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記得咱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嗎?”
“第一次見面?”
“嗯,就是匡復軍內奸王俊之在潯陽王府襲擊王爺那一日,在你女眷們的馬車里,你上車來找葉薇睞。”
“額記得,容女史差點嚇死人。”
“是你心里有鬼才對。”
“不,我沒鬼,是容女史你冷著張臉冒出來,還一身白色裙子,少女身段,冰冷冷的坐在里面……你是不知道有多滲人,雖然是讓人印象深刻了點。”頓了頓,歐陽戎補充了句:“可畢竟是第一次見,對你還不熟。”
“那現在呢?”
“現在嚇不到在下了,怎么,容女史怎么有興趣提以前的事。”
歐陽戎、容真、易千秋三人,越過橫江的白霧,在北岸主石窟外一處重兵把守的岸邊下船。
歐陽戎與容真登陸后,朝大佛那邊走去,路上先聊起了舊事。
“只是覺得命運這個東西很奇妙,那會兒對你印象還挺差的其實,對你多疑,很想抓你小辮子。”
歐陽戎看到容真背影偏了下頭,似是凝視了下遠處,點點頭道:
“本宮承認,雖然是代替圣人過來,按理應該持中立的立場,但是秉公執法的時候,受到固有印象影響,難免會有失偏頗,在這方面,本宮確實有些不稱職。”
“正常,人之常情。”
歐陽戎寬慰了句:
“而且也不只是你一人如此,沒必要自責,正相反,女史大人能夠自醒,已經很難得了,不是任何執法者都對自己的道德要求如此之高的,很多是揣著明白裝糊涂。”
容真好奇:“哦?例如?”
歐陽戎頓了下,小聲說出:“例如那位妙真女史不也是嗎。”
容真的粉唇抿成了一線,少頃,啟唇道:
“你倒是會安慰人,不過妙真女史確實對潯陽王府有些偏見,和她經歷有關。”
歐陽戎笑言:“有所耳聞,都是些陳芝麻爛谷子的往事。”
容真忽然回頭,看著歐陽戎,一板一眼的說道:
“正是這些陳芝麻爛谷子的往事,才會令人記得很久,咱們也難免俗。”
歐陽戎微微愣了一下,看著她出奇正經的表情,點了下腦袋。
“嗯嗯,是這道理,當時只道是尋常。”
容真聞言,也怔了下,嘴里呢喃了下:“當時只道是尋常……是尋常……好詩,此詩出自何處?”
歐陽戎卻調笑了句:“在下說了,容女史回去就會翻?”
“你怎知本宮不會翻,歐陽良翰,你說的很多話,本宮都記得,遠比你想的多。”
歐陽戎想了想,一本正經的回答:
“氣話最好別記,仇也是。”
笑話很冷,他的幽默也是,但容真笑了。
冰顏絕色的宮裝少女看起來,笑的還挺開心。
“放心,本宮不記仇。”
容真兩手背于身后,昂首挺胸,大步向前走去,輕描淡寫道。
歐陽戎跟上,繼續半是安慰,半是玩笑的說:
“所以,就像容女史以前常說的,誰都有私心的,不足為外人道也,或大或小罷了,在下也有……”
“本宮知道你有。”
容真突然插話,打斷了歐陽戎。
不等他開口,她輕聲問:
“歐陽良翰,你的私心是不是潯陽王府。”
歐陽戎指了指前面:
“容女史,咱們走快點吧,易指揮使都走到老前面去了。”
“你嫌本宮個頭矮,走路慢吞?”
“沒有沒有。”
歐陽戎還沒擺完手,就聽到前方傳來了一道容真的淡淡話語:
“那就是轉移話題了,那就是默認了。”
歐陽戎無奈:
“也不是,王爺、世子對在下有提攜之恩,能幫襯,自然得幫襯些。”
容真回首,眼神欣賞的注視著他:
“本宮明白,士為知己者死。”
歐陽戎一本正經道:
“能不死還是別死比較好。”
本是他幽默的一句,沒想到容真竟然認真點頭:
“沒錯,好死不如賴活,死很簡單,活卻很難,因為活著經常要做選擇,有些選擇可能生不如死,但必須選,歐陽良翰,活著才是真正有大勇之事,死亡不是。”
歐陽戎發現容真的神色有些感同身受一樣,不禁問道:
“容女史今日是怎么了?盡說些悲秋傷春的話。”
容真從遠處收回目光,輕輕搖頭:
“只是覺得最近和你說話的時間太少,歐陽良翰,你最近太忙了,不是公務上的忙,而是全放在了私事上。”
歐陽戎搖頭:
“非也,嬸娘她們反而覺得我陪她們的時間太少。”
容真呢喃:“知道你重視親人。”
歐陽戎感覺容真今日似乎有些不對勁,這種聊天氛圍,他屬實有點撐不住,便也沒有接話。
二人默默往前走了一會兒。
又是容真率先打破沉默,頭不回,問了句:
“歐陽良翰,那如果讓你在百姓社稷,與知己貴人之間選呢?”
