之事,向衛繼嗣發難?就說這把大火是水賊放的,再把這批水賊衛氏死士的身份揭露,令朝堂諸公審判衛氏。”
離裹兒也看向了歐陽戎。
她眉宇微微蹙著,其實剛剛她也問了此事,歐陽戎當時沒有回答。
歐陽戎瞧了眼眾人,一句反問,令他們愣了下:
“若是單純的講公道有用,若是在帝王家,愛哭的孩子也有奶喝,那王爺還會被貶謫這么多年嗎?那衛氏還會被圣人重用這么多年嗎?
“王爺,有些教訓,咱們吃過一回就行了,摸清規則,后面按照它來,衛氏是很奸猾,但咱們好人得比他們壞人更‘奸猾’才行。”
“檀郎這是何意?”離閑疑惑,不過還是訕笑了下,收斂表情,有些端正的朝歐陽戎抱拳致禮:“請檀郎教本王。”
歐陽戎面色如常,當眾豎起三根手指:
“裝受害者身份,入京告御狀,這是下策。除了它以外,還有中策與上策。”
離裹兒凝眉問:“何為中策?還能有上策?”
歐陽戎放下一根手指:
“中策就是繼續裝病,不過,這一回,咱們可以借著水賊放大火燒毀潯陽王府的好借口,第一時間趕回神都,入宮稟告圣人,就說王爺又受驚厥,昏迷不醒,反正當初驚厥過一次了,最后還驚厥到了潯陽城,這次咱們再驚厥第二次,到個京城,再進個皇宮,很合理吧?病這玩意兒,能病一次,順其自然就能病個第二次,多簡單的道理,全天下的人都會認可接受。
“等到王爺躺進了皇宮,就能賴著不走了,或者說,都不用咱們賴著,壓根就沒人能催王爺走,到了那時,想在皇宮賴多久,取決于王爺的病什么時候痊愈,這就看咱們心情了。”
離裹兒低頭細思,離閑、韋眉等人面面相覷。
離大郎小聲:“進皇宮養病?皇祖母會讓阿父留在宮里嗎?”
歐陽戎奇怪語氣問:
“為何不行?王爺是正牌藩王,當初獻瑞后重新恢復爵位,全天下都知道圣人與王爺母慈子孝。
“況且,留住皇宮,就是待在圣人的眼皮子底下,當年王爺被廢帝,接棒的相王禪讓皇位、改乾為周后,不就是被軟禁皇宮,不就是被養在圣人膝前。
“這回王爺主動送上去,主動入宮養病,再主動留守、在御前奉養母皇,圣人為何要拒絕?難不成是怕了王爺這位昔日廢帝,能夠在她執政數十年的皇宮,聚集舊臣舊侍,重奪大寶?”
歐陽戎搖搖頭,自問自答的說:
“王爺,說句違逆之言……自家兒子的秉性能力如何,圣人最是清楚,王爺送上門的這份表態,圣人若是拒絕了,那么她現今的狀態,反而可以令人咀嚼下了。”
他朝欲言又止的離大郎,繼續正色道:
“再其次,萬一的萬一,被圣人拒絕了,那又如何?哪怕被請出了皇宮、在京城或者御醫署隨便找個宅子安頓養病,也不差嘛。
“況且,這難道不是咱們一直都在力求的結果嘛,能夠進京,待在神都,總好過被當作籠中雀一樣關在潯陽城,在京城,總不會還有這樣的假水賊,敢光天化日之下來入府行兇吧?天子腳下,他們敢嗎?
“有道是,求上得中,求中得下,求下不得……咱們就是先求個‘上’,得寸進尺一下,求得了就大賺,求不得也不虧,何樂而不為?
“這就是中策。”
眾人初聞,一臉驚艷,互換眼神,都覺得十分有理,可行性極強。
韋眉有些口干舌燥:“檀郎一言,可抵萬金!”
“好,好,就這么干……對了,檀郎。”
離閑滿臉紅光,忍不住又問:
“這批假水賊的事,咱們不報給母皇嗎?在御前發難,可以狠狠打擊衛氏,這是好機會。”
離閑話還沒說完,就聽見,面前的年輕刺史語氣疑惑的反問:
“王爺,水賊真偽,真相如何,很重要嗎?”
離閑嘟囔:“不……不重要嗎……”
歐陽戎笑了下:
“真相重要,放在人心中,它是很重要,但是放在朝堂上,它一點也不重要。能怎么用它,這才重要。
“王爺,現在四方佛像與大周頌德天樞已經建成,圍繞文皇帝的天樞大陣已經構建好了,在圣人那里,衛氏是功臣,單單憑借水賊之事,是扳不倒的,把真相強行拋出去,反而是一種浪費。
“何不什么也別說,都心照不宣,這樣不僅在圣人面前顯得咱們十分懂事,讓圣人稍稍高看,還能保持對衛氏的威懾。
“讓衛繼嗣、衛思行摸不著咱們的底,不知道咱們在水賊一事上,到底掌握了多少他們把柄,讓他們自己坐立不安、如芒在背去,雖然他們應該也知道此事板不倒他們,但是也是一柄懸頂的小劍……久而不落,是最好的。
“這樣的話,后續王爺稱病,賴在皇宮,他們衛氏也不敢說什么了,咱們算是創造了一份籌碼,也方便以后在京城與他們周旋。”
歐陽戎說到此處,又強調道:
“王爺,世子,必須重申一遍,不去揭露水賊,并不是咱們怕了他們,而是咱們拎的清,有些事來日方長,先留京再說。”
離閑恍然大悟道:
“原來如此,受教了檀郎!”
歐陽戎又看眼他,輕聲道:
“王爺,若施行中策,能回皇宮,就是好結果,到時候,你要注意一處細節。”
“檀郎請講,什么細節?”
“進了皇宮,不管圣人賞賜你什么外派官職,不管利益多大,多么誘人,你都不能離開皇宮,離開京城。”
“這是為何?”
“你離權力中心越近越好,一個很簡單粗疏的道理:若王爺不在皇宮,圣人身邊只要有人嚼舌根,你很難第一時間辯解,若是待在皇宮,這些碎語一冒頭,王爺就能應對,甚至大部分的嚼舌根壓根就不會有,道理也很簡單,除非是死敵或蠢貨,否則大部分人都下意識的不會當面說人壞話,只要王爺留在皇宮,那些看低或不爽王爺的形形色色小人,都得憋著……
“反過來看,若不留在皇宮,就算王爺外放出去、加官升爵又如何?被人在御前說上幾句,就左右了命運,甚至再也沒法回京,算是明升暗降。所以,待在皇宮,待在御前,就是對于咱們這樣剛剛起復、根基尚淺的親王,最好的一條路,也是……最便的奪嫡手法,王爺明白了嗎。”
離閑忙不迭的點頭。
離裹兒深以為表,環顧一圈四周廢墟,芳容感慨:
“果然,混亂就是階梯,這次天南江湖反賊制造的大亂,不管是咱們,還是衛氏那邊,都在八仙過各顯神通。”
似是想起什么,她一臉好奇的問:
“對了,那上策是什么,此策已然絕妙,可稱屠龍術,還能有更好的上策?”
歐陽戎眼皮不抬,言簡意賅:
“很簡單,獻鼎劍。”
全場一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