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戎和容真言語激烈的時候,周圍的宋、易、段等人都是緘口不語。
就在歐陽戎一語落罷,容真啞然無聲之際。
易千秋破天荒的開口。
白甲面具下的鼻翼微微顫動。
也不知道是不是某種感同身受。
“歐陽刺史,你大吼大叫朝誰發泄都行,唯獨不能朝容真女史發泄,你知不知道,這場慶功大典,最受益的人之一是你,呈上去的慶功報表,你名字的排序有多高?知不知道這些都是誰給你暗中爭取的?
“慶功大典起初是用來引誘天南江湖反賊的沒錯,但是若只是簡單的引誘,容女史何必弄這么麻煩的架勢?又何必一趟趟的跑去潯陽城把你請來,保證你今日務必在場?你看其他人那邊,她有這么請嗎,愛來不來。”
她一雙虎目有些憤慨的怒瞪歐陽戎:
“還有,雙峰尖這邊的布防早就準備就緒了,環環相扣,你自己剛剛也聽到了,你來或不來都沒什么影響,不來正好,還能讓容真女史省去一份保護你的精力。
“所以容真女史一大早過去把你請來,你真以為是局面缺你不可?要你出謀劃策?真以為自己神機妙算?沒你不行?她不還是怕這場為某人考慮的慶功大典,某人不在場,不好報上洛陽美言請功?另外,好好待在大佛旁邊,渡過了這一波,還能多一份共同反殲反賊的功勞?
“歐陽刺史,自己好好想想,剛剛對容真女史的態度過不過分,什么既要又要,哪有這么萬全的事,再退一萬步講,哪怕你是修文館學士,也沒有資格對圣人身邊的彩裳女史這么說話。”
容真也沒想到易千秋話如利刃,如此鋒利的劈開了寂靜的空氣。
另外,似乎還快要捅破了某層窗戶紙。
她眼神怔怔的看著虎面含氣的巾幗女將,宮袖下的兩只小手不自覺的攥在了一起。
歐陽戎也轉頭,看了會兒潑辣語氣的易千秋,忽然道:
“易指揮使這些話是想說給另一個人聽的吧,不過請恕本官直言,若不是膽子小怕被揍,懷民兄他確實不稀罕來。”
他點點頭:
“嗯,有道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古人誠不欺也。”
“你!”
易千秋像是被踩到了尾巴的貓,渾身炸毛,火氣一蹦三尺高。
容真及時拉住了身邊想要擼袖子揍人的易千秋,她抓住后者的胳膊,扯到了身后,努力安撫起來。
“好了,易指揮使別沖動,這兒交給本宮,有些事,本宮確實做的稍微欠妥。”
她低語,耳根子如同充血般殷紅,破天荒的自責了一句。
“什么欠妥,你沒錯!”
易千秋大手一揮兒,她的個頭很高,雖是女流,卻人高馬大,容真嬌小身子擋不住她,反而像是靠在她的懷中。
只見這位虎面女將輕易越過了容真,白甲覆面的頭顱前伸,朝歐陽戎甕里甕氣道:
“歐陽刺史,本將讀書少,沒聽過幾句圣賢話,但是本將明白一個簡單至極的道理,就算有一人惡貫滿盈,但只要她是獨獨對你好,你都得去念她一份情!”
歐陽戎目視前方,沉默不語。
另一邊,段全武扶劍不語,全程都置身事外;
宋嬤嬤老臉橘子皮般皺巴巴的,語氣有些陰冷道:
“歐陽小學士,東林大佛的事,圣人器重你、欣賞你,老身也敬你一分,可這并不是你現在任性矯情的理由,大佛都建好了,你還說這些有何用?也不知道你在糾結些什么。
“難不成是在怪,天樞和佛像的秘密,圣人和魏王沒有提前知會一聲你這位江州刺史?這就有些不知好歹了。
“你是父母官沒錯,但是圣人是你的君父,你是代天子牧民,圣人比你更關心黎明百姓,修建天樞與大佛自有圣人的苦心。
“關系社稷黎民的國事,也自有圣人和政事堂的親王諸公們權衡定奪,你若心憂國事,先好好歷練,等以后有機會入了政事堂再說,不在里面就別多言,亂了君臣論綱,也不知是從哪沾來的那些士林文人牢騷朝政的壞習慣。
“圣人和朝廷命你造像,你造就完事了,管它什么用途,說一句難聽的,你不來,有的是人來,上回圣人對你破格禮遇,你也該滿足了,見好就收,肝腦涂地,報答君恩,那么老身依舊喊你一聲小學士。”
“隨宋副監正怎么喊本官,無所謂。”
歐陽戎籠袖佇立,陽光下的臉龐棱角分明,給人一種堅毅之感,他擲地有聲道:
“若上面人的安排全是對的,為何還會發生西南叛亂和星子坊毀佛之事,白白生靈涂炭。”
宋嬤嬤陰沉皺眉:“你什么意思?是不滿圣人?”