“怎么又是選擇,你們女子是不是都喜歡做選擇,或者讓別人做選擇。”
歐陽戎輕笑了聲,容真蹙眉欲語,他已經率先開口:
“選什么,就不能全都要,我和你們不一樣,我要不全都要,要不全都不選。”
容真忽然問:“那感情上呢,你也是全都要嗎?敢全都要嗎?”
一句話,直接讓歐陽戎差點噎死。
他干脆眼觀鼻鼻觀心起來,左右偏頭,打量起了周圍的景色。
一行人已經在白虎衛甲士們的開路下,走進了潯陽石窟的主石窟,一路上,周圍的禁衛將領和女官們,皆朝他們打招呼,并且行注目禮。
得知容真返回,一些女官陸續朝這邊趕來,不過都被容真擺發掉了。
歐陽戎順勢觀察了一圈,發現主石窟內,今日的人手與戒備,都和當初封閉雙峰尖、建成東林大佛那一日的布置相同。
此前尚可以看作是演練,而今日,根據繡娘剛剛在馬車里坦白時透露的云夢劍澤消息,雪中燭是真要帶著天南江湖的人來了,只是不知道是以什么方式登場。
歐陽戎手掌齊眉遮陽,望了一眼萬里無云的天空。
小心蟲娘嗎,就是那只大鳥是吧。
他輕輕頷首。
此刻歐陽戎已經進入了主石窟,這一片區域的白霧也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稀疏淡薄,自然能看到藍天太陽,和剛剛在江上乘船時不一樣。
前方,冰冷冷宮裝少女等待了一會兒,不見歐陽戎答話。
她面無表情,已經習慣。
“別看了,等會兒人齊了,本宮會和你講,一一介紹,你無需這么累,事事親為,今日可以休息一下,把這兒放心交給我們。”
歐陽戎另眼相看了下她,朝其籠袖前行的挺直背影問道:
“容女史這么有把握嗎,倒是少見,在下剛剛其實又聽到些消息。”
容真像是沒聽見,自顧自問道:
“剛剛來找你的,是謝姑娘,還是那位繡娘姑娘?”
歐陽戎疑惑:“容女史在說什么。”
“你袖臂上的那根長發,不就是她的。”
容真繼續冷靜分析:
“你這件官服穿的皺巴巴的,明顯是匆忙趕來,若是尋常女眷找你,你會穿戴整齊、一絲不茍的回來,能讓你匆忙披衣出來的,不是重要之人,就是重要之事,你與她相處忘了時間。”
歐陽戎沉默了一會兒,無奈說:
“容女史觀察的未免太仔細了,是沒錯。”
容真點頭:
“可你觀察東西,卻有時候仔細,有時候出粗心。”
“什么意思?”
歐陽戎好奇問道。
容真不答,大步往前走,這時,二人已經來到了大佛腳下。
大佛腳下有一處當初立起的高臺,還沒有拆。
走得快的易千秋,早就在臺下等待他們,此時,容真經過她身邊時,易千秋突然夸贊了句:
“女史大人今日這條裙子不錯。”
容真微微頓足,蹙眉不滿的看了眼她,輕哼一聲,繼續往前走。
易千秋沒有去看歐陽戎,抱胸跟上。
歐陽戎聞言,愣了下,轉頭看向前方容真身上的裙子。
是一件大紫色的宮裝長裙,嶄新亮眼,在江風中裙擺飛舞,飄飄欲仙。
容女史的個頭稍矮,少女身材,歐陽戎一直覺得她適合穿這種繁瑣裝飾的華麗羅裙,就像前世流行的洛麗塔,不過容女史往日穿簡樸素服比較多,今日難得換了一身奢華禮裙。
不過歐陽戎此前心思不在上面,一路乘船,都沒有太注意。
后知后覺的歐陽戎,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過來。”
只見容真已經拾階登上了高臺。
這處高臺位于大佛腳下,位置正好,本來準備作為今日慶功大典的主舞臺,不過眼下是用不了。
歐陽戎老老實實跟了上去。
容真偏頭朝易千秋言語了幾句。
后者點了點頭,轉身下臺,似是去安排了。
臺上只剩下歐陽戎與容真的身影。
歐陽戎問:
“易指揮使去干嘛?”