“宋副監正很會扣帽子,還三句不離‘圣人’二字,不知道的,以為是開帽子店的,發的還挺歡快。”
宋嬤嬤臉上法令紋抽了下:
“不和你這小子耍嘴皮子,老身沒你們這些儒士矯情,老身只知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圣人統籌八方,牧萬千黎民,顧全大局為上,一些犧牲和動蕩,都只是一時一地的,換來的卻是我大周的長治久安,是萬國來朝的盛世,這個才是大義,其它的都得為它服務。”
歐陽戎豎起兩根手指,平靜說:
“犧牲小義,所換大義,不如不要。
“至于盛世,也要看是誰的盛世,是一小撮人的盛世,還是所有人的盛世,是關內兩京貴族豪閥的盛世,還是天下十道萬千人家的盛世,這是一個問題,需要全天下的有為之士都好好想想。”
他放下一根手指,只豎起一根,在宋嬤嬤啞口無言中,講道:
“還有,在下最煩做選擇題了,弄得好像所有事情都必須選一個一樣,什么犧牲小的,保全大的;什么放棄這個,才能得到那個,我說放屁,就不能全要?
“恕我粗鄙,我全都要,不管是龍城,還是江州,不管是小家,還是大家,沒有誰天生就是別人的犧牲品。”
“荒繆,你能辦到嗎?”
“能不能是一回事,去不去做是另一回事,覺得不能就不去做嗎?真是聰明人,但世上聰明人太多了,還是多些笨人為好。”
歐陽戎搖搖頭:
“所以我和你們不一樣,我笨,我全都要。”
宋嬤嬤問:“你是在怨圣人?”
容真立即抬頭打斷:
“宋前輩,歐陽良翰不是這個意思,您誤會了,他是憂國憂民,擔心上面有人蒙蔽圣聽。”
宋嬤嬤冷哼了聲,甩袖不想再爭,吵架這事,她整不過這些文人。
重新抬起頭的容真,臉上充血的紅暈已經褪去了許多,有些事像是沒有發生過一樣。
她凝視著歐陽戎,說道:
“本宮明白你的意思,但東林大佛之事,是已定的國策,必須落地潯陽城,本宮也是奉命行事,改變不了,你也是,與其較勁,不如將它掌握在我們手中,管控風險,像你剛剛說的,這也是一種‘全都要’,由我們來做。
“還有,在來之前,司天監并沒有將戰火引到江州的意思,也沒有要清理天南江湖的意思。
“因為在此之前,大佛的奧妙本就是嚴格保密,知道的人寥寥,計劃中也是秘密修建的,我們也沒想到天南江湖的人會知曉,星子湖大佛事件就是咱們沒有防備下發生的。”
她語氣十分真誠。
歐陽戎與她對視了會兒,深呼吸一口氣說:
“所以她們是如何知道文皇帝與大陣之事?”
“可能當初桂州丟失的那尊黃金佛首,泄露了此事,從星子湖大佛事發那日、云夢劍澤二女君現身時的發言來看,八成是匡復軍的人散播的消息,把天南江湖當槍使。”
容真俏臉緊繃道:
“這天南江湖向來不服管束,一旦大佛建成,生殺予奪,她們當然不樂意。”
歐陽戎皺眉:“生殺予奪?天樞和大佛涉及的大陣范圍有這么大?能讓天南江湖人人自危?”
容真垂目道:
“是文皇帝的神通特性。”
“她們應該是知曉了此陣之威,自覺無力抵抗,才想著要趕在大佛建成之前,摧毀佛像,當初星子湖大佛的事情,不就是如此。”
宋嬤嬤插話,沒好氣道:
“最初建造天樞和東林大佛,其實不是針對她們的,圣人是要平定四方,海晏河清的,為萬世開太平。
“不過正好,她們既然第一時間跳出來當刺頭,對號入座,那就成全她們了,而且后面又相續發生了匡復軍的事情,天樞和四方大佛的建造更加有必要了。”
容真也抿了下唇,接著白眼老嫗的話說:
“本來此前魏王他們推動此事,司天監里也是有異議的,不過后面的局勢變化,愈發凸顯天樞和四方大佛的必要性,也是到了那時,洛陽那邊才開始全力推行此事……”
容真露出正色,手指身后大佛的金燦燦佛首,說道:
“不過好在有你幫忙,順利建成了,歐陽良翰,其實今日的情況沒有想象中的那么危急,只要大佛屹立在那里,她們就翻不起什么浪花來。
“再加上剛剛說的那些早已萬全的準備。”
她搖搖頭說:
“她們本就是懼怕大佛之威才冒頭阻攔的,但最可笑的是,她們估計還不知曉東林大佛早就暗中建造完畢了,那座大陣已經準備就緒,就等著她們跳進來呢。”
歐陽戎點點頭:
“明白了,容女史現在掌握大佛,能調動文皇帝,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等處理了今日這些天南江湖反賊,容女史已經可以管控整個天南江湖了,所以,是在下自作多情了,這兒也不需要在下了,在下先走了。”
容真有些著急的開口:
“等等,別走。”
歐陽戎平靜道:
“反正這兒也不缺人,我現在很想回城,作為江州刺史,該去最該去的地方,我要保護我境內的百姓,你們打你們的去吧。”
容真指著腳下:“當下這兒就是你最該來的地方,相信本宮。”
歐陽戎依舊搖頭:“在下現在只想回去,這里不需要我,請容女史幫忙備船。”
容真忽然朝易千秋等人道:
“本宮想和歐陽刺史單獨聊聊,你們稍等片刻。”
說著,易千秋等人暫時退下。
高臺上只剩下二人。
容真和歐陽戎一樣習慣,兩手籠袖,俏生生佇立。
她第一句就問:
“歐陽良翰,你忘了之前咱們說過的話了?”
“什么話?”
“你要走的更高,咱們也要走的更高……剛剛易指揮使有些話不算錯,今日大佛這邊的功勞,咱們是要拿到,本宮要幫你拿到,一起走的更高,這是……這是同僚之誼,也是為更多的百姓著想,不是嗎?”
歐陽戎狐疑:“我什么時候說過這話了?”
容真直勾勾的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
“你忘了?咱們說好了的,以后繼續做同僚,還說了一起回京,為天下百姓做些事,還說好了以后在皇城應天門那邊一起下值。”
歐陽戎眉頭緊鎖,腦海依稀記得好像是提過。
容真吸了吸鼻子,喉嚨吞咽了下,漆眸望向一旁:
“本宮記性好,你說的話,本宮全記得,你就相反,很多話說了就忘,不當回事,總是如此……”
歐陽戎太陽穴處微微鼓了鼓,有些頭大。
他翻找一番記憶,隱約記得好像是有這么回事,是答應過,忘記那天啥情況了……他有些不好抵賴。
歐陽戎遲疑之際,容真再度開口,丟出一言:
“那你可還記得,你答應過要盡全力的幫本宮捉拿天南江湖反賊?還記得嗎,不會也忘了吧。”
歐陽戎眼底的眸光微微一凝。
安靜片刻,他偏頭看向江上白霧,有些不動聲色的說:
“是……是記得有這么回事。”
“你要食言?”
歐陽戎臉色勉強的搖搖頭。
容真歪頭:
“君子一言……”
寂靜了會兒,歐陽戎無奈接話:
“駟馬難追。”
籠袖而立的宮裝少女,原本天然冰山般的小臉蛋上,雪化春來般綻放出一朵笑顏,不過很快又收斂藏好,脆聲道:
“好,你留在雙峰尖,幫助本宮抓那淫賊。”
歐陽戎立馬豎起兩根手指,講條件:
“留下可以,但你得答應兩事。”
“盡管說?”
“第一,既然是幫你抓蝶戀花主人,你得一五一十的告訴我,抓捕此人的方案,不準像慶典一事一樣隱瞞,這樣……我也好幫你參謀。”
容真干脆利落的頷首。
“好。”
歐陽戎表情不變,放下一根手指,繼續道:
“第二,若是潯陽城那邊有情況,你得立馬安排船只,讓我回去,不得勸阻。”
按道理應該更簡單的一個條件,容真表情卻有些猶豫,
少頃,在歐陽戎的凝視下,容真有些不情愿的點點頭:
“行。”
“好。”
歐陽戎長吐一口氣,旋即,背手往前方走去:
“那還等什么,走吧。”
宮裝少女腳步有些輕快的跟上。
二人都是習慣性的籠袖前進,一高一矮,男前女后,走下高臺。
他們重新喚來了等待中的易、宋、段等人。
易千秋等的有些不耐煩了,一走回來,就大大咧咧問:
“你們小兩口子悄悄話說完了?”
四周空氣頓時鴉雀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