“喊宋前輩他們過來。”
歐陽戎輕輕頷首。
他忽然開口:
“是繡娘找我,還提醒了我一件事。”
“什么事?”
歐陽戎看了眼容真,輕嘆:
“小心那只三足怪鳥,好像是雪中燭的飛禽坐騎。”
容真臉色沒有意外,冷靜道:“那就是今日一定會來了,好。”
她轉而問:
“那她人呢,本宮答應你的事不會反悔,幫你保住她,只要她不插手即可,你最好讓她在槐葉巷宅邸那邊待著……”
頓了頓,容真繼續道:
“本宮在城里留了些人手,可以保護你家女眷。”
歐陽戎微微皺眉,頓時想起了剛剛在雙峰尖南岸的亭子里見到容真時,領命離開的那位中年女官,他問:
“你剛剛就是給屬下吩咐這事?”
容真不置可否,轉頭看向臺下。
這時,恰好易千秋返回,一起回來的,還有宋嬤嬤、段全武等人。
歐陽戎掃了一圈,敏銳問道:
“韋將軍呢,不喊他來嗎?”
容真言簡意賅道:
“韋將軍正率領玄武衛,在主持涉及這白霧的大陣,暫時空不出手。”
歐陽戎若有所思的點頭。
容真偏頭看向他的手掌。
“怎么了?”
“宋前輩來了。”
歐陽戎反應過來,立馬從袖中取出一串佛珠,套在掌心,做做樣子。
在易、宋、段三人上臺之際,容真輕聲問歐陽戎:
“本宮送你嬸娘的那串十八籽禮物,你嬸娘沒扔吧?”
“怎么會扔,畢竟是容女史的心意。”
容真抿了下唇,忽而問道:
“知道本宮帶你過來作何?”
歐陽戎搖頭。
容真語氣出奇認真:
“本宮很早前就說過,也要送你一件禮物,本宮沒忘,答應你的事也不會忘。”
說到這里,她眼神深深的看了眼歐陽戎,旋即抬手指天:
“你自己瞧吧,上面。”
歐陽戎循著容真手指的方向,抬頭望去。
只見,主石窟上方的窟頂雕刻有一朵巨大精美的蓮花圖,環繞在蓮花周圍的為一則碑刻題記。
蓮花與碑刻幾乎占據了窟頂最中央的位置,但若是不抬頭,也難發現,因為大多數人的目光都被前方的大佛吸引。
此刻,歐陽戎定睛看去,只見碑刻上書:
大周天佑三年七月十五日成,刺史歐陽良翰,女史容真,敬造尊像一龕 歐陽戎臉龐怔住。
“這是……”
容真原地轉身,目光灼灼的盯著他,一字一句的介紹:
“歐陽良翰,這是在石頭上刻的字,紙張或書簡的壽命敵不過飛沙走石,流水光陰,但石頭可以,一萬年后,石頭還在,后人經過這里,會永遠記得很多年前的天佑三年咱們所做的事情。
“歐陽良翰,你性子淡泊名利,不管是折翼渠還是東林大佛,建造以來都從未親自留下過任何足跡筆跡,這不好,咱們做過的事業,是一定要傳下去的,怎可由人忘記,明白沒?”
宮裝少女笑靨如花,灼灼風華,兩袖攤開,歪了下頭:
“這是送你的禮物,也算是送本宮自己的,喜歡嗎。”
歐陽戎一會兒看容真,一會兒看蓮花碑刻,沉默許久,他開始保持著仰頭姿勢,久久佇立。
容真注視著他看的出神的臉龐,某刻,她淺淺一笑,這難得一見的笑容,甚至令正在登臺的易千秋、宋嬤嬤、段全武等人都駐足愣了下。
“歐陽良翰,本宮覺得,你看我時很遠,看它時很近。”